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露出魚肚白,街道尚沒有行人,隻有一家早點鋪的籠屜裏冒出嫋嫋的白霧,在長街上彌漫著,散發著誘人的清香。


    微風徐徐吹來,南宮宸覺得頭腦清醒了不少,整個人慢慢冷靜下來。


    不,不能選在這個時間冒冒失失地闖進杜府,否則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而且,見了杜蘅之後,該說些什麽呢?


    難道他能問她:“喂,你知道我倆前生是什麽關係?攴”


    他也不能問:“為什麽你會反複出現在我的夢裏?”


    可除了前世,他們之間可談的話題又實在太少。


    到了這個時候,他忽然有些懊惱:早知今日,他應該待她溫和些,客氣些,禮貌些……給她留個好印象迥。


    最起碼,當他想見她時,不必因擔心吃閉門羹而煞費苦心地找理由。


    “王爺~”陳泰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大清早心急火燎的,這是要去哪啊?”


    南宮宸停下來:“去,拿本王的名貼,請二小姐來王府一趟。就說,本王身體不適。”想了想,補了一句:“不管用什麽辦法,一定要把人請來。但是,不許耍橫,態度一定要恭謹。”


    陳泰恍然:“嗐!這種小事,交給奴才去辦就得了,哪用得著王爺親自去呢?”


    南宮宸也不解釋,問:“無言大師怎樣了?”


    “奴才出來時,還暈著呢。”陳泰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有陳然照拂著,應該出不了差錯。要不,一會讓二小姐一總扶個脈?”


    南宮宸心事重重,胡亂打發他離開:“嗯。”


    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妥:“回來~”


    “王爺還有何吩咐?”


    “等杜謙出了門,你再進去。”南宮宸叮囑:“省得一會又鬧得滿城風雨。”


    “是。”


    南宮宸揮了揮手,心裏盤算著,一會杜蘅來了,要從哪方麵入手,才不會使她心生抵觸,不顯山不露水在引她說出他想要的答案?


    設想了好幾個方案,都覺著不妥,被否決了。


    等回到王府,無言已被陳然救醒,望著心神不定的南宮宸,神秘一笑:“看來,殿下心中已有答案了?”


    南宮宸苦笑:“人倒是看清了,可是卻墜入了更大的迷霧之中。”


    “殿下認得她?”無言並不意外。


    南宮宸默了許久,問:“大師,有沒有可能,人轉世之後,擁有和前世一模一樣的容貌,甚至連名字都相同?”


    無言老實道:“貧僧不曾研究過轉世投胎,是以無從解答。想來,這種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是吧?大師也覺得不太可能吧?若隻本王一人還可說是偶然,但是兩個人都如此,究竟暗示了什麽?”南宮宸遲疑了片刻,問。


    他實在不是個習慣向人坦露心聲的人,若非此事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又怎會允許自己在外人麵前,流露出軟弱的一麵?


    無言想了想,表情忽地變得十分奇怪:“其實,還有一個可能。”


    “請說~”南宮宸精神一振。


    “如果殿下夢中看到的,並非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那就很可能是將來要發生的。”


    “不是曾經發生過,而是將來要發生?”這段話其實有點拗口,南宮宸默念數遍,才反應過來:“大師的意思,不是前世,是來生?”


    “不是來生,而是數年之後。”無言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語氣不覺興奮起來:“所以,夢不是殘餘的記憶,而是對殿下未來的警示。”


    怕他不明白,詳細解釋:“換言之,那位女子以前與殿下沒有多少交集,卻與殿下的未來密不可分。說不定,是殿下命定之人哦~”


    說到後來已是彎眉笑眼,襯著他的圓頭方耳,很是滑稽。


    “她是本王的命定之人?”南宮宸半信半疑。


    想著那盈盈的眼波,款款的深情,他不禁神情怔忡起來。


    是啊,夢中的他看起來的確比現在成熟,而杜蘅也絕不是二八少女。


    等等!夢中的她是梳著婦人髻的!且,她替他寬衣解帶,動作十分嫻熟……


    難道,阿蘅最終竟是要嫁給自己?!


    一念及此,心跳已不受控製地,噗通噗通,快得差點蹦出胸腔。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無言雙手合十,笑眯眯地道:“此女必定福澤極為深厚,才得菩薩庇佑,入夢中與殿下相會。殿下既已知她是誰,必會惜福惜緣,成就一段千古佳話。”


    南宮宸笑而不語。


    是否福澤深厚,他不知道。然而她行醫濟世,救人無數,得菩薩庇佑卻是肯定的。


    隻可惜,身份低微,娘家沒有實力,於他的大業卻無多少裨益。


    以她的聲望,嫁給他做個側妃,勉強也還夠格。


    至於千古佳話嘛,試問古往今來,有多少樁姻緣如他們一樣,是因夢而來?


