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了一程,金世遺見穀之華悶悶不樂,笑道:“不在邙山派內,又有什麽關係?我若是你,我還不高興認這個師姐呢!”穀之華道:“曹師姐雖然氣迫人,卻也算是個正派的大俠,你剛才對她太過份了。”


    金世遺笑道:“我就是因為瞧不過她那股氣焰,特地為你出一口氣的。


    你有沒有留心她剛才的窘態?”口講指劃,描述曹錦兒的尷尬情狀,想逗穀之華發笑,穀之華仍是沒精打采,鬱鬱寡歡。


    金世遺再勸解道:“你今日戰勝了滅法和尚,保住了邙山派的聲譽,一眾同門,除了曹錦兒之外,誰不感激你?你雖然被曹錦兒逐出門牆,情形卻與叛師被逐的大不相同,誰敢因此看輕了你!”穀之華歎口氣道:“以後除了春秋二祭,我是再不能陪伴我的師父了。


    我答應給師父守三年墳墓,還未守滿呢。”


    金世遺笑道:“你隻要心中有你的師父,學她生前的模樣,在江湖上行俠仗義,那豈不勝於守在她的墓旁?”穀之華如有所思,走了一程,又歎口氣道:“話是這樣說,可惜我聽不到師父的教誨了。”


    歇了一歇,忽地問道:“我聽翼師兄說,你們前日大鬧孟家莊,你,你有與孟、孟神通交手麽?”孟神通是她本門的仇敵,又是她的生父,她既不忍隨眾稱他做“大魔頭”,又不願意稱他做父親,故此隻有直呼其名。


    金世遺道:“交過手了,以他的武功而論,隻恐你們邙山派長幼三代同門,全都擁上,也未必是他的對手!”穀之華麵色慘白,原來她想到異日邙山派大舉尋仇之時,少不免有人死在孟神通之手,那時她幫不幫同門親自去與父親為敵呢?她仰首望天,欲哭無淚,恨隻恨她生作孟神通的女兒。


    金世遺何嚐不知道她傷心的結所在,隻是不便觸及,見她一直鬱鬱不歡,再也忍耐不住,忽地緊握她的雙手,大聲說道:“你是你,他是他,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蓮出汙泥,仍是花之君子,枉你是呂四娘的弟子,連這點道理也不懂麽?”穀之華顫聲道:“旁人將怎麽說?”金世遺大笑道:“做人但求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理得旁人說什麽?我被人稱為毒手瘋丐,把我當作無惡不作的魔頭,但我自問並沒殺過好人,也沒有做過大奸大惡之事,我便仍然我行我素,根本就不理會別人是看輕我還是看重我。


    我被人認為魔頭也毫不在乎,何況你僅僅是魔頭的女兒?你以前曾勸過我,願我做一個初生的嬰兒,好吧,我今天就將這番話勸你,你隻當你的父母早已死了,在你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何物孟神通與你毫無關係!”這話說得非常徹底,除了金世遺也沒有人說得出來。


    穀之華淚下如雨,但心中卻比以前好過得多了。


    金世遺一口氣把這番話說了出來,好像這些話在他的心頭已經積壓了許久許久,突然間便似滾滾山洪,傾瀉而下,聲音越說越大,越說越快,顯見他的心情也是非常激動,說完之後,兩人不自覺的更靠近起來。


    但聽得他的回聲兀自在山穀之中回旋震湯,久久未絕。


    穀之華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想道:“人人都說金世遺不近人情,看來那些人根本就沒有懂得他。


    誰想得到他貌似玩世不恭,對人卻是這樣的真誠親切!”金世遺微微一笑,說道:“我平生嬉笑怒罵,隻有今日說的是正經話兒。”


    金世遺心中也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連他自己也驚詫自己為什麽對穀之華的事情這樣激動。


    穀之華低聲說道:“是麽?那你平生竟沒有一個談得來的朋友麽?”金世遺的腦海中泛出了李沁梅的影子,想了一想,說道:“可以說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


    其他我所認識的人,要嘛就是討厭我,當我是怪物;要嘛就是可憐我,當我是個沒人照顧的孩子。”


