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禪院的和尚,正悲切間,忽的看見他師徒牽馬挑擔而來,嚇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道:“冤魂索命來了!”


    行者喝道:“什麽冤魂索命?快還我袈裟來!”


    眾僧一齊跪倒叩頭道:“爺爺呀!冤有冤家,債有債主。要索命不幹我們事,都是廣謀與老和尚定計害你的,莫問我們討命。”


    行者咄的一聲道:“我把你這些該死的畜生!那個問你討什麽命!隻拿袈裟來還我走路!”


    其間有兩個膽量大的和尚道:“老爺,你們在禪堂裏已燒死了,如今又來討袈裟,到底還是人是鬼?”


    大聖笑道:“這夥孽畜!哪裏有什麽火來?你去前麵看看禪堂,再來說話!”眾僧們爬起來往前觀看,那禪堂外麵的門窗槅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眾人悚懼,才認得三藏是位神僧,行者是尊護法,一齊上前叩頭道:“我等有眼無珠,不識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後麵方丈中老師祖處哩。”


    三藏行過了三五層敗壁破牆,嗟歎不已。隻見方丈果然無火,眾僧搶入裏麵,叫道:“公公!唐僧是神人,未曾燒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當!趁早拿出袈裟,還他去吧。”


    老和尚尋不見袈裟,又燒了本寺的房屋,正在萬分煩惱焦燥之處,一聽此言,怎敢答應?因尋思無計,進退無方,邁開步,躬著腰,往那牆上撞了一頭,可憐隻撞得腦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氣斷染紅沙!堪歎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間一壽翁。欲得袈裟傳遠世,豈知佛寶不凡同!但將容易為長久,定是蕭條取敗功。廣智廣謀堪何用?損人利己一場空!


    老和尚撞死,慌得個眾僧哭道:“師公已撞死了,又不見袈裟,怎麽是好?”


    行者道:“想是你們盜藏起來了!都出來!開具花名手本,等老孫逐一查點!”


    那上下房的院主,將本寺和尚、頭陀、幸童、道人盡行開具手本二張,大小人等,共計二百三十名。行者請師父高坐,他卻一一從頭唱名搜檢,都要解放衣襟,分明點過,更無袈裟。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細細尋遍,哪裏得有蹤跡。


    三藏心中煩惱,懊恨行者不盡,卻坐在上麵念動那咒。行者撲的跌倒在地,抱著頭,十分難禁,隻叫:“莫念!莫念!管叫尋還了袈裟!”


    那眾僧見了,一個個戰兢兢的,上前跪下勸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碌跳起來,耳朵裏掣出鐵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這猴頭!你頭痛還不怕,還要無禮?休動手!且莫傷人!再與我審問一問!”


    眾僧們磕頭禮拜,哀告三藏道:“老爺饒命!我等真的的不曾看見。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著你的袈裟,隻哭到更深時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圖長久,做個傳家之寶,設計定策,要燒殺老爺。自火起之候,狂風大作,各人隻顧救火,搬搶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進方丈屋裏,把那觸死鬼屍首抬出,選剝了細看,渾身更無那件寶貝,就把個方丈掘地三尺,也不見蹤影。行者忖量半晌,問道:“你這裏可有什麽妖怪成精麽?”


    院主道:“老爺不問,莫想得知。我這裏正東南有座黑風山,黑風洞內有一個黑大王。我這老死鬼常與他講道,他便是個妖精。別無他物。”


    行者道:“那山離此有多遠近?”


    院主道:“隻有二十裏,那望見山頭的就是。”


    大聖笑道:“師父放心,不須講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無疑。”


    三藏道:“他那裏離此有二十裏,如何就斷得是他?”


    行者道:“你不曾見夜間那火,光騰萬裏,亮透三天,且休說二十裏,就是二百裏也照見了!坐定是他見火光焜耀,趁著機會,暗暗的來到這裏,看見我們袈裟是件寶貝,必然趁哄擄去了。等老孫去尋他一尋。”


    三藏道:“你去了時,我卻作何倚靠?”


