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繕不得中舉,陸家眾人雖有些失望,但也覺著不奇怪。功名若是那麽好考,二房也不會一個子弟都沒混出來,天底下更不會有那許多苦讀一輩子,卻什麽都沒撈到的老書生。陸建新與陸建中為此特意去安慰陸建立,陸建立倒也想得開,直言道:“早在意料之中,陸繕起步晚了些,又沒二郎有天賦,更無二郎那般刻苦,日子還長便著呢,不急。”


    塗氏卻是失望得很,她本來一心指望著陸繕此番能中,好叫她也揚眉吐氣一回,可得了這麽個消息,不沮喪都不行。再聽說林謹容把茶肆轉給了呂氏,心裏更是一大個疙瘩,可林謹容雖則隔三岔五會領人過來照看一下,卻是從來不與她多言,更不給她機會,她就算是想表示不滿也不過是守著陸建立悄悄抱怨幾聲罷了。


    林玉珍本著自己不好過,其他人也別想好過的原則,借著要替陸建新籌錢跑官,決意要把荷姨娘、阿柔、小星等狠狠折騰一回。荷姨娘卻又賢惠,不等她動手,就主動把值錢些的首飾衣料送了過去,且是半點委屈的模樣都不見,絲毫不張揚,反而是阿柔與小星,日日強顏歡笑罷了。荷姨娘討了陸建新的歡心,卻讓林玉珍越發懷疑她是家底豐厚才能如此淡然,所謂全部拿出來都是假象,肯定還藏有更多的錢財,因此心中對陸建新暗藏怨恨不提。


    林謹容此時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突然增重的賦稅上頭。陸、林、吳三家是官戶,自然沒什麽大的直接的影響,可是下頭的佃戶和一般的人家卻過不下去了。隻因這佃戶,自己沒地沒工具沒耕牛,不但要交一半的租子付給地主,還要按著人頭交納稅賦。更有那許多沒有什麽倚仗的商戶,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韓根站在簾下,語氣沉重地同林謹容匯報外頭的情況:“賦稅太重,有些佃戶已然準備逃到其他地方去明年春耕必將無人可用。原本除去正常的稅外,每交一石糧食還要再交二升為鼠雀耗,加耗之外又要再加一鬥。


    再有義倉稅,丁口賦有逃亡的便又加諸到其他沒逃走的人家身上去,一石正苗非三石不可了納,遠遠超出了規定的數額。再有徭役,簡直讓人咂舌。”


    林謹容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卻聽得韓根繼續道:“這還不算,今秋的稅賦不在平洲收取,要支移到太明府去,再由太明府統一運往北邊。但又不要東西須得折變成其他錢物,米價每鬥隻值五十文的,折成一百文,加上二十文的倉耗,若是不肯自己送去太明府,便再加腳錢二十文,如此,便成了一百四十文已然是原物的近三倍,一年又要征收五年的稅賦,誰還敢留下來?馬莊頭已然嗓子都喊破了還是留不住人,每每一覺醒來,便又空了幾家人。奶奶還得盡早拿出個章程來,不然明年這大片的土地就隻有放荒了的。”


    “這個章程不好拿。大勢所趨,我一個人也沒什麽法子,有心無力。”林謹容苦笑不已。明年的春天誰還管得著這個?那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麽會亂,為什麽會從幾十個兵士嘩變演變成後來那個樣子,為什麽那些人衝進城以後,見到富貴人家便如同狼一樣的凶狠,刀子砍在人身上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現在可算是明白了。


    人家不能活下去了,憑什麽他們苦死苦活種地,臨了卻流離失所,連飯都吃不飽,孩子都養不活?可惜她知道了也僅隻是知道了而已。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她本以為自己懂得了很多事情結果到現在才發現,她所不知道的東西還太多,這個世界遠比她所想象的更加嚴酷和恐怖。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和這些比起來,隻不過是一片幹旱的土地裏微弱的一滴水,改變不了什麽。


    送走韓根,林謹容立即起身去尋陸建新,她那裏壓抑著情緒激動地把這些事情說給陸建新聽了,陸建新也不過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知道了。”


    林謹容不由沉默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陸建新是做過官,管理過一方的人,他那些錢財是怎麽來的不言而喻,他如何會不知道?不知道的,聽到以後會覺得驚人嚇人的不過是她這個一直藏在深閨裏的婦人而已。


    陸建新見林謹容沉默不語,明顯是另有思量,便用力敲了敲麵前的幾案:“你不會又想減免租子了罷?”林謹容還未回答,他便疾言厲色地警告她:“二郎媳婦!你小心了!你可是錢財多得沒有地方放了?沒有誰家的日子好過,你再帶頭這樣做,是要逼其他人家恨你,恨二郎,恨我,恨陸家!你若再自作主張,休怪我無情!


