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陣,隻聽下麵八戒叫道:“師兄!伸下棒來救我一救!”


    大聖道:“可有寶貝麽?”


    八戒道:“哪裏有!隻是水底下有一個井龍王,叫我馱死人,我不曾馱,他就把我送出門來,就不見那水晶宮了,隻摸著那個屍首,嚇得我手軟筋麻,掙不動了!哥呀!好歹救我救!”


    大聖道:“那個就是寶貝,如何不馱上來?”


    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時候了,我怎的馱他?”


    大聖道:“你不馱,我回去了。”


    八戒道:“你回哪裏去?”


    大聖道:“我回寺中,同師父睡覺去。”


    八戒道:“我就不去了?”


    大聖道:“你爬得上來,便帶你去,爬不上來,便罷。”


    八戒慌了:“怎麽爬得動!你想,城牆也難上,這井肚子大,口小,壁陡的圈牆,又是幾年不曾打水的井,團團都長的是苔痕,好不滑,叫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們和氣,等我馱上來吧。”


    大聖道:“正是,快快馱上來,我同你回去睡覺。”那呆子一個猛子,淬將下去,摸著屍首,拽過來,背在身上,竄出水麵,扶井牆道:“哥哥,馱上來了。”


    大聖睜睛看處,真個的背在身上,卻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呆子著了惱的人,張開口,咬著鐵棒,被行者輕輕的提將出來。八戒將屍放下,撈過衣服穿了。大聖看時,那皇帝容顏依舊,似生時未改分毫。


    大聖道:“兄弟啊,這人死了三年,怎麽還容顏不壞?”


    八戒道:“你不知,這井龍王對我說,他使了定顏珠定住了,屍首未曾壞得。”


    大聖道:“造化!造化!一則是他的冤仇未報,二來該我們成功,兄弟快把他馱了去。”八戒道:“馱往哪裏去?”


    大聖道:“馱了去見師父。”


    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這樣!好好睡覺的人,被這猢猻花言巧語,哄我叫做什麽買賣,如今卻幹這等事,叫我馱死人!馱著他,醃髒臭水淋將下來,汙了衣服,沒人與我漿洗。上麵有幾個補丁,天陰發潮,如何穿?”


    大聖道:“你隻管馱了去,到寺裏,我給你換衣服。”


    八戒道:“不羞!連你穿的也沒有,又替我換!”


    大聖道:“這般弄嘴,便不馱吧!”


    八戒道:“不馱!”“便伸過孤拐來,打二十棒!”


    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與這皇帝一般了。”


    大聖道:“怕打時,趁早兒馱著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沒好氣把屍首拽將過來,背在身上,邁步出園就走。


    好大聖,撚著訣,念聲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就是一陣狂風,把八戒撮出皇宮內院,躲離了城池,息了風頭,二人落地,徐徐卻走將來。那呆子心中暗惱算計。


    不久,到了山門前,徑直進去,將屍首丟在那禪堂門前,道:“師父,起來看邪。”


    那唐僧睡不著,正與沙僧講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聽得他來叫了一聲,唐僧連忙起身道:“徒弟,看什麽?”


    八戒道:“行者的外公,叫老豬馱來了。”


    大聖道:“你這饢糟的呆子!我哪裏有什麽外公?”


    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卻叫老豬馱他來怎麽?也不知費了多少力了!”


    那唐僧與沙僧開門看處,那皇帝容顏未改,似活的一般。長老忽然慘淒道:“陛下,你不知那世裏冤家,今生遇著他,暗喪其身,拋妻別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曉!可憐你妻子昏蒙,誰曾見焚香獻茶?”忽失聲淚如雨下。


    八戒笑道:“師父,他死了可幹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怎的哭他!”


    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你怎的這等心硬?”


