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節度衙門,張昭的居所中,一間小小的靈堂已經準備完畢,張昭按照孫女婿的規矩麻衣穿素,正在上香。


    曹延祿到涼州不過五天左右,沙州就傳來了噩耗,九月初七, 已經在床上躺了足足大半年的曹議金,薨逝在慶熙宮中。


    對比起曆史上,曹議金差不多多活了一年半左右,張昭時常在想,促使曹議金能比曆史上多活一年多的最大原因,應該是他和張昭的約定,曹議金在等著張昭回來,完成歸葬譙郡的願望。


    “令公大王的棺槨停放在沙州靈圓寺不會下葬,回到故鄉, 安葬在譙郡曹氏的祖墓之中,是他最重要的心願了!”


    祭拜完畢,張昭就帶著陰鷂子等幾人出來了,曹延祿在旁邊低聲說道。


    不讓張昭為他服喪,這是曹議金生前特意吩咐了的,就是怕影響張昭奪取河西的計劃。


    同時就連曹延祿和曹延明這樣的嫡孫,曹議金生前也說隻讓他們服喪七日就可。


    對於將身後事看得無比重要的古人,不讓子孫後人為他服喪,算得上是非常大的犧牲了。


    也足以看出曹議金對於打通甘涼、回歸故國的渴望有多麽強烈。


    所以,靈堂內的一切事物, 都由曹三娘子負責,張昭他們卻可以解脫出來了做事。


    “十四,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曹延明曹十四就在張昭身邊, 本來今年他就要迎娶李聖天二女兒天璽公主的,不過看起來現在要泡湯了,至少要等後年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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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我隻是有些想到了我的父親。”說著,曹延明轉身看著張昭。


    “我父親年齡也不小了,又素有肺疾,加上這次被我一氣,不知道身體會不會垮?”


    站在曹延明的立場上,確實很難辦,一方麵是自己的父親,一方麵是他為之奮鬥的事業和理想。


    “那你要不回敦煌去呆幾個月,跟你父親解釋下,多多陪伴下或許能解開他的心結?”


    張昭考慮了一下,雖然目前離不開曹延明,但這種父子間的事情還是要盡早解決比較好,不能讓曹延明心裏一直有這個疙瘩。


    沉默了一小會,曹延明搖了搖頭,“我已經讓素娘給我父親帶了封信回去,至於我,工曹和火雷衙還離不開我。


    更何況我在心裏知道,軍使你才是對的,繼續讓我父親他們掌權下去,咱們都遲早要變成胡人。”


    素娘是曹延明在與李聖天二女兒定親後,唯一沒有遣散的妾室,算得上是曹延明身邊最親近的人, 曹延明的庶長子就是素娘所出,肯定一並回沙州去了。


    這是曹延明在向張昭表麵心跡,不論發生什麽,他都會和張昭站在一起。


    張昭感慨的拍了拍曹延明的肩膀,他理解曹延明此時複雜的心情,但也相信曹延明必然會做出正確的決定。


    因為他要進行的事業,不是他張昭一個人的事業,打通甘涼、回歸故國,乃至複興河山,是他們這些淪於胡塵的安西、河西唐兒遺民的共同心願。


    “六郎,康金山和粟特商會,你一定要給我看牢,雖然他們已經沒了國家,大部分人都將中原當成了祖國。


    但商人的貪婪本性仍然值得警惕,在賺錢這條路上,他們不會擁有太高的道德底線。


    你要記住,你不是去配合他們的,而是去管理他們的,誰敢不守規矩和律令,當進大牢的進大牢,當殺就殺。”


