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縣學中,二十餘名生員均著玉色布絹襴衫,寬袖皂緣,頭戴平定四方巾,端坐於案後,等候儒師前來。


    依朝廷定例,縣學*有廩生二十人,附生及增生無定數。


    廩生是通過院試的秀才,每月領取廩食六鬥,有司另給魚肉。按照後世的話來說,不隻學費全免,每月還領取獎學金。增生與附生沒這麽好的待遇,一應費用全部自理。


    每隔一段時間,學中會通過考試和平時成績對生員進行評定,共分六等,隻有一等和二等才能繼續鄉試,三等以下連考場都進不去。


    在這一點上,廩生,增生,附生,一視同仁。


    以為進了縣學就萬事大吉?教諭和訓導會用鐵一般的事實告訴你,白日做夢。


    若是入學十年學無所成,或是犯下了大過,開除學籍是輕的,還要送去充吏,追奪廩糧。


    十年吃了多少,統統都要吐出來。


    可見,在明初,官不好當,學也不是那麽好上的。


    孟清海考過院試之後,於八月間入了縣學。


    因其經義章均是上乘,月前被評為一等。朝廷下保舉令後,孟清海自然被列在了縣學推舉的名單之上。可沒想到,三名一等生員,兩名二等,其他四人都被取用,唯獨孟清海被刷了下來。


    當日,學中教諭前往縣衙見過大令,折返後立即召來學中訓導,麵上隱有怒色。


    “孟清海是你所推薦?”


    “正是,不知?”


    “糊塗!”教諭猛的一拍桌案,“吾新任到此或有疏忽。汝任職宛平三年,豈會不知孟十二郎之事?孟清海是何品行,汝也不知?!”


    訓導神情一變,立即開口辯駁道,“此事隻是傳言,且孟十二郎從軍,隻言為父兄報仇,並非族中逼迫。”


    “荒謬!”教諭神情更加嚴厲,“若真如此,大令豈會刻意將其名劃去?坦言此子才學尚可,品行不端?”


    “大令真有此言?”


    “非隻大令。”教諭隱下怒意,重新坐於案後,“縣中二尹,主簿,皆對此子印象不佳。如此豈肯保舉於他?”


    訓導不說話了。明顯是教諭在縣衙中吃了掛落,憋了一肚子火氣,今日不發出來,日後也會找補。上官發火還能怎麽辦?受著。


    待到火氣發得差不多了,教諭取出修改後的名單,“此四人,兩日後到縣衙麵見大令。”


    接過名單,訓導仔細一看,果然沒有了孟清海的名字。


    訓導起身離開,教諭仍麵色不愉。雖是初到宛平縣學,但他已從教諭一職九年,來年的考評對他極其重要。優者可得升遷,平者無功無過,若得了個差等,怕是要被黜降。


    幸虧他同二尹是為同年,略有交情,否則大令那一關可不好過。


    得知了孟清海的為人,更是讓他不喜。


    此等品行,怎能覥顏為聖人之學?


    若孟清海學業一般,尚可找個理由將他降為六等,或是趕出縣學,或是送去充吏。偏偏他院試成績不錯,且章經義皆通,隻以其家人行為不端便要將其趕出縣學,恐站不住腳。


    想到這裏,教諭的臉色更加陰沉。


    任誰知道有塊石頭擋住了自己的路,卻沒辦法馬上將這塊石頭搬走,心情都不會好到哪裏去。


    此時,學中已得知四名生員被保舉,不日將麵見大令,其他生員紛紛拱手道賀。


    比起杜奇等人的意氣風發,孟清海顯得尷尬且寥落。哪怕表現得再鎮定,僵硬的笑容和有些發抖的手指,卻徹底-暴-露-了他此刻的真實情緒。


    二等的劉艮都被選取,評為一等的自己卻被劃去。雖然訓導語焉不詳,話裏透露出的意思卻是大令因孟氏族中諸事對他不喜。


    孟清海端坐於桌案之後,耳邊仿似總有人在竊竊私語。


    待到放課,他幾乎是逃一般的離開了縣學。


    困窘,恥辱,不甘。


    平日的努力,好像都在這一刻成為了笑話。


    歸家時,孟廣孝和孟劉氏正滿懷期待,還置辦了一桌好菜,夫妻倆都期盼著長子能獲得保舉,得個一飛衝天的機會。不想事非所願,孟清海非但沒有得到保舉,反而被縣中大令斥為品行不佳。


    “若是這話傳出去,我兒……”


    孟劉氏一下癱坐在了椅子上,不停的拭淚。裏中老人帶回消息時,她尚且不信,隔壁屯子裏的許三郎連童生都不是,卻能因孝義被保舉。自家的大郎明明考中了秀才,卻落得如此!


    幾月來的擔憂和不滿,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了。孟劉氏一邊哭,一邊埋怨孟廣孝,若不是他貪圖十二郎家的那些田地,怎麽會連累兒子被大令斥責!


    “若我兒無法科舉,我、我不與你幹休!”


    孟廣孝也是一臉喪氣,仿佛瞬間老了十歲。聽著孟劉氏的埋怨,一時氣急,猛的咳嗽起來。


    “當家的?”