    行者道:“這個放心,暗中自有神靈保護,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服侍。”即喚眾和尚過來道:“你等著幾個去埋那老鬼,著幾個服侍我師父,看守我白馬!”眾僧領諾。


    行者又道:“你們莫順口答應,等我去了,你就不來奉承。看師父的,要怡顏悅色;養白馬的,要水草調勻。假有一毫兒差了,照依這個樣棍,與你們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燒的磚牆撲的一下,把那牆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層牆。


    眾僧見了,個個骨軟身麻,跪著磕頭滴淚道:“爺爺寬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爺,決不敢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縱筋鬥雲,徑上黑風山,尋找這袈裟。


    正是:金禪求正出京畿,仗錫涉險去投西。虎豹狼蟲現蹤跡,工商士客見時稀。路逢異國愚僧嫉,全仗齊天大聖力。火發風生禪院糜,黑熊夜盜錦襴衣。


    孫行者一筋鬥跳將起去,嚇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並頭陀、幸童、道人等一個個朝天禮拜。


    卻說孫大聖到空中,把腰扭了一扭,早來到黑風山上。住了雲頭,仔細看,果然是座好山。況正值春光時節,但見:千崖競秀,萬壑爭流。鳥啼人不見,花落樹猶香。雨過天連青壁潤,風來鬆卷翠屏張。山草發,野花開,薛蘿生,佳木麗,懸崖峭嶂,峻嶺平崗。不遇幽人,哪尋樵子?澗邊雙鶴飲,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擁翠弄嵐光。


    大聖正觀山景,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他卻輕步潛蹤,閃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觀看。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條黑漢,左首下是一個道人,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都在那裏高談闊論。講的是立鼎安爐,持砂煉汞,白雪黃芽,旁門外道。正說中間,那黑漢笑道:“後日是我母難之日,二公可光顧光顧?”


    白衣秀士道:“年年與大王上寺,今年豈有不來之理?”


    黑漢道:“我夜來得了一件寶貝,名喚錦襴佛衣,誠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為壽,大開筵宴,邀請各山道官,慶賀佛衣,就稱為佛衣會如何?”


    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來拜壽,後日再來赴宴。”


    大聖聞聽佛衣之言,定以為是他寶貝,他就忍不住怒氣,跳出石崖,雙手舉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賊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什麽佛衣會!趁早將來還我!”喝一聲“休走!”輪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駕雲而走,隻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卻是一條白花蛇怪。索性提起來,捽做五七斷,徑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


    轉過尖峰,抹過峻嶺,又見那壁陡崖前,聳出一座洞府,但見那:鬆柏森森青繞戶,煙霞渺渺彩盈門。鳥銜紅蕊來雲壑,鹿踐芳叢繞薛蘿。綠柳臨堤轉黃鸝,風送花香翻粉蝶。曠野人家可堪誇,賽過蓬萊仙山下。


    大聖到門口,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門上有一橫石板,明書六個大字,乃“黑風山黑風洞”,即輪棒,叫聲“開門!”


    那裏麵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出來,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我仙洞?”


    大聖罵道:“你個作死的孽畜!什麽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快進去報與你那黑漢,叫他快送老爺的袈裟出來,饒你一窩性命!”


    小妖急急跑到裏麵報,未久見一怪走出門來。大聖閃在門外,執著鐵棒,睜睛觀看,隻見那怪果生得凶險:碗子鐵盔火漆光,烏金鎧甲亮輝煌。皂羅袍罩風兜袖,黑綠絲絛軃穗長。手執黑纓槍一杆,足踏烏皮靴一雙。眼晃金睛如掣電,正是山中黑風王。


    大聖暗笑道:“這廝真個如燒窯的一般,築煤的無二!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為生,怎麽這等一身烏黑?”


    那怪厲聲高叫道:“你是個什麽和尚,敢在我這裏放肆?”


    大聖執鐵棒,闖至麵前,大喝一聲道:“不要廢話!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


    那怪道:“你是那寺裏和尚?你的袈裟在哪裏失落了,敢來我這裏索取?”


    大聖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觀音院後方丈裏放著。隻因那院裏失了火,你這廝,趁哄擄掠,盜了來,要做佛衣會慶壽,怎敢抵賴?快快還我,饒你性命!若牙迸半個不字,我推倒了黑風山,踏平了黑風洞,把你這一洞妖邪,都碾為齏粉!”


    那怪聞聽,嗬嗬冷笑道:“你這個無賴!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凶招風,是我把一件袈裟拿來了,你待怎麽的!你是哪裏來的?姓甚名誰?有多大手段,敢這等海口浪言!”


    大聖道:“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國駕前禦弟三藏法師之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若問老孫的手段,說出來叫你魂飛魄散,死在眼前!”