    毅郎見他疾言厲色地斥責林謹容,嚇得立即哭了起來,上前緊緊抱住林謹容的大腿不放,一迭聲地隻是喊:“娘!娘!”喊完了又大聲哭喊:“爹爹!爹爹!”


    “你幹什麽?嚇著孩子了!有什麽不能好好的說?”林玉珍忙在一旁打圓場:“阿容什麽時候說過要減租?去年就免了租的,現下家裏正是要用錢的時候,若是明年再荒廢了地,可拿什麽來吃用?對吧,阿容?”


    林謹容將毅郎抱起來軟聲哄著,不願與陸建新再多說一句話。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說多少都是白搭,不如不說。若是佃戶全跑光了,荒廢了地,富戶們還能剩什麽?什麽都剩不下。她知道客觀來說減免租子容易犯眾怒,也知道她減免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但她就是不想看到陸建新那副嘴臉。


    陸建新見她倔強不語,冷笑道:“傳我的話下去,這些日子不許二奶奶出門,更不許傳什麽緘租的話下去,該收的租子一粒糧食也不能少!”


    就這樣吧。林謹容沉默地抱著毅郎走出去。


    已是深秋,天氣已然黑得早了,不過酉正時分天便暗了下來,太陽早就滑下地平線,天邊隻餘幾絲光亮,反倒襯得陰暗處更加的黑。陸緘輕輕掀開簾子探頭進屋裏去瞧,但見屋裏黑幽幽的,燈也未點,人聲也聽不見半點,不由皺了眉頭看向立在簾下的櫻桃。


    櫻桃趕緊道:“奶奶從太太屋裏回來後就是這樣的光景,四少爺早前哭得乏了,回屋就睡著,奶奶怕吵著他,所以沒傳飯,沒點燈。也不知二爺今日回來,隻當是要明後天才能到家的。”


    陸緘便揮手讓她下去,自進了屋。房裏黑幽幽的一片,隻有廊下的燈籠透過窗紙射進一點微光,空氣裏帶著一股女人身上的甜香味和小孩子身上的淡淡奶香,又暖又香。陸緘小心翼翼地按著記憶摸進裏屋,立在了床前。


    他聽見帳子裏傳來細微的熟悉的呼吸聲,忍不住輕輕掀了帳子,伸手往裏探去。手先觸到的是冰涼的青絲,接著又觸到一張溫潤妁臉,“阿容…………”陸緘湊近了,將自己有些冰涼的臉緊緊貼上那張臉,小聲道:“你受委屈了。”


    林謹容的雙臂迅速纏住了他的脖子,抱著他的脖子無聲地哭了起來,眼淚迅速浸濕了他的衣領。陸緘有些手足無措,隻能緊緊抱住她,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小聲道:“莫哭,我回來了。”


    林謹容靠在他的胸前,哽咽著道:“二郎,一定會亂!非亂不可!”


    “不怕,有我在。”陸緘適才已然聽芳竹、春芽、韓根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再加上路上的所見所聞,心裏自然是有數的。對於林謹容的擔心,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憂慮,卻不肯再說給林謹容聽,平白增加她的憂慮,隻含了笑道:“先起來洗臉吃飯,我們慢慢地說。看,毅郎都給你吵醒了。別嚇著他。”


    林謹容回頭去瞧,果見毅郎側著身子趴坐在她身邊仰著頭看著他夫妻二人,黑暗裏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一雙小眼睛微微閃著光。林謹容不由羞紅了臉,“哧”了一聲,低聲罵道:“這壞家夥,醒了也不吱聲。”


    陸緘輕笑一聲,伸手去把毅郎抱起來,低聲道:“他已經夠乖了。”毅郎小小軟軟的身子緊緊貼在他身上,將手牢牢抱緊他的脖子,輕輕喊了一聲:“爹爹,你回來了。”


    陸緘心裏頓時化作了一汪春水,將嘴唇貼在毅郎的頭頂上摩裟片刻,輕聲道:“是,爹回來了。毅郎乖不乖?”說了才發現自己每次隔短時間見著毅郎,問的都是同一句話。


    毅郎不答,隻緊緊貼著他,又伸手去拉林謹容,擺出了一副貪心的樣子,扯著父母不放手。


    林謹容心裏一酸,腦子一熱,貼著陸緘的耳朵輕聲道:“要不,我們設法把毅郎先送走吧。我怕,我舍不得我的毅郎受苦。”原本以為要一個人獨立完成的事情,現在卻因一個黑暗中的擁抱,讓她突然覺得陸緘也許會幫她,於是便帶了無數的希望和渴求。


    陸緘身子一僵,半晌無言。


    林謹容失望之極,慢慢從他身上滑下來,輕輕躺回**,決意不再指望他。卻聽陸緘輕聲道:“此事當從長計議。先吃飯,我再細細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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