    他心目中將他當作“可憐的孩子”的人,也包括冰山天女在內。


    穀之華道:“可是有一個你未認識的人,她既不討厭你,也不可憐你,而是把你當作一塊璞玉,雖然行為怪異,卻是可以琢磨成器的。”


    金世遺睜大了眼睛,問道:“有這樣的人麽?是誰?”穀之華道:“是我的師父。”


    金世遺微笑道:“不對,我雖然未見過呂四娘,但我早已從我師父的口中認識她了。


    尤其在今大之後,我更覺得你的師父是一個很熟悉、很熟悉的人。”


    穀之華道:“為什麽?”金世遺道:“因為你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教養出來的人。


    你是一個正直善良,而又心胸寬大,能夠容忍一切的女子。


    有其師必有其徒,所以找從師父的口中認識了呂四根,知道了你是她的徒弟之後,雖然我與你以前隻見過一麵,也就覺得你是已曾相識的朋友。


    今天看了你的行事,又更認識了你的師父。”


    穀之華臉泛紅暈,說道:“你怎麽可以將我與師父相比,我哪能及得上她。”


    歇了一歇,又禁不住微微笑道:“想不到你也很會奉承人。”


    金世遺正容說道:“不是奉承。


    你今日也許遠比不上師父,他日卻定然又是個呂四娘。”


    兩人目光相接,穀之華有點不好意思的轉過了頭。


    金世遺想起一事,忽然問道:“你師父坐化之前,叫你留意我這個人,我記得你好像說過這樁事情。”


    穀之華道:“不錯,我師父一向惦記著毒龍尊者,因此她在生前也很留意你的行事,希望你能繼承你師父的武學,在中原開創一派,使你師父的武功不至失傳。”


    金世遺雙眼閃閃發光,說道:“那麽我想再問你一樁事情,你肯不肯如實告訴給我”穀之華見他說得如此鄭重,微詫笑道:“你要問什麽事情?你若信不過我,那也就不必問了。”


    金世遺道:“不是信不過你,隻因此事關係武林中一大秘密,我怕你縱然知道,卻或許因為某些顧忌,不願意說出來。”


    穀之華心中一動,歇了半晌,微笑說道:“你問吧。”


    金世遺道:“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麵之時,你說要托江南之手。


    轉送我一件禮物?”穀之華道:“不錯。


    那禮物你不是收到了嗎?”金世遺道:“你知道那禮物是什麽東西?”穀之華道:“我猜想是一張畫圖。”


    金世遺道:“你以前見過這張畫圖嗎?”穀之華道:“沒有見過。”


    金世遺笑道:“那麽你送禮也送得出奇,連你自己也未曾見過的,就拿來送給人家了。”


    穀之華道:“我這是借花獻佛,據他人之慨。”


    金世遺這個疑團已經存在心中許久,此時方有機會問她:“你怎麽知道藏靈上人身上有這張古怪的畫圖?”穀之華道:“怎麽古怪法?”金世遺取出來與她一看,問道:“你看這畫的是一座大海中的火山,一個巨人張弓搭箭對著噴火的山口,這是什麽意思?”穀之華道:“我早已說過我未曾見過這張畫,我怎麽知道是什麽意思?”金世遺頗為失望,怔怔的望著她。


    穀之華笑道:“我雖然不知道畫的意思,我卻知道畫的來曆。


    你真聰明,竟然勘破了這張畫的玄機,知道了它是有關武林的一大秘密。”


    金世遺道:“那是藏靈上人吐露出來的。”


    穀之華奇道:“藏靈上人會對你吐露他藏有這幅畫?”金世遺道:“他沒有提起這幅晝,他隻是邀請我去發掘喬北溟在海島上遺留下的武學秘典,說世上除他之外,無人知道這個秘密,他死了之後,江南在他身上發現了這張畫,不想你也已知道,卻叫他轉送給我。


    這個海島我懷疑是我的師父曾經到過的。”


    穀之華道:“好,你先把你所知的告訴我。”


    金世遺遂將藏靈上人與他談話的詳細內容,以及小時侯青龍尊者告誡他不可到那火山島上的事,都向穀之華說了,隻是瞞著了最關緊要的一樁事情,那就是厲勝男的身世之迷。


    厲勝男是喬北溟大徒弟厲抗天的後代,當今之世,追溯起來,隻有厲勝男一人是和喬北溟有關的了。


    這倒不是金世遺故意要瞞著穀之華,而是因為他答應過厲勝男,決不漏她身世之謎。


    自從與厲勝男有過那番古怪的過會之後,不知怎的,金世遺每想起她,心底深處總似隱藏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懼怕,所以他總是抑製著自己不去想她。


