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聖出門外已在雲端裏,片刻,聞聽叫:“孫行者!你往哪裏走了?”回頭看,隻見二魔披掛齊整,手執寶劍叫他名字,那二魔:頭戴鳳盔欺臘雪,身披戰甲晃镔鐵。腰間帶是蟒龍筋,粉皮靴靿梅花摺。顏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靈無二別。七星寶劍手中擎,怒氣衝霄威烈烈。


    二魔高叫道:“孫行者!快還我寶貝與我母親來,我饒你唐僧取經去!”


    大聖忍不住罵道:“這潑怪物,錯認了你孫外公!趕早送還我師父師弟白馬行囊,仍打發我些盤纏,往西走路。若牙縫裏道半個不字,就自家搓根繩去罷,也免得你外公動手。”


    二魔聞聽,急縱雲跳在空中,輪寶劍來刺,大聖掣鐵棒劈手相迎。他兩個在半空中,這場好殺:棋逢對手難藏興,將遇良才可用功。好似南山猛虎鬥,又像北海龍相爭。爪牙亂落撒銀鉤,鱗甲生輝支鐵葉。這一個翻翻複複,有千般解數;那一個來來往往,無半點疏忽。金箍棒,七星劍,向心窩唯爭一蹍,威風逼得鬥牛寒,怒氣勝如雷電險。他兩個戰了有三十回合,不分勝負。


    大聖暗喜道:“這潑怪倒也架得住老孫的鐵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寶貝,卻這般苦苦的與他廝殺,可不誤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蘆或淨瓶裝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隨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應,卻又不誤了事業?且使晃金繩扣頭吧。”好大聖,一隻手使棒,架住他的寶劍;一隻手把那繩拋起,刷喇的扣了魔頭。


    那魔頭認得是自家的寶貝,即念了個《鬆繩咒》,把繩鬆動,便脫出來,反望行者拋將過去,即刻扣住了大聖。大聖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脫身,卻被那魔念動個《緊繩咒》,緊緊扣住,怎能得脫?褪至頸項之下,原是一個金圈子套住。那怪將繩一扯,扯下來,照光頭上砍了七八寶劍,孫悟空頭皮也不曾紅了一紅。那魔道:“這猴子,這等頭硬,我不砍你,帶你回去再打你。將我那兩件寶貝趁早還我!”


    大聖道:“我拿你什麽寶貝,你問我要?”那魔頭將身上細細搜檢,將那葫蘆、淨瓶都搜出來,又把繩子牽著,帶至洞裏道:“兄長,拿將來了。”


    老魔道:“拿了誰來?”


    二魔道:“孫行者。你來看,你來看。”


    老魔一見,認得是行者,滿麵歡喜道:“是他!是他!把他長長的繩子拴在柱枓上耍!”


    真個把行者拴住,兩個魔頭,進後麵堂裏飲酒。那大聖在柱根下爬蹉,忽驚動八戒。那呆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


    大聖道:“呆子,可吊得自在麽?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們。”


    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難脫,還想救人,罷罷罷!師徒們都在一處死了,好到陰司裏問路!”


    大聖道:“不要胡說!你看我出去。”


    八戒道:“我看你怎麽出去。”


    那大聖口裏與八戒說話,眼裏卻抹著那些妖怪。見他在裏邊吃酒,有幾個小妖拿盤拿盞,執壺釃酒,不住的兩頭亂跑,關防的略鬆了些兒。他見麵前無人,就弄神通: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純鋼的銼兒,扳過那頸項的圈子,三五銼,銼做兩段;扳開銼口,脫將出來,拔了一根毫毛,叫變做一個假身,拴在那裏,真身卻晃一晃,變做個小妖,立在旁邊。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貨,吊的是正身!”


    老魔停杯便問:“那豬八戒吆喝的是什麽?”


    大聖已變做小妖,上前道:“豬八戒道孫行者叫變化走了,他不肯走,在那裏吆喝呢。”


    二魔道:“還說豬八戒老實,原來這等不老實!該打二十多嘴棍!”這行者就去拿條棍來打,八戒道:“你打輕些,若重了些,我又喊起,我認得你!”


    大聖道:“老孫變化,也隻為你們,你怎麽倒走了風息?這一洞裏妖精,都認不得,怎的偏你認得?”


