激烈的對射還在繼續著,不過五百人的弩手之間的對決,竟然慘烈到讓仁裕可汗脊背發寒的地步。


    飛馳的弩箭不斷洞穿雙方甲士的胸腹,哪怕是叁層甲挨上幾箭也得斃命,更別提弩手本身就不會披太厚的甲胄。


    當然,這也是特殊的地形所決定了的,假如不是在滿是石塊不利於奔跑的河灣, 而是在正常的平原或者山地。


    弩手臨敵不過兩叁發敵方就已經衝到了陣前,自然也談不上什麽對射,但是在這裏,弩箭的殘忍和殘酷被放大了無數。


    漸漸的,歸義軍的神臂弓手占了絕對的上風,雖然他們人數隻有對麵的四成左右,但是神臂弓上弦的速度是角弓弩的叁倍以上,上弦難度更是低了不少。


    在這場疾風暴雨的打擊下,四百回鶻左帳弩手在一刻鍾不到的時間內, 驚人的損失了超過一百人。


    開始他們還敢和歸義軍的神臂弓手對射,到後來,弩手上前的速度越來越慢。


    終於,當某種弩手承受不了上前送死的恐懼之後,左帳弩手整體崩潰,連軍官都沒有去阻止,因為沒法阻止,他甚至自己都想跑。


    仁裕可汗的心在滴血,怒火終於也蒙蔽住了這位回鶻可汗的心智。


    這些角弓弩對於沒有多少製造能力的甘州回鶻來說,極為珍貴,要是拿不下對麵的歸義軍,光是這個損失,就能讓他的威望大跌。


    ‘嗆!’仁裕可汗抽出了腰間的長劍, “擂鼓,進軍, 禦帳左右千戶為鋒刃,進攻!”


    左大葉護這時候倒是想勸解一下, 但是戰陣之上其他人都集體陷入了狂熱中, 以九千人打對麵不到五千人,哪怕是步戰,優勢還是顯而易見的。


    更何況歸義軍和甘州回鶻是上百年的仇敵,特別是最近這二十年。


    先是二十年前甘州回鶻打到敦煌城下,逼迫張承奉任了甘州回鶻仁美可汗為父。


    接著是十年前,曹議金十年生聚後,征發歸義軍所有丁壯,集齊大軍八千,一舉打破甘州城。


    逼死了當時的甘州回鶻狄銀可汗,立了願意娶曹議金女兒的阿咄裕為可汗。


    雙方的仇恨,那真是說十天十夜也說不完,等仁裕可汗下令全軍進攻後,河灣處的戰鬥,直接從原本互相試探的對射和拔除歸義軍石牆的行動,演化成了慘烈的肉搏。


    灰黑色的雙放猛然撞到了一起,大大小小的方陣在第一時間就絞殺到了一起,如同二十年前,十年前那樣。


    戰場以北十五裏處,這裏已經能隱約看見肅州的城的城牆了,這是金塔夾山與肅州城之間的一塊狹長平地。


    本來在以往, 這裏應該是一片農忙的跡象,肅州的春小麥大約四成,都出產於這條狹長的平原地帶,金塔夾山阻擋了南下的寒冷空氣,北大河帶來的充足的灌溉水源。


    可是如今在這裏,這片肥沃的平原還是一片死寂,剛剛整理完的土地沒有一點耕種的跡象,張昭剛一率軍趕到這裏,就被眼睛的一幕,驚呆了。


    坐落於平地最北麵的一個小村子已經完全被毀了,起碼超過七八十間房屋被毀。


    道路上橫七豎八的倒著無數具屍體,全部是穿著粗布麻衣的農夫。


    至於農婦和其他人,張昭隻聽見白從信怒吼一聲‘畜生!’就從一間最大的屋子裏衝了出來。


    “軍使,太慘了!那些甘州畜生把奸汙過後的婦人都殺害了,光是那個大屋子裏,就有最少四十具屍體!”


    “軍使,水井裏的水沒法喝了,裏麵浮著不知道多少孩童的屍身”前麵去打探的馬殺才也一臉慘然地策馬跑了過來。


    怒火從張昭的心中猛然炸響,打仗殺人很正常,甚至報複性的屠殺在這個時代,都算是正常的,但這種純粹為了獸欲的虐殺,是萬萬不能容忍。


    “夫人生天地間,有所為有所不為,諸位應當謹記,咱們歸義軍的兒郎可以驕橫,可以霸道,甚至可以心狠手辣,但不可以淪為野獸!”


    張昭指了指那幾間大屋,“郭廣成,你率本都士兵留在此地,挖個大坑,把他們都埋了吧!”


    說完,張昭大吼一聲,“信長兒、存惠兒、烈成兒,你們各率一個將的騎兵往前追擊,走脫一個甘州畜生,我拿你們試問!”


    慕容信長滿眼怒火的大聲應喏,第一次沒有計較張昭叫他信長兒,隻不過身邊張烈成那一聲‘謹遵父親軍令’,讓他多多少少有些尷尬。


    “全軍牽馬而行直到申時初,吃飽喝足之後,幹翻那些甘州獫猶!”