    不過,一會她來了,還是得問問清楚,她跟蕭絕到底是什麽關係?


    想到蕭絕,他的眉頭忍不住擰成了一個死結。


    對這位新近躥起的城中新貴,他早已觀注多時。


    京中人戲稱其為京都小霸王,都將他看成紈絝,歸無不學無術,仗著父輩蔭蔽胡作非為之輩。


    他卻不敢苟同。


    蕭絕以弱冠年紀,成了第一皇商,經營著偌大的產業,在臨安商界呼風喚雨,其能力絕對不容小覷。


    他攛掇著衛守禮,公然到平昌侯府鬧事,百般羞辱夏雪,換了任何一個人,禦史彈劾的奏折還不得把陳國公府給淹了?!


    居然悄無聲息地讓衛守禮在夏家三兄弟的眼皮子底下得了手!逼得平昌侯府允了婚!光憑這一手,就教人刮目相看!


    而他之所以為難夏雪,理由他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無非是夏雪對阿蘅多次無禮,惹惱了他,記恨在心裏。


    試問,一個能力出眾,手腕靈活的人又豈會是個紈絝子弟?


    同樣是逼婚,蕭絕做出來與衛守禮又是截然不同。


    表麵看來,他打出奉旨追妻的旗號,鬧得滿城風雨,一副不達目的勢不罷休的模樣。


    但是,明眼人隻要稍一琢磨,就不難看出他如此做為,其實是在替杜蘅解圍——彼時,杜蘅正處於退婚風波中,差點淹死在眾人的唾沫星子裏頭。


    然,他這般明火執仗地站出來替杜蘅撐腰,明目張膽地處處為難夏風,實是等於當眾狠狠地打了平昌侯府一記耳光。旁人隻看到他飛揚跋扈的一麵,卻極少去思考:他如此有恃無恐,難道僅僅隻是仗著穆王蕭乾的威望嗎?


    隻怕未必!


    傳聞中,曆代齊國國君手裏都有一支神秘的軍隊。


    勢力遍布全國,集暗殺,探密,監控於一體,掌握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機密。


    且,以父皇對蕭乾的信任,多半這支軍隊的實權一直掌握在蕭乾手中。


    觀蕭絕行事,神秘詭異,心狠手辣,錙銖必較,怎麽看都象是接替蕭乾的最佳人選。


    非到萬不得已,南宮宸並不想與他為敵——尤其,還是為了個女人。


    他在心裏權衡著利弊,計算著得失,直到陳泰來回稟:“二小姐昨夜並未回府,被張懷宣到宮中,好象是八殿下染了時疫。”


    “八弟不曾出宮,如何染上時疫?”南宮宸微訝。


    “許是身邊內侍出宮染了時疫,不小心過了給八殿下?”陳泰猜測。


    南宮宸蹙眉:“二小姐這段時間,豈不是要宿在傾顏殿了?”


    陳泰默不吭聲。


    南宮宸想了想,道:“拿朝服來,本王要進宮。”


    等進了宮,八殿下又是上吐下泄鬧得人仰馬翻,全賴杜蘅紮針,勉強進些飲食。竟是片刻也不得閑,南宮宸卻沒這閑功夫坐在外麵傻等,隻得強按著焦躁的情緒,惆然而返。


    等到第二天,卻發生了一起大事。


    那些被拒在城外,安靜觀望的勳貴之家,也不知受了誰的攛掇,突然聚在一起,鬧起事來。


    他們帶著侍衛家丁,前呼後擁地數百人聚嘯著不肯離去,吵嚷著要入城。


    那時守城兵士,平時見了百姓耀武揚威,可麵對勳貴子弟,卻不敢與之動手。


    這不要說是動起手來傷了哪個,就是磕著碰著了,也是吃不了兜著走的。


    勳貴這邊也是仗著身份,不停地朝城門進逼。


    可兵丁們奉了南宮宸的嚴令,任何人未得皇上特旨,或燕王手諭,不得進城。


    且,勳貴們在城下鬧事,引得附近百姓紛紛圍觀,倘若城門一開,大家蜂湧而進,到時豈不是天下大亂?


