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刺骨,大雪漫天清和。


    一支由八百韃靼騎兵組成的隊伍,頂著狂風在雪中疾馳,出現在了開平衛前。


    距離五百米時,韃靼騎兵放慢腳步,吹響了號角。


    悠長古老的號角聲破開大雪,伴著朔風,傳進了衛所邊軍的耳中。


    鼓聲擂起,城頭的守軍登上高台,向遠處遙望,肅然提高了警惕。


    以原木和石塊壘砌的敵台中,邊軍用力搓著雙手,活動了一下手指,拉開長弓。


    城外的地堡中,木製的鏟子推開積雪,鋒利的刀槍探出,在雪地中反射著寒光。


    鼓聲再起,警戒,戰鬥,已經成為了邊軍的本能。


    “速去報告指揮。”


    一名邊軍領命,飛速下了城牆,向衛所指揮使司奔去。


    衛指揮使聽到奏報,當即趕來。


    五日前,從大寧運來的糧草運抵開平衛。北京留守行後軍都督府有令,韃靼可汗鬼力赤已向大明稱臣,天子仁慈,口諭,以糧賑濟草原之民。


    對於這個命令,絕大多數邊軍都不能理解。上個月,韃子還到邊境來燒殺搶劫,改口稱臣就既往不咎?這叫什麽事!但聖意不可違,軍令如山,再不理解,也不能抗命。


    也有聰明的,認為朝廷此舉必有深意。


    最簡單的道理,天子什麽時候對韃子這麽客氣過?背後肯定有說道。


    這個說法傳出,軍漢們的腦袋陸續開始轉彎。對啊,今上是什麽性格,這背後沒有個計較,絕對不可能!


    軍中不滿的聲音漸熄,眾人都在期待,天子到底會對韃子采取什麽舉動。


    號角聲一遍又一遍在雪地中響起。


    韃靼騎兵停在距城兩百裏處,弓不張,刀不出鞘,前排的騎兵舉起使臣帶回的喇叭,大聲高呼,“別動手,自己人!”


    六個字,字正腔圓,含義深刻。


    據悉,是韃靼使臣同北京鴻臚寺左少卿商定的口令,以防邊軍錯認,將他們當做打穀草的遊騎,萬箭群發,射成刺蝟。以開平衛邊軍的武裝水準,做到這一點完全不難。


    韃靼騎兵不想真成了刺蝟,必須按照邊軍的口令,一步一個腳印,慢慢來。


    衛所邊軍的武器能如此犀利,全仗北京留守行後軍都督府之功。


    北疆的冬季冷風刺骨,滴水成冰。在天氣的影響下,還處於燒火棍階段的火銃失去了優勢,冷兵器更加趁手。


    在大寧雜造局和北平雜造局的共同努力下,邊衛使用的長弓硬弩都得到了加強和改良。有了孟製定的獎勵機製,工匠們的工作熱情極高,送往邊衛的武器,不隻數量翻番,耐用程度也遠超以往。


    天子準許大寧和北平雜造局製造火雷之後,從遵化運來的生鐵和熟鐵源源不斷送進工坊。南京送來的火藥威力不夠,沈瑄和袁容聯合向天子上疏,奏請在北京設立行軍器局,以生產火藥,製造火器。


    沒有考慮多久,朱棣就批準了兩人的奏請。不顧南京軍器局和兵仗局的反對,直接派人帶上工匠熟手,到北京協助沈瑄袁容設立新部門。


    給人不算,一應費用都由南京調撥。


    旨意一下,立刻有言官蹦高直言,彈劾定遠侯和廣平侯此舉有違臣子直道,意圖不軌。


    戶部左侍郎孫瑜言辭尤為激烈,“兵器者,凶事也。自古國家為戰皆出於不得已,夫驅人以冒死,鮮有不殘傷毀折。今天下已定,惟當休養,修禮樂,興教化,豈複言兵器之利!豎子二人狂妄,諂言媚上,言兵事以冀進用,恃恩驕恣,罔顧民生,用心可疑,必圖謀不軌,望陛下明察!”


    繼孫瑜之後,戶部右侍郎李鬱,大理寺少卿袁複,以及數名給事中紛紛出列,以實際行動支持孫瑜的言論,更有彈劾漢王朱高煦和趙王朱高燧之意。


    漢王趙王皆在北,漢王之前獻火雷,得陛下褒獎。沈瑄袁容有今日之言,未必沒有兩位殿下的意思在內。


    “窮兵黷武豈盛德事!”