    安慰了一下曹延明,張昭又吩咐起了曹延祿,粟特人這個群體,張昭對他們保有一定的警惕性。


    但這警惕性的大部分根源,還是來自商賈貪婪的本性。


    至於粟特人抱團成為一個龐大的勢力,如同漢晉時期內遷的匈奴等族那樣,張昭是不怎麽擔心的,曆史上粟特人就從來沒有合夥抱團過。


    而且他們的文化,講究的是父子計利,也就是父與子之間也要明明白白的算賬。


    這就導致了粟特人的家族,基本就是一個小父係家庭,很難成長為漢人這樣的大家族。


    比如涼州粟特這些人,康金山他們康家,實際上就不能稱為家族,而應該被稱為一個股份公司。


    康家中也不是完全都姓康,安、石、何,甚至曹姓都有,他們抱團的目的,也隻是為了方便壟斷河湟穀地的商業。


    這種行為,張昭暫時可以容忍,畢竟他還得吸這些人商人的血,就算偶爾有做大的,那也很好辦,誰家做大了,就把誰家拆分了就是。


    。。。。


    涼州城東南八十裏處,這裏有個叫合戎城的小城,後世這裏屬於武威古浪縣。


    合戎城卡在了涼州和蘭州之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曆來是涼州通往隴西的關鍵要道。


    在嗢末占據這裏後,合戎城的軍事地位有所下降,但經濟地位提升了。


    這裏成了嗢末各部地盤上頗為繁華的城鎮,各部都派了人在城中。


    城北的羊馬市極為興盛,南來北往的客商和六穀部地盤上的農牧民,都在這裏買進賣出,互通有無。


    而就在羊馬城最豪華的食鋪外麵,一個高台子搭建了起來,上麵一個黑臉大漢,身穿綢緞衣服,一手拿鑼,一手拿錘,邊敲邊喊上了。


    十六歲的溫崇樂就是嗢末六穀部的一員,他們溫家丁口不多,主要是依附於黃羊河穀的黃羊部。


    嗢末人就是這般,實際上在這裏,誰是漢人,誰是吐穀渾人,誰是羌人、黨項人甚至被罰為奴隸的吐蕃人,都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他們的身份認同不是以民族區分,而已是地位區分的。


    在吐蕃強盛時期,他們都是吐蕃人的從屬奴部,而在吐蕃政權垮台後,晚唐和五代的中央政權又刻意無視或者無力,來把他們拉回唐兒這個大家庭。


    嗢末六部就隻能開始抱團,用強化嗢末這個身份,達成團結和彼此的認同。


    所以在六穀部中,有吐穀渾、羌人的小部落依附於漢人的沉家、趙家。


    也有漢人的小家族依附於吐穀渾和羌人的大部落。


    民族之前間的界限,正在被不斷的減弱,取而代之的是嗢末這一共同屬性。


    溫崇樂仔細聽了聽,好像台子上的人,是在說大唐英雄全傳,這一下他立刻就來了精神,伸手把手裏趕羊的鞭子交到小弟手中,立刻就興衝衝的往高台那邊跑去。


    身後的小弟極不樂意的撅起了嘴,自從張昭進入涼州後,幾百冊的《大唐英雄全傳》不要錢的送到了各處。


    加上張昭可刻意培訓的幾十個說書人,也終於派上了用場,這大唐英雄全傳頓時傳遍了各地。


    明威戍堡會麵以後,張昭之所以沒有立刻與嗢末六部接觸。


    一是要等郭天策和楊和與涼州佛門完成談判,好用佛門的名義給嗢末各部套上一個緊箍咒。


    二就是在等大唐英雄全傳等軟實力,開始影響嗢末各部。


    高台上,雄壯的說書先生哐的敲了一下銅鑼,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大喊道。


    “卻說那羅成拿了令箭,跳起身來就走。羅春忙扯住道:“主上!你棒瘡未愈,如何殺得賊?”羅成道:“我但知報國殺賊,那裏顧得身軀?就去也不妨。


    羅春道:“主人既要去,今日不曾吃飯,可用些酒飯去。”羅成自恃驍勇,不聽羅春之言,提槍上馬,竟奔紫金關來。”


    原來說書先生正好說到了羅成馬踏淤泥河這一段,台下聽得癡迷眾人預感到了不妙,當然也有些早聽過無數遍的紛紛不滿羅城遭遇破口大罵。


    “終究是年少,不吃喝足了再上戰陣,幾場鏖戰下來,如何撐得住?若是有力,就算陷馬在淤泥河中,舍了衣甲,也能逃得上來。”


    “我看越國公就不該去這紫金關,那醃臢二王分明是要害他,若是秦王在,報國殺賊也說得過去,可殷齊二王視他如同豬狗,何必為之賣命?”