    是以也不敢就放他們入城。


    起初隻是言語上有了衝突,後來也不知怎地,就動起手來。


    兩邊推搡起來,混亂中傷了幾個兵丁,有幾個家丁順勢便躺在地上。


    勳貴這邊便嚷嚷著:“五城兵馬司打死人了!”


    群情瞬間洶湧起來,大家叫嚷著紛紛往前擠,城門前一片混亂。


    守城的兵丁不敢硬攔,隻好節節倒退,眼見城門快守不住,隻好派人飛馬往燕王府來送信。


    南宮宸進了宮,陳泰得了信先趕到東城門時,城門衛和五城兵馬司的衙役站了兩列在城門洞裏,隻隔著一道丈高的木柵欄與勳貴們的家丁侍衛們對恃。


    “混帳東西!”就見一個穿二等侍衛服侍的軍官,正頤指氣使地指著為首的城門領的鼻子罵:“吃了豹子膽了,肅親王府的家眷也敢攔?”


    城門領陪著笑臉,朝這位侍衛,以及身後的馬車拱了拱手:“這位大人,非是下官故意刁難,實是奉了燕王嚴令,時疫期間,任何人沒有聖上特旨,不得入城。還請大人以及夫人體恤。”


    本朝官製,二等侍衛是正四品,城門領也是正四品,兩人平級。


    但這城門領卻自稱下官,執禮甚恭,目的不外乎是息事寧人。


    豈料,這侍衛竟是絲毫也不領情,一口痰吐到他臉上:“呸!你是個什麽東西!敢這麽跟老子說話?”


    身後的城門衛見上官受辱,麵上顯出不忿之色,紛紛鼓噪起來:“恭親王府就可以不講理了嗎?有本事,到燕王殿下跟前鬧去,欺侮我們這些當兵的,算什麽本事?”


    “***才!”那侍衛冷笑一聲,很是倨傲:“就算是燕王來了又怎樣?見著我們夫人,也要喚一聲小嬸!照樣恭恭敬敬地迎我們入城!”


    城門領拱手,仍是十分客氣:“不知肅親王妃駕臨,下官有失遠迎。”


    陳泰遠遠聽了,暗讚這城門領機靈。


    扣著侍衛的話柄,故意模糊事實,到時鬧開來,隻需一頂“冒認宗親”的大帽子,就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若是車裏坐著的真是肅親王妃,南宮宸便該喚她五嬸,侍衛也該尊稱王妃才對。既是夫人,便是妾室,是以才說是小嬸。


    侍衛本是想以此嚇唬對方,騙開城門,這時被扣住了話柄,卻也不敢糾正。


    隻好嗆地一聲抽出腰間鋼刀,含糊喝道:“豈有此理!燕王日理萬機,倘若半天抽不開身,難道也叫我們夫人在大日頭底下等上半天不成?再不開門,老子認識你,老子的刀可不認識你!”


    畢竟是天子腳下,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執刀殺人。


    是以,朝身後打了個手勢,駕著馬車就往城門闖,意欲撞開柵欄,強行衝關而入。


    倘若這些守城的兵士阻攔,他便有了理由還擊,到時雙方混戰,誰輸誰贏還不是看哪個的權勢更大?


    陳泰這時已不能再袖手旁觀,縱馬弛了過去:“陳泰給王妃請安了。”


    他是南宮宸的得力助手,王府一等侍衛,三品大員。


    那侍衛見了他,心知要糟,倘若一搭話,今日想要闖進城去隻怕就成了泡影,索性裝著沒有聽到,狠揮馬鞭,想著先衝進去再說。


    陳泰隻帶了四五個隨從,城門衛,加五城兵馬司的人,總共也不過二十來人。而這邊鬧事的卻是成百上千,真要打起來,孰優孰劣,一眼分明。


    燕王律法再嚴,也不能把鬧事的幾百上千人集體砍頭,隻要衝進去了,難道還會再趕出來不成?怎麽著,都比在城外等死要強!


    大家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是以發一聲喊,一窩蜂地往裏衝。


    眼瞅著場麵失了控,東城門要被人闖破,忽聽得“嗖嗖”之聲不絕於耳,緊接著是數聲哀嚎。再一瞧,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的幾個人,喉頭中箭,紛紛倒斃於地。


    “殺人啦!”眾家丁侍衛們先是一愣,接著紛紛拔出刀來,衝上前來。“篤篤篤”蹄聲密集如暴雨,由遠及近,飛馳而來。


    到得近前,已似萬鼓齊擂,竟有雷霆萬鈞之勢。


    行人紛紛趨避,膽小的臉色煞白藏在樹底下簌簌發抖;膽大的卻躲在樹後偷偷張望。


    一行二十幾騎快馬,由南向北疾馳而來,馬兒翻飛的四蹄揚起的塵土,嗆得人直咳嗽。


    當先一人,金冠束發,一襲白袍上用金線繡著四爪蟠龍,如神兵天將,氣勢迫人。


    手挽雕弓如滿月,弦上三枝羽箭,連珠而發,瞬間又有三人慘叫著倒地不起!