    八戒道:“你雖變了頭臉,還不曾變得屁股。那屁股上兩塊


    紅不是?我因此認得是你。”


    大聖隨往後麵,演到廚中,鍋底上摸了一把,將兩臀擦黑,行至前邊。


    八戒看見又笑道:“那個猴子去那裏混了這一會,弄做個黑屁股來了。”


    大聖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寶貝,真個有見識:走上廳,對那怪扯個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孫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壞那根金繩,得一根粗壯些的繩子換下來才好。”


    老魔道:“說得是。”即將腰間的獅蠻帶解下,遞給行者。行者接了帶,把假妝的行者拴住,換下那條繩子,一窩兒窩兒籠在袖內,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根假晃金繩,雙手送與那怪。那怪隻因貪酒,哪曾細看,就便收下。這個是大聖騰那弄本事毫毛又換晃金繩。


    得了這件寶貝,急轉身跳出門外,現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門的小妖問道:“你是什麽人,在此呼喝?”


    大聖道:“你快早進去報與你那潑魔,說者行孫來了。”那小妖如言報告。


    未久,見二魔拿了個葫蘆,走出山門,見與孫行者模樣一般,隻是略矮些,問道:“你是哪裏來的?”


    大聖道:“我是孫行者的兄弟,聽說你拿了我家兄,來與你尋事的。”


    二魔道:“是我拿了,鎖在洞中。你今既來,必要索戰。我也不與你交兵,我叫你一聲,你敢應我麽?”


    大聖道:“可怕你叫上千聲,我就答應你萬聲!”


    那魔執了寶貝,跳在空中,把底朝天,口朝地,叫聲“者行孫。”


    大聖卻不敢答應,心中暗想道:“若是應了,就裝進去呢。”


    那魔道:“你怎麽不應我?”


    大聖道:“我有些耳閉,不曾聽見。你高叫。”


    那怪物又叫聲“者行孫。”行者在底下掐著指頭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孫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孫。真名字可以裝得,鬼名字好道裝不得。”卻就忍不住,應了他一聲,嗖的被他吸進葫蘆去,貼上帖子。原來那寶貝,那管什麽名字真假,但綽個應的氣,就裝了去了。


    大聖到他葫蘆裏,渾然烏黑,把頭往上一頂,哪裏頂得動,且是塞得甚緊,卻才心中焦躁道:“當時我在山上,遇著那兩個小妖,他曾告誦我說:不拘葫蘆淨瓶,把人裝在裏麵,隻消一時三刻,就化為膿了,敢莫化了我麽?”一條心又想著道:“沒事!化不得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煉了四十九日,煉成個金子心肝,銀子肺腑,銅頭鐵背,火眼金睛,哪裏一時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進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裏麵道:“哥哥,拿來了。”


    老魔道:“拿了誰?”


    二魔道:“者行孫,是我裝在葫蘆裏了。”


    老魔歡喜道:“賢弟請坐。不要動,隻等搖得響再揭帖兒。”


    大聖聽得道:“我這般一個身子,怎麽便搖得響?隻除化成稀汁,才搖得響是。等我撒泡溺罷,他若搖得響時,一定揭帖起蓋。我乘空走他娘吧!”又思道,“不好不好!溺雖可響,隻是汙了這直裰。等他搖時,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開,老孫再走吧。”


    大聖作了準備,那怪貪酒不搖。大聖作個法,意思隻是哄他來搖,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搖。大聖又叫道:“娘啊!連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時,都化盡了,揭起帖看看。”


    那大聖聞聽,就拔了一根毫毛。叫“變!”變作個半截的身子,在葫蘆底上,真身卻變做個蟭蟟蟲兒,釘在那葫蘆口邊。隻見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時,大聖早已飛出,打個滾,又變做個倚海龍。倚海龍卻是原去請老奶奶的那個小妖,他變了,站在旁邊。


    那老魔扳著葫蘆口,張了一張,見是個半截身子動彈,他也不認真假,慌忙叫:“兄弟,蓋上!蓋上!還不曾化得了呢!”二魔依舊貼上。大聖在旁暗笑道:“不知老孫已在此了!”