    然而現在穀之華與他提起了喬北溟的武學之謎,厲勝男的影子便自自然然的從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穀之華靜靜的聽他說,忽然發覺他神情有點異樣,穀之華頗感詫異,就在這時,金世遺的話聲停上了。


    穀之華道:“你是想去那個海島尋喬北溟的武學之謎,卻又有點懼怕麽?”金世遺道:“不錯。


    我想那海島上定然是有些奇怪的物事,要不然我的師父也不會告誡我了。”


    其實他不是懼怕海島上的神秘,而是因為想起了厲勝男,厲勝男好像附著他的影子,他懼怕這看不見、摸不著、隻在心上感覺得到的陰影。


    穀之華道:“現在看來,這個火山島上,存有喬北溟的武學秘典,那是無疑的了。


    你剛才問我,我怎會知道藏靈上人藏有這張圖畫,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那是我的師父在她坐化之前的一天告訴我的,也是她的遺命,要將這張畫圖取來,當作禮物送給你的。


    那天恰值藏靈上人給你打傷,死在山洞之內,而你卻未曾發現他藏有這個秘密,所以我托江南的手轉送給你。”


    金世遺奇道:“她老人家怎麽知道?”穀之華道:“令師青龍尊者生前會與她談及那個海島,說是在島上曾發現有署名喬北溟所留的墨跡,令師不知道喬北溟是何等樣人,加以那海島久無人居,毒蛇怪獸出沒其間,令師雖然不怕,卻也不願無謂冒險,是以沒有深入搜查。


    他後來向我師父問及喬北溟其人其事,我師父就猜想到了,這二百年前的一代大魔頭,可能會在海島上留下了他的武功心得。”


    金世遺想到:“隻怕那海島上不隻僅有毒蛇猛獸,要不然我師父不會那樣告誡我。


    不知他曾發現了什麽怪異的跡象,對呂四娘也沒有說。”


    穀之華繼續說道:“這件事隔了好多年,令師他早已仙逝了。


    直到三年之前,我師父到天山探訪唐曉瀾。


    唐經天和冰山天女也在那兒,談起了這件事情,冰川天女想起了一事,他的父親桂華生當年為了尋求絕世的武功,遠適異國,締結奇緣,做了尼泊爾公主的附馬,得以結交各國武士,有個波斯武士告訴他,說是西藏的武學大師某年曾到波斯,向一個幾代以前就已歸化了波斯的中國人收買了一卷圖籍,那是用中國文宇寫的,據說那個中國人的遠祖是個海客,他有一本日記,曾記有他在某一個海島遇見一個名叫喬北溟的奇人,那個中國人也早已看不懂他本國的文字了,不過因為這件事他家世代相傳,所以還記得喬北溟這個名字。


    那個波斯武上知道藏靈上人是個武學大師,懷疑他所收買的圖籍與武功有關,又值桂華生是中國人,故此對桂華生言及,桂華生卻也不知道喬北溟是什麽人,當時就記了下來,想留待他年回國之後,有機會去問武林中最淵博的呂四娘。


    可是桂華生終生未有機會遇見呂四娘,倒是他的女兒冰川天女遇見了。”


    金世遺這才恍然大悟,說道:“事情原來這樣曲折,你的師父是聽到了冰川天女敘述了她父親的這件故事之後,才知道喬北溟的秘密藏在藏靈上入手中。”


    穀之華道:“我師父從天山回來之後不久,自知死期將至,要我在她去世之後,留心打聽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藏靈上人。


    她說你師父的武功獨創一家,許多精微奧妙之處,為中原各大門派所不及,可惜他得不到正宗內功的心法,所以終於不免走火入魔。


    我師父博覽群書,她查考武林前輩的紀述,知喬北溟是明代以來,邪派中武功第一的人物,在他和當時的大俠張丹楓第二次交手之時,他的修羅陰煞功已練到了第八重,開始進入第九重的境界了。”


