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站在西城百戶所前,深吸一口氣,跨步入內。


    待新鮮出爐的孟小旗繞過影壁,走遠了,門前的兵卒才對視一眼,咂咂嘴,這位怎麽看都不像是軍漢,聽說先前還殺了兩個韃子?


    “瞅著倒像是個讀書人。”


    “他能殺得了韃子?”


    “升了小旗,百戶大人召見,還能有假?”


    “可惜了我那弟兄,砍殺了三個,卻傷了腿,不然也能……”


    “不過我聽說這位還真是讀書人,據說還是個童生。”


    “啊?那個高福口裏還能看過眼的酸丁,莫非就是他?”


    “還能有誰?”


    說話的兵卒同時沉默了,弓兵高福,出了名的狠人,他說的話肯定差不了。


    “說不得這書生真有幾分本事。”


    孟不知自己已經成了百戶所前兵卒的談資,走在百戶所內磚石鋪成的路上,心中仍有些忐忑,不停回想著之前打探來的消息。


    百戶大人姓沈名瑄,出身燕山護衛,父親是洪武帝的義子,曾在北征沙漠中立下戰功。


    之前戰場上那個所向披靡,劈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的殺神就是這位,也是繼馬總旗之後又一個救了自己命的人。


    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加上救命恩人。


    孟暗自苦笑,到邊塞不過短短幾日就經曆了這麽多的事,他都不曉得該感歎命運之神厚愛自己,還是看自己極端不順眼。


    心思千回百轉,麵上不露分毫。行進中途遇上一個身形壯魁的虯髯大漢,眉眼間竟有幾分熟悉。


    認出此人是個總旗,孟立刻上前行禮,“標下見過總旗。”


    “你姓孟?”


    “是!”


    “之前殺了兩個韃子?現在任著小旗?”


    “是!”


    “好!”大漢突然一拍孟的肩膀,“我姓馬,之前在城外戰死的馬彪是我本家兄長。”


    孟抬頭,麵上露出一絲驚訝,難怪瞧著有些熟悉。


    馬氏一族都是軍戶,馬總旗戰死,身後留下三個兒子,最大不過十一,總旗一職雖是世襲,卻也沒有讓一個娃娃出任的道理。


    馬常是族中餘丁,自然可以頂上。隻是明初邊塞衛所不比他處,這位新的馬總旗若想降服手下一幹弟兄,怕是要多少費些功夫。


    人情是一回事,常年在塞北拚殺的邊軍,更看重的還是本事。


    這也是孟看似風一吹就跑,卻能讓趙福等人高看他一眼的原因。


    他身上的狠勁,對了這些廝殺漢的胃口。


    馬常如此“禮遇”孟,若非別有所圖,孟十二郎敢把腦袋摘下來當球踢。


    不過,孟眼珠子轉了轉,這種示好未必是壞事。既然馬常襲了馬彪的總旗一職,將來就是自己的上司,朝堂有江湖,軍中也有。甭管他是不是能真正的站穩腳跟,上下擺在那裏,看著順眼總比被當成眼中釘的好。


    有了新任馬總旗的客串,孟總算不再如先前那麽緊張。


    站在正堂門前,習慣性的整了整身上的袢襖,撣了撣衣袖,通報之後,邁步走進室內。


    從外麵看,百戶所並無出奇,同城內的其他建築一樣,黃土牆,木門窗,窗欄上的圖樣已經泛舊,門梢上雕刻的生肖圖倒是有些惹眼。


    孟不敢多看,見堂中高坐著一個身著藍色常服的身影,心知這就是今天要見的正主,單膝點地,大聲說道:“標下見過沈百戶!”


    或許是為了壯壯膽子,孟刻意提高了聲音,不想話說完,椅子上那位卻遲遲沒有開口,隻是單手點著椅子扶手,另一隻手舉著一本書,書的封麵上,正寫著《春秋》兩個大字。


    孟心裏開始打鼓,唾罵萬惡的舊社會,這位不開口不出聲,他就得繼續跪著。


    還以為能遭到表揚,結果卻是來這麽一出,百戶大人是心氣不順?還是自己剛好長得很不入他的眼?


    雖說瘦了點,可皮相還是不錯的。


    心裏嘀咕,孟卻始終沒有抬頭,隻因沈瑄在戰場上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


    兩輩子,他頭一次這麽害怕一個人。


    孟重九隻能讓他行事謹慎,麵對北元的騎兵也隻不過是搏命而已,但在沈瑄麵前,孟卻感到極大的壓力。


    所謂霸氣側漏就是這種?


    這位還不是真正的鳳子龍孫,若是燕王朱棣,未來的永樂帝,不知道又會是何種情形?


    和平時代過來的穿越者們,還是不要輕易幻想登高一呼小弟雲集,否則,時代的土豪們會給他們上最為生動的一課,告訴他們花兒之所以這樣紅,是有其根本原因的。


    戰場上拚殺,朝堂上鬥毆,大明的臣武將,智商情商都非一般人能比,豈是隨意就能糊弄過去的?