    那怪道:“我不曾會過你,有什麽手段,說來我聽。”


    大聖笑道:“我兒子,你站穩著,仔細聽了!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


    養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輪回把命逃。


    一點誠心曾訪道,靈台山上采藥苗。


    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


    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


    他說身內有丹藥,外邊采取枉徒勞。


    得傳大品天仙訣,若無根本實難熬。


    回光內照寧心坐,身中日月坎離交。


    萬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清淨體堅牢。


    返老還童容易得,超凡入聖路非遙。


    三年無漏成仙體,不同俗輩受煎熬。


    十洲三島還遊戲,海角天涯轉一遭。


    活該三百多餘歲,不得飛升上九霄。


    下海降龍真寶貝,才有金箍棒一條。


    花果山前為帥首,水簾洞裏聚群妖。


    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高。


    幾番大鬧靈霄殿,數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萬來降我,層層密密布槍刀。


    戰退天王歸上界,哪吒負痛領兵逃。


    顯聖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


    道祖觀音同玉帝,南天門上看降妖。


    卻被老君助一陣,二郎擒我到天曹。


    將身綁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梟。


    刀砍錘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


    老孫其實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爐裏煉,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滿開爐我跳出,手持鐵棒繞天跑。


    縱橫到處無遮擋,三十三天鬧一遭。


    我佛如來施法力,五行山壓老孫腰。


    整整壓該五百載,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轉上雷音見玉毫。


    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曆代馳名第一妖!”


    那怪聞聽笑道:“你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馬溫麽?”


    大聖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怪!偷了袈裟不還,倒傷老爺!不要走!看棍!”


    那黑漢側身躲過,綽長槍,劈手來迎。兩家這場好殺:如意棒,黑纓槍,二人洞口逞剛強。分心劈臉刺,著臂照頭傷。這個橫丟陰手棍,那個直拈急三槍。白虎爬山來探爪,黃龍臥道轉身忙。噴彩霧,吐毫光,兩個妖仙不可量:一個是修正齊天聖,一個是成精黑大王。這場山裏相爭處,隻為袈裟各不良。那怪與行者鬥了十數回合,不分勝負。漸漸紅日當午,那黑漢舉槍架住鐵棒道:“孫行者,我兩個且收兵,等我進了膳來,再與你鬥。”


    大聖道:“你這個孽畜,叫做漢子?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吃飯?似老孫在山根下,整壓了五百餘年,也未曾嚐些湯水,那裏便餓哩?莫推故,休走!還我袈裟來,才讓你去吃飯!”


    那怪虛晃一槍,撤身入洞,關了石門,收回小怪。


    大聖攻門不開,也隻得回觀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裏服侍唐僧。早齋已畢,又擺上午齋,正那裏添湯換水,隻見行者從空降下,眾僧禮拜,接入方丈,見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來了,袈裟如何?”


    行者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這些和尚,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老孫去暗地裏尋他,隻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士,一個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也是個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說出道:後日是他母難之日,邀請諸邪來做生日,夜來得了一件錦襴佛衣,要以此為壽,作一大宴,喚做慶賞佛衣會。是老孫搶到麵前,打了一棍,那黑漢化風而走。道人也不見了,隻把個白衣秀士打死,是一條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趕到他洞口,叫他出來與他鬥。他已承認了,是他拿回。戰了這半日,不分勝負。那怪回洞,卻要吃飯,關了石門,懼戰不出。老孫卻來回看師父,先報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還我。”


    眾僧聞聽,合掌的合掌,磕頭的磕頭,都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尋著下落,我等有了性命!”


    大聖道:“你且休喜歡暢快,我還未曾到手,師父還未曾出門哩。隻等有了袈裟,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才是你們的安樂處;若稍有些須不虞,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馬?”眾僧都滿口答應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爺。”


    三藏道:“自你去了這半日,我已吃過了三次茶湯,兩餐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隻是你還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


    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這廝,還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說間,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請孫老爺吃齋。行者卻吃了些許,又駕祥雲,又去找尋。正行間,隻見一個小怪,左脅下夾著一個花梨木匣兒,從大路而來。行者揣度他匣內必有什麽柬劄,舉起棒,劈頭一下,可憐不禁打,就打得似個肉餅一般,卻拖在路旁,揭開匣兒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帖上寫著:“侍生熊羆頓首拜,啟上大闡金池老上人丹房: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之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清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


    大聖見了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黨!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什麽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做那和尚,往他洞裏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卻也省力。”


    好大聖,念動咒語,迎著風一變,果然就象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鐵棒,邁開步,徑來洞口,叫聲開門。那小妖開了門,見是這般模樣,急轉身報道:“大王,金池長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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