    那老魔拿了壺,滿滿的斟了


    一杯酒,近前雙手遞給二魔道:“賢弟,我與你遞個鍾。”


    二魔道:“兄長,我們已吃了這半會酒,又遞什麽鍾?”


    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猶可,又索了孫行者,裝了者行孫,如此功勞,該與你多遞幾鍾。”


    二魔見哥哥恭敬,不敢不接,但一隻手托著葫蘆,一隻手不敢去接,卻把葫蘆遞給倚海龍,雙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龍是孫行者變的。你看他端葫蘆,殷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這裏陪你一杯吧。”兩人隻管謙遜。


    大聖頂著葫蘆,眼不轉睛,看他兩個左右傳杯,全無防範,他就把個葫蘆揌入衣袖,拔根毫毛變個假葫蘆,一般無二,捧在手中。那魔遞了一會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過寶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敘飲。


    孫大聖撤身走過,得了寶貝,心中暗喜道:“饒這魔頭有手段,畢竟葫蘆還姓孫!”


    孫大聖自得了那魔真寶,籠在袖中,喜道:“潑魔苦苦用心拿我,誠所謂水中撈月;老孫若要擒你,就好似火上弄冰。”藏著葫蘆,密密的溜出門外,現了本相,厲聲高叫道:“精怪開門!”旁有小妖道:“你又是什麽人,敢來吆喝?”


    大聖道:“快報與你那老潑魔,我乃行者孫來了。”


    那小妖急入裏報道:“大王,門外有個什麽行者孫來了。”


    少頃,見那二魔拿著個假葫蘆,還象前番雄糾糾、氣昂昂走出門高呼道:“你是哪裏人氏,敢在此間吆喝?”


    大聖道:“你認不得我?家居花果山,祖貫水簾洞。隻為鬧天宮,多時罷爭競。如今幸脫災,棄道從僧用。秉教上雷音,求經歸覺正。相逢野潑魔,卻把神通弄。還我大唐僧,上西參佛聖。兩家罷戰爭,各守平安境。休惹老孫焦,傷殘老性命!”


    那魔道:“你且過來,我不與你打,但我叫你一聲,你敢應麽?”


    大聖笑道:“你叫我,我就應了;我若叫你,你可應麽?”


    那魔道:“我叫你,是我有個寶貝葫蘆,可以裝人;你叫我,卻有何物?”


    大聖道:“我也有個葫蘆。”


    那魔道:“既有,拿出來我看。”行者就於袖中取出葫蘆道:“潑魔,你看!”晃一晃,複藏在袖中,恐他來搶。


    那魔見了大驚道:“他葫蘆是哪裏來的?怎麽就與我的一般?縱是一根藤上結的,也有個大小不同,偏正不一,卻怎麽一般無二?”他便正色叫道:“行者孫,你那葫蘆是哪裏來的?”


    大聖不知來曆,接過口來就問他一句道:“你那葫蘆是哪裏來的?”那魔不知是個見識,隻道是句老實言語,就將根本從頭說出道:“我這葫蘆是混沌初分,天開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媧之名,煉石補天,普救閻浮世界;補到乾宮夬地,見一座昆侖山腳下,有一縷仙藤,上結著這個紫金紅葫蘆,卻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大聖聞聽,就綽了他口氣道:“我的葫蘆,也是那裏來的。”


    魔頭道:“怎見得?”大聖道:“自清濁初開,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媧,補完天缺,行至昆侖山下,有根仙藤,藤結有兩個葫蘆。我得一個是雄的,你那個卻是雌的。”


    那怪道:“莫說雌雄,但隻裝得人的,就是好寶貝。”


    大聖道:“你也說得是,我就讓你先裝。”那怪大喜,急縱身跳將起去,到空中執著葫蘆,叫一聲“行者孫。”大聖聽得,卻就不歇氣連應了八九聲,隻是不能裝去。那魔墜將下來,跌腳捶胸道:“天那!隻說世情不改變呢!這樣個寶貝也怕老公,雌見了雄,就不敢裝了!”


    大聖笑道:“你且收起,輪到老孫該叫你呢。”急縱筋鬥,跳起去,將葫蘆底朝天,口朝地,照定妖魔,叫聲“銀角大王”。那怪不敢閉口,隻得應了一聲,倏的裝在裏麵,被行者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心中暗喜道:“我的兒,你今日也來試試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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