    便是長相,也都在水準之上。建二年的進士王艮就是因為相貌問題被暗箱操作了一把,從榜首的位置給擼了下去。


    所以,但凡來到陌生的地界,一定要秉持著謙虛謹慎的精神,艱苦奮鬥甘於寂寞才是上策。


    據說給請網打滿分的還有意外驚喜!


    bsp;孟便是如此打算的,可今天之後,他會發現,追尋寂寞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東想西想,兩條腿似乎也沒那麽難受了。


    於是,堂中出現了這樣一幕,沈百戶專心致誌的讀書,孟小旗一心一意的神遊。區別隻在於百戶大人坐著,而孟小旗的姿勢就不是那麽舒服了。


    終於,沈百戶放下了書,端起桌上的茶盞,用茶蓋輕輕拂過茶麵,“起來。”


    孟沒有馬上起身,腿麻了,就這麽站起來不立撲也會立位體前屈。


    沈瑄倒也沒說什麽,等孟起身站穩,才接著說道:“知道為何叫你?”


    “標下不知。”


    “真不知?”


    “真不知。”


    “斬首兩級。”


    沈瑄話落,孟一愣,下意識抬頭,隻一眼,便失神。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眼前這人,當真是戰場上那個殺神?


    烏發,濃眉,墨眼。鬢若刀裁,膚若潤玉。


    仙姣,卻不似女子。


    手指修長,搭在藍色的衣衫之上,很難相信,便是這雙手,握著長刀斬殺一個又一個敵人。


    刀被血染紅,人亦然。


    殺神,還是如玉君子?


    孟用力掐了一下手心,收斂起心神,這裏是什麽地方,眼前又是什麽人?


    不要命了嗎?


    沈瑄同樣有些驚訝,隻是驚訝掩於眼底,不為人所覺。


    放下茶盞,這個孟身上似乎有些不一樣的東西,並非隻因他的單薄。


    細想沈瑄的問題,孟疏忽明白了什麽,莫非,這位百戶大人以為自己冒領戰功?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孟再不敢有一星半點的綺思,其他都是次要,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否則,他就太冤了!


    “稟百戶,標下確實斬首兩級,絕無半點虛假,有同旗弓兵槍兵可以作證。具名具姓,可當即查驗!”


    在這件事上,孟絕沒有說謊,加上被他用長矛捅個半死,又被沈瑄砍了一刀那個,能算兩個半。


    可惜明軍戰功隻算總數,不加零頭。孟十二郎頗為遺憾。


    “哦?”


    沈瑄挑眉,似笑非笑,卻愈發顯得修竹淨直,霽月無雙。


    說到底,還是不信。


    孟也不惱火,反而愈發鎮定,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真的把虧吃下去,他就不是孟了。


    “百戶切莫不信,”孟正色道,“標下雖自幼讀書,不通武藝,亦是錚錚男兒,心懷報國之誌,身負殺親之仇!戰場之上,搏命之時,仰賴左右兄弟之助,也能殺敵,亦能斬首!我大明可破北元,驅王帳於漠北之地,蓋因兵卒強於北元騎兵?非也!賴我上下戮力同心,騎兵驍強,步卒悍勇。將者知兵,卒者用命!一人不敵,則二人,三人,戰陣之中布刀槍劍戟,忽幾刺而出,百十人便如一人。如標下此等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便無所懼,於陣中亦能殺敵!”頓了頓,孟接著道,“標下愚見,百戶莫怪。”


    沈瑄沒有出聲,也沒能反駁。


    怎麽反駁?難道說孟的話不對,是歪理邪說,一派胡言?那豈不是說明軍戰陣不是北元騎兵的對手,順帶把諸如徐達常遇春李忠藍玉等猛將一起藐視了?若承認孟一番話正確,就是自打嘴巴,承認自己犯了“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錯誤,明明是殺敵報國之士,卻硬要給人扣上一定“冒領軍功”的帽子。


    左思右想,沈瑄發現,他隻能承認自己是錯怪了孟,對方的戰功很“實在”,沒有任何可質疑之處。


    沈瑄開始正視孟,以一種極為認真的態度。恍然想起自己曾在戰場上救過他,當時,這個瘦弱的少年,正用一杆長矛刺向一名韃子。


    充血的眼睛,凶狠的表情,像足了草原上剛出狼窩的狼崽子。


    因此,沈瑄記住了他,想起了他。


    或許,他真的錯怪了對方。


    須臾,沈瑄突然站起身,向孟一拱手,“是沈某之錯。”


    孟愣了一下,有些糊塗,這麽輕易就認錯?


    這不合常理!


    沒等孟十二郎緩過神來,沈瑄又繼續說道;“聽聞孟小旗曾是童生?”


    “回百戶,此言屬實。”


    沈瑄點頭,隨即搖頭,輕歎,“可惜了。”


    孟十二郎一頭霧水,可惜?


    “若能繼續科舉,立於朝堂,定為官楷模,朝廷棟梁。”


    孟:“……”


    這是誇他呢?


    想起之前壯烈的馬總旗,孟咬牙,敢情這麽誇人,是沈百戶這一係的優良傳統?


    而且他發現,眼前這位百戶大人的性格,貌似和他印象中的不一樣,很不一樣。


    有匪君子?


    他想給自己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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