    聽到這句,朱棣徹底火了。


    窮兵黷武?這話是在說誰?!


    用心可疑,圖謀不軌?是說朕的兒子和女婿一起造朕的反?!


    當朕是三歲孩子一樣好糊弄?!


    怒氣值爆表,朱棣猛的一拍龍椅,“夠了!”


    天子一怒,大殿中頓時一靜。剛才還在滔滔不絕的幾人也瞬間沒了聲音。


    今上不比建,抱著腦袋撞柱子玩直言,名留青史的機會有,抄家滅族的可能卻更大。


    見群臣不語,朱棣的目光變得更冷。


    “諸公身在金陵之地,處繁華之間,可知北疆困苦,寇邊之禍?!”朱棣冷笑一聲,聲音中帶著無盡的怒火,足以焚--燒-整座大殿,“朕隻問眾卿一句,單憑聖人教化,可戍衛邊境,防衛北疆?!朕告訴你們,不能!朕居軍旅數年,每親當矢石,見死於鋒鏑之下者,未嚐不痛心。然兵無死戰,國何能安,百姓何能安居樂業!兵器乃凶事,無兵器,更為國之凶事!”


    士兵手中沒有武器,拿著木棍石頭和韃子作戰?


    軍隊不拚死作戰,將韃子擋在塞外,還能容得眾人在此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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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臣垂首,訥訥不敢言。


    發泄了怒火,朱棣開始處置將他惹怒的人。


    孫瑜成了最英勇的出頭椽子,朱棣下令摘了他的烏紗,削去戶部職位,送去北京行太仆寺養馬。


    不是說北京留守行後軍都督府上下包藏禍心?


    好,朕給你機會,送你去北邊,好好觀察!


    同時獲罪的還有戶部右侍郎李鬱。無故不陪祀太廟的大不敬之行被當殿揭發,加上支持孫瑜彈劾沈瑄袁容,成功激起了永樂帝的火氣,養馬沒他的份,幹脆發去遼東戍邊。


    剛剛從浙西返京的戶部尚書夏元吉也受到了波及。


    夏司徒當真是冤枉,好不容易治水歸來,屁--股-沒坐熱,又被永樂帝扔去蘇州治水。夏司徒沒處伸冤,隻能打起包袱,啟程上路。


    夏司徒不是一個人走的,朱棣還給他派了幫手,大理寺少卿袁複。


    國家財政部長和最高檢察院副院長一起被派去疏通河道修築堤壩,該說永樂帝氣昏了腦袋,還是大明的官都是人才,一專多能?


    工部尚書想出列,向皇帝表示,治水是工部的活,戶部尚書就算了,大理寺少卿算怎麽回事?


    不等腳步邁出,就被工部左侍郎死死拉住。


    現在是什麽情況,天子正在龍椅上噴火,誰敢出頭誰倒黴。司空大人也想去北京養馬?還是讓整個工部同僚都去遼東戍邊?


    工部尚書遲疑了,腳步到底沒能邁出去。


    於是,戶部左右侍郎養馬的養馬,戍邊的戍邊,戶部尚書和大理寺少卿手挽手奔赴蘇州治水。幾個參合進來的給事中也被下放支教,邊遠山區的教育事業即將迎來美好的春天。


    朝堂上的爭議之聲頓消,再無人反對設立北京行軍器局。


    孟看到邸報時,孫侍郎和李侍郎已在出發的路上。前北平布政司雜造局廣盈庫已改隸北京行部,暫為行軍器局辦事衙門,掌管軍器局的設立及生產。


    設立行軍器局一事,孟沒有插手。他很清楚,以永樂帝護短的性格,即使不批準行軍器局設立,也不會問罪沈瑄和袁容。朝堂上有誰敢揪著這件事不放,都不會有好下場,戶部的兩位侍郎就是鐵證。