    金世遺道:“據我所知,孟神通現在不過練到第七重,比起當年的喬北溟尚差得遠呢。


    孟神通已經擔心他隨時可能走火入魔了。”


    穀之華道:“根據西藏密宗的經典所述,修羅陰煞功揀到第八重之後,必然走火入魔。


    可是喬北溟當年踏入了第九重的境界,尚可以與張丹楓交手,而且他還能夠在海島上活到差不多一百歲才死,以此推想。


    他確有可能把正邪兩派的內功合而為一,消除了邪派內功必然要發生的走火入魔的後患,這正是令師這一派內功所要解決的問題。


    是以我師父叫我在她死後找你,將藏靈上人藏有那一卷圖籍的秘密告訴你,希望你能夠取得喬北溟所遺留的武學。”


    金世遺道:“現在我明白了,上個月昆侖散人、森木姥和金日這三個魔頭結伴來追蹤藏靈上人,在東平縣楊家附近,你和那三個魔頭相遇,當時想必是你早已發現了我和藏靈上人的蹤跡了?”穀之華道:“不錯,我一直在暗中跟蹤你們二人,你們都因為要對忖強敵,沒有留意到我。


    後來藏靈上人已死,他所藏的畫圖和那本海客日記,已由江南交給了你,我就不再多管了。”


    金世遺笑道:“你當時未肯把秘密詳細的告訴我,大約還未很相信我這個人,想假以時日,察看我的心性如何,若然果是好人,這才肯說出來吧?”穀之華笑道:“你說對了一半,另一半呢,我猜想你會到邙山來給我師父上墳。”


    金世遺也笑道:“你也隻猜到了一半,我上邙山,除了給你師父上墳之外,心中還想見你一麵。”


    兩人目光再度相接,柔情脈脈.秋水盈盈,當真是幾番遇合,使成知己。


    金世遺心中一動,忽道:“穀姑娘,你離開邙山之後,打算到哪兒去?”穀之華道:“隨意所之,並無定址。”


    金世遺道:“你有沒有乘風破浪的豪興?我與你到海上遨遊。”


    穀之華笑道:“你是想與我一同去找尋喬北溟所住過的那個海島麽?”金世遺道:“正是。”


    穀之華道:“就隻你我二人?”要知穀之華雖然是武林女傑,胸懷坦蕩,但想到孤男寡女,同舟出海,到底不便,意欲推辭,是以有此一問。


    金世遺聽到了她這一句話,卻有如晴空響了一個霹靂,驀然間厲勝男的影子又浮現心頭。


    金世遺情懷雜亂,抬頭見到前麵有座茶亭,默默無言的便走進茶亭。


    穀之華頗為奇怪,跟他進了茶亭,笑道:“你怎麽不聲不響?”金世遺道:“我口渴了,想找點酒喝。”


    這種在大路上的茶亭多數兼有酒賣,金世遺一坐下便叫茶亭的小先打三斤白乾,穀之華道:“我不喝酒。”


    要了一壺香片茶,但見金世遺一碗一碗的倒酒來喝,轉眼間便把那三斤白吃喝盡,又叫小再打三斤。


    這茶亭的小,從未見過酒量這樣大的客人,睜大了眼睛說道:“客官,你喝酒喝得真快!”穀之華心頭納悶,想道:“金世遺是個聰明人,他見我這樣問他,料想是聽出了我不願與他一起出海,故此悶悶不樂。


    呀,你也不替我想想,雖說武林中人,男女之間,不必太拘禮法,但孤男寡女,又豈可以同舟共宿,不避嫌疑?”豈知金世遺乃是想到了厲勝男與他約會,他早已答應了與厲勝男一同出海,去探索喬北溟的武學秘藏,如何又可以再邀穀之華同去?縱然穀之華不介意,但厲勝男的這一份秘密,卻是他答應過決不漏的,可以想像得到,她絕對不會容許自己再帶一個陌生的姑娘與她一齊出海。


    金世遺雖然素性疏狂,卻並不是個莽撞之人。


    你道他何以未經考慮,剛才又邀約了穀之華?要知情之為物,奇妙無比.金世遺對穀之華已是暗暗傾心,談得投機,兩難分舍,在深感到對方柔情脈脈之際,縱是天大的事情也會忘掉,哪裏還記得厲勝男?可是話一出口,厲勝男又像他的影子一樣,突然在陽光之下顯露出來,叫他懊悔也來不及了。