    孟劉氏被嚇到了,孟從軍離開,孟廣孝的身體剛好了幾日,如今又氣又急,可不能再出了岔子。再顧不得哭,連忙上前扶住孟廣孝,順著他的後背和胸口,“當家的,你可不能出事。怪我,都怪我!”


    &nbs


    據說給請網打滿分的還有意外驚喜!


    p;


    想想不能被保舉的大郎,再想想被迫遠赴邊關的四郎,孟劉氏終於對造成這一切的孟產生了怨恨。


    “罷,大不了將十二郎家的田產都還回去!”孟廣孝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不能讓我兒受為父的帶累!”


    “爹。”孟搖搖頭,“不必如此。”


    “可……”


    “還回去也於事無補,又會讓二堂叔和三堂叔不滿,再給人留下話柄,說咱們心虛。”


    “大郎,若不這麽做,你的名聲可怎麽辦?”


    “名聲?”孟清海突然笑了,“爹,當初買下十二郎家的田地,田契和一應手續可完備?可有中人?”


    “有,都有!”孟廣孝忙道。


    “既然如此,便是銀貨兩訖,所謂的侵占族人田產從何說起?”孟清海上前扶著孟廣孝,“十二郎臨行前,不是在眾人麵前道父親慈愛,贈與寶鈔米糧?且四郎又隨他北出塞外,如此,旁人的指摘不過是聽信傳言,更無無理。”


    “那就不還了?可縣中大令那樣的評語?”


    “無礙。”孟清海搖頭,“不過是不得保舉,以兒的能力,科舉出仕未嚐不可。”


    縱然得到寬慰,孟廣孝仍是後悔,當初若是狠下心,讓那小畜生一同……


    “爹,事已至此,後悔也無用。”孟清海直起身,“此事也給了兒子一個教訓,做事瞻前顧後必會累及自身。當初爹沒狠下心對十二郎和六堂嬸下手,如今再想不過是徒增煩惱。”


    “大郎,這事你知道?”


    “爹,十二郎得活著,好好的活著。”孟清海笑得溫和,“若是一心要讓十二郎死無葬身之地,也並非沒有辦法,可還不到魚死網破之時。爹娘隻需相信兒子,兒子必有金榜題名那一日。我與十二郎,也總有見麵的那一天。”


    “大郎……”


    眼前的孟清海,讓孟廣孝和孟劉氏感到陌生,陌生得讓他們害怕。


    洪武三十一年十月下旬,宛平縣保舉賢才的名單終於擬定,呈送北平布政使司。


    布政使不敢耽擱,即刻派出快馬將名單送往南京。一同送出的,還有韃子犯邊,被邊軍擊退的消息。


    此時的開平衛,戰爭的硝煙已經散去。韃子和邊軍的屍骨都已經收斂,死去的戰馬進了邊軍的肚子,繳獲的馬匹和兵器,一一清點之後按照戰功分發下去。


    無論是韃子還是倭寇,明軍戰功都以首級論。繳獲呈送一部分,其餘都由邊軍和衛軍內部消化。


    孟的傷勢比想象中的嚴重,回家的當日就發起了高熱,整整昏迷兩天,自然沒法遵令去千戶所報道。


    好在沈副千戶寬宏大量,不隻沒有追究,還派來醫戶,分下草藥。跟著孟從戰場中活下來的十幾個兄弟也借此得了實惠。


    等到能下地走動,孟立刻拿上腰牌,親自前往千戶所拜見沈副千戶,沒想卻撲了個空。


    原來,鄭千戶傷重,千戶所諸事全由沈副千戶主持。沈瑄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


    “韃子叩邊耽擱了收糧,副千戶同三名百戶去了城外,督促收糧。”


    邊軍除了操刀子打仗,還要扛鋤頭屯田,韃子走了,也到了收糧的時候。


    謝過書吏,孟轉身離開。他臥床的這些時日,旗中的事情都由丁小旗和劉小旗代管,如今能起-身了,就不能繼續偷懶下去了。


    他這麽急著來見沈瑄,並非隻為例行公事。更要緊的,沈副千戶之前承諾的兩張支票該兌現了吧?就算試百戶一事還要斟酌,拚死守住墩台,殺了那麽多的韃子,賞賜總要給些吧?


    銅錢沒有,糧食鹽巴也沒問題,再給些胡椒香料就更好了。哪怕隻給點寶鈔,也行!


    這些都沒有,衛所新勾補來的壯丁和戰死軍戶家中的餘丁,意思意思給幾個人總成吧?否則他頂著個總旗的名頭,管著小旗的隊伍,說出去不好聽,見著也不好看啊。


    孟一邊想著,一邊走出千戶所。


    走出大門不遠,迎麵遇上幾個生麵孔,見著孟,遠遠的就開口說道:“前邊可是沈遊擊麾下孟總旗?”


    開口的人著一身藍色團領衫,戴烏紗帽,腰係烏角帶,麵白無須,聲音略顯尖細。


    孟站定腳步,腦子裏瞬間閃過兩個大字:宦官。


    據說給請網打滿分的還有意外驚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來自遠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來自遠方並收藏清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