    八戒道:“不是心硬,師兄和我說來,他能醫得活。若是醫不活,我也不馱他來了。”


    那長老原來是一頭水的,被那呆子搖動了,也便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醫活這個皇帝,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等也強似靈山拜佛。”


    大聖道:“師父,你怎麽信這呆子亂談!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盡七七日,受滿了陽間罪過,就轉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


    三藏聞其言道:“也罷了。”


    八戒苦恨不息道:“師父,你莫被他瞞了,他有些夾腦風。你隻念念那咒語,管他還你一個活人。”


    真個唐僧就念《緊箍咒》,勒得那大聖眼脹頭疼。


    那孫大聖頭痛難禁,哀告道:“師父,莫念!莫


    念!等我醫吧!”長老問:“怎麽醫?”


    大聖道:“隻過陰司,查勘哪個閻王家有他魂靈,請來救他。”


    八戒道:“師父莫信他。他原說不用過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方見手段呢。”


    那長老信邪風,又念《緊箍咒》,慌得行者滿口招承道:“陽世間醫吧!陽世間醫吧!”


    八戒道:“莫要住!隻管念!隻管念!”


    大聖罵道:“你這呆孽畜,攛掇師父咒我呢!”


    八戒笑得打滾道:“哥耶!哥耶!你隻曉得捉弄我,不曉得我也捉弄捉弄你!”


    大聖道:“師父,莫念!莫念!待老孫陽世間醫吧。”三藏道:“陽世間怎麽醫?”


    大聖道:“我如今一筋鬥雲,闖入南天門裏,不進鬥牛宮,不入靈霄殿,徑到那三十三天之上離恨天宮兜率院內,見太上老君,把他九轉還魂丹求得一粒來,管叫救活他。”三藏聞聽大喜道:“就去快來。”


    大聖道:“如今有三更時候了,投到回來,好天明了。隻是這個人睡在這裏,冷淡冷淡,不象個模樣;須得舉哀人看著他哭,便才好呢。”


    八戒道:“不消講,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呢。”


    大聖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醫不成!”


    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罷了。”


    大聖道:“哭有幾樣:若幹著口喊謂之嚎,扭搜出些眼淚兒來謂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淚,又要哭得有心腸,才算著嚎啕痛哭呢。”


    八戒道:“我且哭個樣子你看看。”他不知哪裏扯個紙條,拈作一個紙拈兒,往鼻孔裏通了兩通,打了幾個涕噴,你看他眼淚汪汪,粘涎答答的,哭將起來,口裏不住的絮絮叨叨,數黃道黑,真個象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傷情之處,唐長老也淚滴心酸。


    大聖笑道:“正是那樣哀痛,再不許住聲。你這呆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還聽呢!若是這等哭便罷,若略住住聲,定打二十個孤拐!”


    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這一哭動頭,有兩日哭呢。”沙僧見他數落,便去尋幾枝香來燒獻,大聖笑道:“好好好!一家都有些敬意,老孫才好用功。”


    好大聖,此時有半夜時分,別了他師徒三眾,縱筋鬥雲,直入南天門裏,果然也不謁靈霄寶殿,不上那鬥牛天宮,一路雲光,徑來到三十三天離恨天兜率宮中。才入門,隻見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與眾仙童執芭蕉扇扇火煉丹呢。他見行者來,即吩咐看丹的童兒:“各要仔細,偷丹的賊又來了。”


    大聖作禮笑道:“老官兒,這等沒搭撒,防備我怎的?我如今不幹那樣事了。”


    老君道:“你這猴子,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把我靈丹偷吃無數,著小聖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爐煉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費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脫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前者在平頂山上降魔,弄刁難,不與我寶貝,今日又來做什麽?”


    大聖道:“前日事,老孫更沒稽遲,將你那五件寶貝當時交還,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潛入我宮怎的?”