    穀之華尚未清楚他的往事,怎知他有如此複雜的心情?金世遺一口氣喝了六七碗酒,黯然說道:“你不去也罷,也許我會另約別的人去。”


    穀之華道:“探索這種絕世的武功之秘,豈可隨便約人?你是怕那個海島當真有什麽怪異的物事麽?”心中正在百般考慮,剛剛得了一個主意,隻待金世遺再邀約她,她便可能答應各乘一舟,結伴同行。


    但見金世遺的神色似是苦惱之極,低下頭又喝了一大碗酒,說道:“我並不怕那神秘的海島,我是怕,怕……”穀之華道:“怕什麽?”金世遺突然衝口說道:“我是怕我自己。”


    這話奇怪之極,穀之華笑道:“你是和我打什麽禪機嗎?”金世遺端起大碗,道聲:“喝酒!”骨嘟嘟的叉將一碗白乾喝盡,穀之華笑道:“我不是早說過我不喝麽?”看了金世遺一眼,柔聲又道:“你也少喝點吧!”金世遺但覺滿懷鬱悶,難以排遣,故意將宋人辛棄疾的一首戒酒詞改了幾宇,高聲唱道:“杯汝前來,老子今朝,**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醉,氣似奔雷!慢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穀之華道:“大哥,你醉了!”金世遺道:“酒逢知己千林少,這幾斤白乾何醉得了我?店小二,再打三斤!”穀之華道:“金大哥,聽我的話,別喝了吧!”金世遺醉眼蒙朧,抬起頭來,正好大路那邊有一行人過來,金世遺一眼望去,心頭一跳:“這兩個人不就是鍾展和武定球?”看清楚了果然是他們,金世遺忽地拍案而起,哈哈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原來你這兩個小子就在這兒!穀姑娘,你等等我,我回來再喝!”穀之華忙道:“金大哥,你不可鬧事!”金世遺道:“我要問這兩個小子一樁事情,你別管我,我決不會胡鬧便是!”原來武鍾二人也是到邙山參加盛會來的,和他同行的那三個人,一個叫盧道磷,一個叫林笙,是邙山派曹仁父和路民瞻的弟子,剛才程浩點名之時,同曹錦兒報告,說是有兩個同門通知要來,而因事尚未來的便是他們。


    還有一人則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名叫丘元甲,是少林監寺百拙上人的高足。


    武鍾二人在路上遇見他們,得知今日是獨臂神尼逝世約五十過年,想起師門的交情,便與他們同來參加盛會。


    這一行人正自談得高興,猛聽得一聲喝道:“你這兩個小子給我站住!”武定球抬頭一看,陡然間見到金世遺攔在路中,這一驚非同小可,鍾展比較鎮定,急忙拔劍出鞘,沉聲喝道:“這條路又不是你的,你為何不讓我們過去?”金世遺笑道:“你這兩個小子苦頭還沒有吃夠麽?在我麵前居然還敢拿刀動劍?來,來,來!我問你們一樁事情,說清楚了就讓你們過去。”


    武定球驚魂稍定,恃著人多,大怒罵道:“邙山之下,豈容得你橫行霸道?你讓不讓開?”他鄭重說出“邙山之下”這四個字,實是意欲挑起同行的公憤,那兩個邙山派弟子果然大為不平,但他們不知金世遺是什麽人,也不知道他與武、鍾之間有什麽過節,姑且退過一旁,暫時忍住,聽清楚了再說。


    金世遺大笑道:“邙山之下又待如何?我有事情問你,你敢不說,我打斷你的兩條腿,叫你爬上邙山。”


    路民瞻的弟子林笙忍不住,說道:“閣下,你是那條線上的朋友?有什麽話要問,請說便是,何必如此凶橫?”金世遺雙眼一翻,道:“我的名宇,你還是不知道為妙。


    我有事情問他們,誰叫他們不說,便先罵我橫行霸道?你先編派我的不是,我便真個預道,看你又待如何?”金世遺說話之時,口沫橫飛,酒氣奸人,林笙退後一步,心道:“這敢情是喝醉了,前來胡鬧。”