    如果自己參合進去,哪怕是擦個邊,都不會有沈瑄和袁容的待遇。性命能夠保住,受些皮肉之苦卻免不了。再到刑部大牢住上一段時間都有可能。


    私底下向沈瑄提出幾點建議之後,孟表明態度,順利將自己摘了出去。


    對此,沈瑄沒有多說,袁容知道一些,卻也保持了緘默。


    十二月中,雜造局和行軍器局製造的第一批火雷和火箭送抵邊塞。


    韃靼的運糧隊伍也如期抵達。


    大雪之中,開平衛派出一支騎兵,上前查驗過對方隨身攜帶的書和朝廷發下的千戶腰牌,向城頭打了信號。


    在開平衛等了五日的韃靼聯絡員立刻策馬飛奔而來,同領隊的韃靼千戶確認了彼此身份,向出城的明軍千戶保證,這支隊伍確是鬼力赤可汗麾下能征善戰的勇士無疑。


    千戶回城稟報,未及,城中傳訊,令韃靼騎兵後退百裏,同時派出遊哨,重兵嚴防之下,南城門緩緩開啟。


    雖有皇命,也驗證了身份,該防備的仍要防備。


    誰知道這些韃子會不會突發奇想,糧食到手,順便再搶一把。


    運糧的馬車綿延成長列,壯實的駑馬,性格極為溫順,在雪中輕輕踱著蹄子,口鼻中噴出一片片白霧。


    五百石糧食,滿打滿算六萬斤,看似不少,運回去,也隻有鬼力赤和韃靼高官帳下的牧民有份。實力不強或是距離較遠的部落,仍是分不到一粒。


    除了糧食,馬車上還裝有賞賜給歸附部落的太平襲衣等物,棉花也有不少,都是草原上急需。


    韃靼勇士們很受觸動,明朝天子說話算話,是真英雄!


    為首的韃靼千戶下馬行禮,單手捶著胸膛,砰砰作響。壯碩的身材似小山一般。


    這份感謝是真誠的,但是,短暫的感動不代表友誼長存。


    韃靼騎兵和邊軍都知道,和平是短暫的,等到糧食吃完,草原上的勇士依舊會尋機到邊境來打穀草。這是遊牧民族延續了千百年的生存之道。


    號角聲再次響起,韃靼騎兵帶著糧車出發。


    開平衛的邊軍綴在他們身後,行出百裏才陸續折返,為的是確保這支韃靼騎兵真的走了,不會將糧食藏起來之後殺一個回馬槍。


    開平衛的城門關閉。


    韃靼的運糧隊以最快的速度向鬼力赤可汗的王帳進發。


    強壯的草原勇士習慣了頂風冒雪,皮帽的邊緣結了一層冰霜,速度仍未減慢分豪。


    不到車輪高的孩子都清楚,冬季的草原,糧食有多重要。五百石糧食就像是一塊流油的肥肉,惹人覬覦。


    在韃靼境內,基本沒人敢明目張膽的找麻煩,但在靠近瓦剌的地盤,生活著幾支搖擺不定的部落,沒人能夠保證,他們不會聯合瓦剌,蒙著臉來搶劫。


    八百人的隊伍行過查幹諾爾,立刻有另一支韃靼騎兵前來接應。兩支騎兵匯合,運糧的隊伍增加到了近兩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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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百石?”


    負責接應的韃靼千戶伯克帖木兒看著運糧的馬車,心中盤算著自己的部落能分到多少。


    騎士們分散開,將糧車護衛在中,警惕隨時可能出現的瓦剌騎兵。


    或許是上天眷顧,這一次的運糧行動算得上有驚無險。六萬斤糧食運到,等候已久的韃靼可汗鬼力赤和太師右丞相馬兒哈咱、太傅右丞相也孫台、太保樞密知院阿魯台親自出迎。


    成袋的糧食抬下馬車,鬼力赤抽—出匕首,一刀紮在麻袋上,金黃的粟米流出,鬼力赤抓起一把,直接送進嘴裏,咬得咯吱作響,隨即哈哈大笑,“明朝天子是守信之人!”


    馬兒哈咱,也孫台等紛紛上前,學著鬼力赤的樣子,抓起一把粟米送進口中大嚼。一直不看好本次交涉的阿魯台也沒再忠言逆耳。不管明朝有什麽陰謀詭計,糧食是實在的。這個時候和鬼力赤唱反調,明擺著送出借口,讓鬼力赤可以扣下該分給他的糧食。


    為了糧食,阿魯台決定忍這一回。


    入夜,王帳中架起了火把,整頭的烤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韃靼可汗高舉酒杯,多日未曾飽食的韃靼勇士們也敞開了肚子。身著-豔-麗衣裙的年輕姑娘走進王帳,帳簾掀開,熱鬧的聲音和高笑聲頓時清晰起來。


    深夜時分,北風更加刺骨,兩支隊伍靜悄悄潛伏在雪地中。


    漢王朱高煦親自率領的隊伍先一步發現了身邊的“同伴”。


    “殿下,還要不要動手?”