    “膽敢闖城鬧事者,嫋首示眾!”南宮宸抿著薄唇,聲冷如冰。


    “是!”陳泰精神一振,舉刀衝進人叢猶如虎入羊群。


    可憐那些家丁護衛,隻略懂一些拳腳功夫,平素不過仗著主家的勢子逞威做福,哪裏是陳泰這種受過訓練的屠夫的對手?


    不過轉瞬之間,已被割下了幾十顆頭顱。


    好好的城門,頃刻間變成修羅地獄,血流成河,屍橫遍地!


    “還有誰想進城?”南宮宸慢條斯理地催馬上前,目光冷冷地自人群中掃過。


    眾人哪裏見過這等陣勢?


    現場鴉雀無聲。


    有膽小者更是嚇得屎尿迸流,臭不可聞。


    南宮宸冷聲道:“傳本王諭令,日後再有人無詔擅自闖禁者,格殺勿論!人頭懸掛城門,以儆效尤!”


    “是!”眾兵士揚眉吐氣,轟然做答。


    南宮宸看也不看眾人一眼,拔轉馬頭,揚長而去。


    眾人心膽俱寒,頓時作鳥獸散!


    消息傳到傾顏殿,已是第二天中午。


    杜蘅好不容易令八殿下睡了一覺,勉強覷了個空,扒口飯頂饑時,聽得婉兒幾個宮女在嘰嘰喳喳地議論此事。


    談起燕王殿下,各人都是又敬又怕,既臣服於他的雷霆手段,又畏懼他的冷酷血腥。


    “五十幾條人命呢!”櫻蘭打了個寒顫,低聲道:“不過轉瞬之間,說沒就沒了。如今這幾十顆人頭還高懸在城頭的旗杆上。這也太……”


    說到這,她住口不語,直念阿彌陀佛。


    “你知道什麽?”婉兒略有些不平:“聽說當時場麵十分危急,倘若殿下不出手,數千人就衝進城了。到時時疫再次擴大,死的可不是幾十個人了。”


    “這倒是。”櫻蘭有些訕訕地。


    杜蘅默默地聽著,草草扒了幾口飯,就把碗擱下了。


    “二小姐隻吃這麽點?”婉兒見她起身,忙走了過來。


    櫻蘭打了熱水過來,侍候她淨手擦臉:““瞧這情形,怕是還有好幾天要熬呢。二小姐得自個顧惜著身子,吃飽了才有力氣不是?”


    “可不是。”婉兒擰了毛巾遞過去:“大家夥全都指著二小姐,您可不能倒下。”


    “呸呸呸~”櫻蘭急忙截斷她的話頭,用力啐道:“大吉大利!”


    婉兒臉上一紅:“奴婢不會說話,二小姐莫怪。”


    杜蘅笑了笑,胡亂擦了手臉,走到園中,心裏亂糟糟的,不知是什麽滋味?


    她隻讓紫蘇遞了信出去,要林小誌給南宮宸製造一些***亂,沒想到竟傷了這許多人命。


    “二小姐~”忽聽得有人輕喚,抬頭一看,牆頭上冒出一顆人頭,不是南宮慶是誰?


    “六殿下,”杜蘅忙按下煩亂的心緒,勉強擠了個笑容出來:“不是讓你別來嗎,怎麽又來了?”


    “我就在牆外看看,又不進去。”南宮慶衝她吐了吐舌頭:“外頭傳得鬧轟轟的,我不放心。”


    這幾天,南宮庚的病勢日漸沉重,全靠著她一枝金針拖著,時好時壞,體力卻是一日弱似一日,眼瞅著就要不行了。


    “你安心讀書,八殿下這裏,自有我照顧。”杜蘅也隻能泛泛地安慰。


    “八弟能挺過去嗎?”南宮慶眼巴巴地看著她。


    “盡人事,聽天命吧。”杜蘅不想騙他,輕輕道。


    “啊~”南宮慶抿著唇,眼裏閃過驚恐,卻強忍了沒有哭。


    一把清冷的嗓子突兀響起:“你不在上書房溫書,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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