    便道:“鍾大哥。


    你且聽他要問什麽?在這邙山腳下,小弟忝為地主,斷不會袖手旁觀,令你們有所麻煩便是。”


    鍾展較為沉著,急忙用眼色止住武定球,上前問道:“金先生有何事見教?”他在唐曉瀾門下受過多年的薰陶,而且念及在孟家莊惡戰之時,金世遺曾暗助過他,故此說話很是客氣。


    金世遺道:“吒,你比這個姓武的小子懂事一些,我就問你,李沁梅呢?她到哪裏去了?為什麽不與你同來?”鍾展道:“嗯,原來你是要問我師妹嗎?她,她:…:”金世遺道:“她怎麽樣?”鍾展道:“我,我不知道。”


    金世遺道:“看你的樣子還比較老實,卻在我的麵前裝假!沁梅她在孟家莊脫險之後,不是到新安鎮找你們嗎?難道沒有見著?”心想:“若不是鍾展說假話,那就是厲勝男說假話了。”


    大鬧孟家莊之後,厲勝男曾用李沁悔的名義,騙金世遺到太行山的金鷂峰頂相會,金世遺質問她時,她才說出李沁梅是她故意引開,指引她去與師兄相會的,故此金世遺一見鍾展與武定球,忍不住要向他們追問。


    厲勝男倒沒有說假話,李沁梅得到她的指引,果然找到了武、鍾二人,鍾展本來要將金世遺的消息告訴她的,是武定球恨金世遺不過,故意捏造消息,說是金世遺已被孟神通的“修羅陰煞功”所傷,看情形旦夕不保,隻怕早已死了。


    武定球是想斷絕了李沁梅的希望,想她回轉天山,李沁悔信以為真,傷心之極,但她得不到確實的消息,卻怎也不肯死心,反而立即離開了師兄,又去追查金世遺的下落,鍾展勸她不轉,追又追不上她,事後唯有將武定球埋怨一通。


    可是在金世遺的麵前,鍾展怎肯將實情說出,金世遺見他吞吞吐吐,越發起疑,喝道:“你這小子原來也是假老實,李沁梅在哪兒,你說不說?”武定球仗著有邙山派的人壯膽,冷笑說道:“金世遺,李沁梅是你什麽人?你要苦苦追問她的下落?”金世遺大怒,正要發作,隻聽得武定球又冷冷說道:“告訴你吧,李沁梅早已是我小師叔的未婚妻子,不用你關心了!”鍾展躁得滿麵通紅,可是在外人麵前,卻又不便罵武定球胡說。


    要知鍾展心裏也的確歡喜這個小師妹,而且唐曉瀾為他向馮琳提親,這事也是有的,不過李沁梅不肯答應罷了。


    金世遺呆了一呆,隨即罵道:“你這小子年紀輕輕,腦袋裏裝的卻盡是些齷齪的念頭,沁梅與我,有如兄妹,我知道她在找我,我為什麽不能找她?”武定球冷笑道:“什麽兄妹,沁梅年幼無知,你分明是想騙她。


    你若要找她,為什麽以前不上天山去找?現在她一人在江湖上行走,你卻要找她了?”金世遺以前之不願找李沁梅,實是有意要避開這場情孽,可是當他在客店裏偷聽了武鍾二人的談話之後,知道沁悔矢誓非見他不肯嫁入,癡情之處,出乎他的想像之外,他這才想道,若一直避開,也不是辦法。


    何況他又是個感情容易激動的人,想到李沁梅的一片癡心,也不忍永遠避而不見。


    故此他在得知厲勝男騙他之後,才會那樣生氣,在未上邙山之前,也曾費了好幾天的功夫,在新安鎮的周圍,四處去尋李沁梅。


    可是現在被武定球一說,倒好像他對李沁梅存有壞心,等她在江湖上單獨行走,沒有父母在旁之時才想法去勾引她了。


    金世遺聽了這話,焉能不怒?與武、鍾同行的那三個人,驀然聽得武定球叫出“金世遺”的名字,都吃了一驚,林笙問道:“武兄,這就是江湖上人稱毒手瘋丐的金世遺嗎?”在他想來:金世遺那麽大的名頭,最少也當是個中年以上的人,想不到還隻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武定球道:“正是毒手瘋丐,所以了這樣蠻不講理。