    跟了兩天,好不容易找到鬼力赤的王帳,就這麽放棄,實在是可惜。


    朱高煦沒有出聲,趴在雪地上,緊緊盯著前方。


    親衛不甘,他更不甘。但他不能輕易冒險,一旦行動失敗,責任不是他一個人能夠承擔,恐怕還會牽連數萬北疆邊軍。


    “殿下?”


    “噤聲,後撤。”


    朱高煦用力搓著快要凍僵的臉頰,下達了後退的命令。


    損敵一千,自傷八百的事絕不能幹。


    事情要麽不做,要麽就要使自己立到不敗之地。朱高煦的思維的方式,越來越接近他的老爹朱棣。


    朱高煦下令後退,卻沒有離開太遠。他相信,不管摸到他前邊的是誰,肯定都會趁鬼力赤防備最鬆懈時動手。屆時,或許可以揀點便宜。


    果然,等了不到一個時辰,王帳中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巡邏的守衛也是睡眼惺忪,預先埋伏在雪地上的人,開始無聲無息的朝王帳和儲存糧草的地方移動。


    刀鋒砍斷骨頭的聲音被北風湮滅。


    鮮紅的血飛濺,人頭滾落。


    殺戮在黑夜中進行。


    終於,一聲慘叫驚醒了醉酒的眾人,火把瞬間燃起,偷襲者變成了陷阱中的獵物,王帳掀開,臉色通紅卻毫無醉意的鬼力赤和的阿魯台等人走了出來。看著被包圍的偷襲者,鬼力赤冷笑著舉起右臂。


    弓箭如雨。


    鮮血染紅了白雪,血腥味彌漫了夜空。


    朱高煦握拳抵在唇邊,和周圍的親兵一樣,雙眼一眨不眨的看著韃靼營地中發生的一切。


    眾人看向朱高煦的目光中帶著佩服,若非漢王機智,那些滾落在地的人頭,十有八--九會是自己的下場。


    朱高煦咬住唇角,血腥和殺戮讓他興奮,卻也讓他更加冷靜。


    他想起了父皇的教導,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同時,腦子裏也閃過了孟信中的內容。


    “殿下,千萬不要小看韃靼可汗,鬼力赤能有今天的地位,令韃靼諸部臣服於他,絕不會是個笨人。”


    “此乃長久之計,非一戰可成之功。俗話說得好,磨刀不誤砍柴功,殿下遇事當三思而行。”


    “一次不成,可二次,三次。貿然行事,殿□陷險境,北疆烽火再起,臣萬死難辭。”


    朱高煦知道,孟這些話不隻是對他說的,更多是向父皇表明態度。他慶幸自己不再如四年前魯莽,否則,今夜必定會著了韃子的道。


    殺戮終於停了。


    鬼力赤沒有下令留活口,因為沒有必要。


    這些偷襲者的長相就是最好的證據,他們來自瓦剌。


    接到宣府送來的急報,孟敲敲腦袋,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準備的後手沒有用上,馬哈木卻主動湊上來幫忙。但是,鬼力赤卻忍怒將這件事壓了下來,沒找上門去,也著實令他刮目相看。


    看來,想做一隻合格的黃雀,還要繼續努力。


    十二月下旬,北疆一帶出現了短暫的和平。


    韃靼遊騎不再騷-擾邊境,瓦剌被韃靼攔著,也極少出現在邊境。


    韃靼可汗鬼力赤給永樂帝寫了一封聲情並茂的國書,各種讚揚,佩服,誇獎。


    看完之後,朱棣立刻搓胳膊。


    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他怎麽從沒發現鬼力赤是個這麽感情豐富的?


    朱高熾再次被叫到奉天殿聽政。


    由於長時間坐著讀書不運動,宮中的夥食也有嚴格定例,不可能讓世子一天三頓的小米粥高粱餅子,朱高熾的體重很有反彈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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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朱棣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再不待見,也是自己的兒子。


    道衍被召至宮中為世子講學。朱棣臨朝,也會把朱高熾叫上。不論其他,從華殿到奉天殿,一個來回,再站上小半個時辰,多少也能增加一下運動量。


    宮中的變化讓支持朱高熾的臣看到了希望。借宮中賜宴之機,又提立太子一事。


    朱棣沒太大反應,朱高熾卻想立刻暈過去,要麽就抄起板磚把說話的幾個都拍死。


    父皇對他的態度剛有緩和,就來這麽一手,到底是在幫他還是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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