    。。。。


    ‘叮!叮!叮!’刺耳的鳴金聲響起,申時叁刻了,甘州回鶻用了一天拔除了歸義軍修建的石牆和寨門,再用了兩天進行了試探性的進攻。


    等到第四天,確實沒發現歸義軍有任何埋伏與後手之後,甘州回鶻才開始大舉進攻。


    昨日一天雙方從日出戰鬥到了日落,各自付出了上百條生命。


    而在更為激烈的今天,大半天時間雙方就連續搏殺了六陣,直到現在才略微停歇,因為申時到了。


    申時也就是下午叁點到五點,在這個隻吃兩頓飯的時代被稱為哺時,是吃第二頓飯的時刻。


    今天已經搏殺了六陣,穿著幾十斤盔甲連續搏殺了六回的甘州回鶻甲士,都有些力竭。


    所以仁裕可汗趕忙鳴金,並且準備了熱量最高的燉肥羊肉和羊油烙餅,為這些甲士補充體力。


    對於一天之內連續打好幾陣這種事情,仁裕可汗非常適應。


    甘州回鶻與歸義軍的戰鬥,從來就沒有一鼓作氣能把對方打趴下的時候,因為雙方都屬於又窮又橫的硬骨頭。


    特別是二十年前的敦煌之戰,雙方從敦煌北邊打到西邊,最後又打到了東邊,連軸轉打了五天,一共前前後後二十幾陣。


    直到歸義軍大將,左神策引駕押衙張安左陣亡後,才分出勝負。


    “可汗,沙州賊漢死定了!咱們終於要打垮他們了!”


    左大葉護滿臉興奮地走上前來了,雖然這六陣,他們傷亡更大一些,但還是憑借人數優勢占據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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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重要的是,他們這裏有肅州城可以源源不斷提供後勤,特別是奶酪飯、燉羊肉和羊油煎餅,全是熱乎乎的,能讓甲士們很快恢複體力。


    但是歸義軍那邊,由於事前的‘失誤’,在後路被斷了之後,無法及時從黑山上取得木柴,以至於現在都沒幾處冒起炊煙。


    左大葉護剛才冒險抵近觀察了一下,歸義軍的士兵們都在啃幹肉條和幹餅子。


    可不要小看這飯食上的差距,甲士們身穿幾十斤重甲戰鬥的消耗,根本不是一點肉幹和幹餅子就能把體力補充回來的。


    仁裕可汗的臉上第一次冒出了喜色,他和左大葉護的看法是一樣的,現在看不出來差距,但多打幾陣就能看出來了。


    “讓勇士們吃飽,咱們今天再打沙州賊漢們一陣,明日更要狠狠地打,直到把他們徹底打崩潰,吾要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仁裕可汗大聲吼叫道,美的眉毛都飛起來了。


    要是打垮了對麵沙州賊漢,他就能占領瓜沙二州,下一步就是向大唐遣出求親使,求娶一個大唐皇帝的公主,自己也要把藥葛羅家族的所有人都改姓李。


    到時候他就是李仁裕了,再來十年生聚,下一個目標就是仆固家的高昌汗國。


    哼!藥葛羅家族才是真正的回鶻王族,仆固家不過是藥葛羅家的狗,也敢當大汗!


    吞並了高昌回鶻之後,就輪到當年被自己祖先擊敗的龐特勤後裔了,聽說他的這些遠親,在安西建立了好大的汗國。


    若是能把他們收複,或許自己在五十歲時,就能成為所有回鶻人真正的可汗,到時候....。


    “可汗!你看那是什麽?沙州賊漢們為什麽豎起了這麽多麵旗幟?”


    仁裕可汗不滿地眯起了眼睛,做夢做的正爽呢,直接就被人打斷了,還真不是滋味,他順著侄子藥葛羅思義手指的方向看去。


    嗯?是有點奇怪,這些沙州賊漢為什麽要在陣中豎起那麽多麵紅旗?有點,像是在給什麽人發信號一樣。


    發信號?素來謹慎的仁裕可汗一愣,好像很久沒有聽到四弟藥葛羅通順派來回報的哨騎了。


    藥葛羅通順的五百騎可是在外警戒的遊奕騎,總不會他敢在這個時候,跑到哪裏去找樂子去了吧?


    就在此時,突然一陣馬蹄聲響起,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明顯。


    周圍的人都抬起頭張望了起來,仁裕可汗汗毛直立,他馬上跑到在河邊築起的高台親自去看,同時肅州城頭示警的牛角號聲,也急促的響起。


    馬蹄聲越來越近,仁裕可汗終於發現了傳來聲音的方向了,他往肅州城北看去,大約離他們叁四裏地左右,鋪天蓋地的騎兵打著醒目的叁辰旗,向著河灣呼嘯而來。


    在最前麵,仁裕可汗看見了他的弟弟藥葛羅通順,通順正率著數十騎狼狽不堪的奔逃,在他們身後,一個白袍小將急追不舍。


    夕陽昏黃的陽光中,白袍小將身上的白袍彷佛鍍上了一層金,他利用馬匹上下顛簸的瞬間,迅捷的連續開弓,不斷將通順身邊的騎士射倒在地上。


    幾乎在同時,河灣歸義軍中叁聲鼓響,大隊大隊身穿黑甲的甲士越寨而出,開始向回鶻人逼近。


    仁裕可汗這才明白為什麽他們剛才要啃幹肉條吃幹餅子了,原來是為了方便立刻出來作戰。


    而他的甲士們,已經脫掉甲胄正在美美的享受著油乎乎的羊湯。


    “快!披甲!所有人披甲,退到肅州城下,夜曷落部五百騎向左去攔截!”惶急的仁裕可汗差不多是從高台上摔下來的。


    他邊跑邊喊,雖然不知道那些騎兵是從哪來的,但他知道,如果不能抵擋住對方的這雷霆一擊,他們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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