    哼,哼!金世遺,在別的地方你可以撒野,在這邙山腳下,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別人的未婚妻,你少問兩句吧!話已說清,你讓不讓路?”金世遺雙眼一翻,醉意上湧,突然一聲怪笑,瞪著武定球道:“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你是不是還想臭泥糊口的滋味?”武定球倒退三步,恃著有人撐腰。


    大著膽子罵道:“你敢?”金世遺哈哈大笑,說道:“好,今日看在你是到邙山給呂四娘老前輩上墳的份上,不你爛泥巴,請你喝幾回酒吧!”暗連內功,張口一吐,肚內那幾斤烈酒似噴泉一般射將出來,武定球剛剛張口想罵,陡然見酒浪飛來,急忙閉口,眼耳口鼻,卻都已有酒灌入,武定球又是個不會喝酒的人,但覺又辣又臭,再想到這是從金世遺口中噴出來的,登時胃髒倒翻,連隔夜飯都嘔了出來。


    金世遺仰天大笑,武定球當著外人,如何能忍得下這口氣?長劍出鞘,挽了一個劍花,向金世遺分心便刺,鍾展也被酒浪濺了滿頭滿麵,不過不如武定球之甚,眼耳口鼻,未曾灌入,亦自怒氣暗生,一招“鷹擊長空”,與武定球幾乎同時出手。


    鍾展距離較近,劍招後發先至,金世遺知道他的天山劍法有幾分火候,倒也不敢太過輕敵,當下將鐵拐一揮,用了五成真力,將鍾展的長劍震開,隨手一揮,鐵拐湯了一圈,武定球的青銅劍接著刺到,恰好插入圈中,被他的鐵拐一圈一絞,“當”一聲,登時脫手飛去。


    鍾展急忙使了一招“大須彌劍式”,替武定球擋了一下,武定球飛身躍起,接了從半空中跌下來的青鋼劍,氣得哇哇叫道:“毒手瘋丐,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金世遺笑道:“憑你們這兩個娃娃,焉能傷得我一根毫發?我可不想要你們的性命哩!”鐵拐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杖頭所指,都是人身大穴,卻又故意不戳中它,迫得武鍾二人團團亂轉。


    邙山派的弟子盧道磷見不是路,抱起鐵琵琶,急忙上前助戰。


    這魔道磷乃是以前“江南七俠”中曹仁父的大弟子,與現在邙山派掌門入曹錦兒正是同屬一宗的師姐師弟,他在邙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也僅次於曹錦兒、翼仲牟而名列第三,本來以他的身份實不欲以多為勝,但現在眼見武鍾二人險象環生,他又不知道金世遺實隻心存戲耍,並無意取武鍾二人的性命。


    在他眼中看來,但見金世遺那根鐵拐夭矯如龍,杖頭所指,盡是人身的命門要穴,焉能不驚?心中想道:“這二人乃是天山派的弟子,若然傷在金世遺拐下,叫我邙山派如何交待?金世遺在江湖上惡名遠播,我今日與天山派的弟子聯手殲魔,料想武林同道,斷無非議。”


    金世遺見盧道手抱琵琶,加入戰團,喝道:“不關你邙山派的事,快快退開!”盧道磷朗聲說道:“他們二人乃是到邙山給我們的師祖上墳,焉能說與我無關?毒手瘋丐,你橫行霸道,在別的地方,我或者可以不管,在這邙山山腳,我卻是非管不可!”金世遺大笑道:“好,你就管吧!”鐵拐一揮,條然間杖頭就指到了盧道磷的胸口,盧道磷想不到他來得如此之快,百忙中使了個“鐵板橋”的身法,腰向後彎,但聽得“呼”的一聲,杖風掠麵而過,金世遺笑道:“好,在邙山派的弟子之中,你也算得是不錯的了,可是這一招你卻不應用“鐵板橋”的身法,鐵板橋的身法,下盤雖然牢固,轉動卻不靈便,我若中途變招,移上作下,隻要拐尾輕輕一掃,你的腦袋豈不碎裂了麽?”金世遺口講指劃,有如教訓一個後輩一般,但手底卻毫不放鬆,就在這說話的時間,鍾展與武定球二人接連過了好幾次險招。