    說書先生也是經驗豐富,說到這種關頭,都會主動停下來,讓聽眾有個充分討論的時間。


    這還是張昭從後世起點開通章說得來的靈感,這樣更能讓聽眾有代入感和參與感。


    不過溫崇樂卻急的不行,因為這一段他沒聽過,雖然張昭分發下去了上百冊書,培養了幾十個說書人,但畢竟身處絕大部分人都不識字的環境中。


    這裏很多人都是東聽一段,西聽兩截,支離破碎的不行。


    在嗡嗡討論的人是知道劇情的,但溫崇樂不知道啊,他現在不想討論,隻想盡快知道羅城怎麽樣了?


    “你們這些狗奴!再敢聒噪,某杜論赤心打殺了你們!”


    好在溫崇樂沒難受多久,一個身穿華麗皮袍,雄壯如山的大漢跳了出來,正是這合戎城中豪族杜論家的少族長。


    杜論家可不簡單,這個論字,代表了他們曾經在吐蕃讚普時期得到過官職,杜則代表了他們有唐兒血統。


    昔年洛門川討擊使論恐熱統治這裏的時候,杜論家就是貴人家族,現在更不得了。


    杜論赤心的怒吼彷佛一桶冰水一樣,澆熄了眾人討論的熱情,高台上的說書先生也趁機繼續講了起來。


    羅成隨後緊緊追趕,足足又趕了二十裏。到了淤泥河,忽見劉黑闥獨自一個,坐在對岸,大笑道:“羅成,你今番卻該死了?”


    羅成一見大怒,棄了徐圓朗,即奔劉黑闥,一馬搶來,哄通一聲,陷入淤泥河內。


    河內都是淤泥,並無滴水,隻道行走得的,誰知陷住了馬腳,不得起來。


    河邊蘆葦內,埋伏二千弓箭手,一聲梆下響,箭如雨下。羅成叫道:“中了徐圓朗計了!”亂箭齊著,頃刻喪命。


    說書先生終於講到高潮了,不過張昭在這做了一點點小修改。


    原書可是把蘇定方給黑出了翔的,張昭自然不能這樣,於是響應劉黑闥起兵的徐圓朗就背鍋了。


    引得羅成馬踏淤泥河的,就從蘇定方變成了徐圓朗。


    “啊呀!天殺的啊!某若生在彼時,定要打殺這醃臢二王!”


    杜論赤心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一段,隻覺得心如刀絞,憤怒如山火般迸發了出來,他嚎叫一聲,本能的要找說書先生討教討教。


    “不公!天道不公啊!越國公怎能戰死得如此憋屈?奸賊實在可恨!”


    溫崇樂也受不了了,他自覺模樣俊俏,一直是用俏羅成來代入自己的。


    他聽的前幾章都是羅成若何玉樹臨風,奪得美人,斬將立功。


    這突然一下子就到了羅成身隕,哪還接受得了,他哭嚎著一個箭步就跳上了高台。


    霧草!


    不好!要挨打!


    說書先生早經曆過不知道多少次這樣的場景了,一看就知道要糟。


    別看他身材高大,但行動非常敏捷,杜論赤心和溫崇樂剛上台,他就哐當一聲扔掉銅鑼,拔腿就往後台跑去。


    可惜今天失算了,跳上來的兩人,都是身手高絕之輩,不一會,他就被逮住了。


    台下愣住的聽眾,隻聽得拳頭擊肉的邦邦聲和說書先生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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