    盧道磷臊得滿麵通紅,手披琵琶,錚、錚、錚三聱,三枚透骨釘突然飛出,他這鐵琵琶腹內中空,內中藏有暗器,乃是曹仁父這一家的獨門兵器,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曹錦兒因為做了掌門人之後,覺得用這種藏有暗器的鐵琵琶,不合一派領袖的身份,加以她的內功也日漸精純,自信不須借助暗器,故此將鐵琵琶的絕技傳給了師弟,盧道磷在這鐵琵琶上苦練了十多年,已盡悉其中奧妙。


    這時,他與金世遺距離不過丈許之地,料想斷無不中之理,那三枚透骨釘作品字形排列,分取金世遺三處穴道,金世遺的鐵拐又要應付武鍾二人的長劍,按理極難閃避,想不到眼看那三枚透骨釘就要打到金世遺身上,金世遺忽地“呸”了一聲,那三枚透骨釘竟然自己掉了下來,盧道磷先是莫名其妙,呆了一呆,忽然想起江湖上所傳說的“毒手瘋丐”的一項絕技,不禁冷汗直流!隻聽得金世遺大笑三聲,跟著說道:“我勸你不要再敬暗器了吧。


    你若再敬,我一時興起,也用暗器奉陪,你的苦頭可就要吃得大了,剛才我隻是略施小技,將你的三枚透骨釘打落而已,下一次你再敬的話,我的飛針可就要射入你的七竅了!”原來金世遺乃是從口中射出飛針,將盧道磷這三枚透骨釘打落的。


    盧道磷想起了江湖上所說的金世遺能夠口噴毒針的絕技,嚇得冷汗直流,心道:“我以前隻當他們是故神其說,如今眼見。


    果然名下無虛。”


    試想飛針份量極輕,而竟然能夠將透骨釘碰落,且不論這種飛針無聲無息,極難防禦,隻是這一份功力,亦已到了震世駭俗的地步!盧道磷被金世遺一嚇,果然不敢再敬暗器。


    曹仁父這一家的鐵琵琶功夫,除了可以偷發暗器之外,尚有拍、打、鎖、拿、彈、撥、壓、送八法,在十八般兵器之外自成一家,盧道磷手揮目送,使得頭頭是道,鍾展與武定球的天山劍法,雖然限於年紀,火候功力都還未夠,卻也精妙非凡,三人聯手合鬥,攻守聯防,雖然尚未能與金世遺扳成平手,卻已不似剛才那樣根狽了。


    激戰中金世遺忽地又縱聲笑道:“你們邙山派真是不識好壞,你們的掌門師姐還欠我一項人情,未曾道謝,如今你又用暗器打我,我看在呂四娘份上,本不想與你計較的,如今越想越氣,好,我就姑且從輕發落,祗打你一頓屁股吧!”手起拐落,向盧道磷的頂門打下,盧道磷被他迫得用個“彎腰折柳”的身法,俯腰轉身斜閃,金世遺正是要他如此,但聽得“卜”的一聲,鐵拐已在他的屁股上重重敲了一記,幸而臀部肌肉豐厚,金世遺又未用上真力,盧道磷還捱受得起,可是亦已痛得哇哇大叫。


    林笙見師兄受辱,大怒奔來,他是路民瞻的得意弟子,路民瞻在前一輩的“江南七俠”之中,風流瀟酒,與自泰官並駕齊名,林笙頗似他的師父當年,但見他在盛怒之下,揮動一管玉簫,仍是身法美妙,瀟酒自如,不躁不亂,展開了一派上乘的點穴手法,他的武功在邙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名列第四,加入戰團,實力大增。


    金世遺笑道:“好,打得有點味道了,還有一個呢?為什麽不一齊上來?”那一個未曾上來的乃是少林監寺百拙上人的高足丘元甲.他是賓客身份,本來不想多事,如今見邙山派與天山派的四個弟子都不是金世遺的對手,金世遺又同他點名索戰,他涵養再好,也不能忍受,當下說道:“金世遺,你既如此猖狂,我就讓你見識見識我少林弟子的手段。”


    他不用兵器,淩空躍起,向金世遺便猛擊一拳。


    正是:力敵群英無懼色,邙山山下顯奇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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