    大聖道:“自別後,西過一方,名烏雞國。那國王被一妖精假妝道士,呼風喚雨,陰害了國王,那妖假變國王相貌,現坐金鑾殿上。是我師父夜坐寶林寺看經,那國王鬼魂參拜我師,敦請老孫與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孫思無指實,與弟八戒,夜入園中,打破花園,尋著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內,撈上他的屍首,容顏不改。到寺中見了我師,他發慈悲,著老孫醫救,不許去赴陰司裏求索靈魂,隻教在陽世間救治。我想著無處回生,特來參謁,萬望道祖垂憐,把九轉還魂丹借得一千丸,給我老孫搭救他。”


    老君道:“這猴子胡說!什麽一千丸,二千丸!當飯吃呢!是哪裏土塊捘的,這等容易?咄!快去!沒有!”


    大聖笑道:“百十丸兒也罷。”老君道:“也沒有。”


    大聖道:“十來丸也罷。”


    老君怒道:“這潑猴卻也纏帳!沒有,沒有!出去,出去!”


    大聖笑道:“真個沒有,我問別處去救吧。”老君喝道:“去!去!去!”


    這大聖拽轉步,往前就走。老君忽的命仙童叫回來道:“你這猴子,手腳不穩,我把這還魂丹送你一丸吧。”


    大聖道:“老官兒,既然曉得老孫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來,與我四六分分,還是你的造化呢;不然,就送你個皮笊籬,一撈個罄盡。”


    那老祖取過葫蘆來,倒吊過底子,傾出一粒金丹,遞給大聖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這一粒,醫活那皇帝


    ,隻算你的功果吧。”


    大聖接了道:“且莫忙,等我嚐嚐看,隻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撲的往口裏一丟,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著頂瓜皮,揝著拳頭罵道:“這潑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死!”


    大聖笑道:“嘴臉!小家子樣!那個吃你的呢!能值幾個錢?虛多實少的,在這裏不是?”原來那猴子頦下有嗉袋兒,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裏,被老祖撚著道:“去吧!去吧!再休來此纏繞!”這大聖才謝了老祖,出離了兜率天宮。


    他千條瑞靄離瑤闕,萬道祥雲降世塵,須臾間下了南天門,回到東觀,早見那太陽星上。按雲頭,徑至寶林寺山門外,隻聽得八戒還哭呢,忽近前叫聲:“師父。”三藏喜道:“悟空來了,可有丹藥?”


    大聖道:“有。”八戒道:“怎麽得沒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來!”


    大聖笑道:“兄弟,你過去吧,用不著你了。你揩揩眼淚,別處哭去。”叫:“沙和尚,取些水來我用。”沙僧急忙往後麵井上,有個方便吊桶,即將半缽盂水遞給大聖。大聖接了水,口中吐出丹來,安在那皇帝唇裏,兩手扳開牙齒,用一口清水,把金丹衝灌下肚。有半個時辰,隻聽他肚裏呼呼的亂響,隻是身體不能轉移。


    大聖道:“師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殺老孫麽!”


    三藏道:“豈有不活之理。似這般久死之屍,如何吞得下水?此乃金丹之仙力。自金丹入腹,卻就腸鳴了,腸鳴乃血脈和動,但氣絕不能回伸。莫說人在井裏浸了三年,就是生鐵也上鏽了,隻是元氣盡絕,得個人度他一口氣便好。”


    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氣,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還叫悟空來。”那師父甚有主張: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濁氣;唯行者從小修持,咬鬆嚼柏,吃桃果為生,是一口清氣。這大聖上前,把個雷公嘴噙著那皇帝口,呼的一口氣收入咽喉,度下重樓,轉明堂,徑至丹田,從湧泉倒返泥垣宮。呼的一聲響喨,那君王氣聚神歸,便翻身,輪拳曲足,叫了一聲“師父!”雙膝跪在塵埃道:“記得昨夜鬼魂拜謁,怎知道今朝天曉返陽神!”


    三藏慌忙攙起道:“陛下,不幹我事,你且謝我徒弟。”


    大聖笑道:“師父說哪裏話?常言道,家無二主,你受他一拜不虧。”三藏甚不過意,攙起那皇帝來,同入禪堂,又與八戒、行者、沙僧拜見了,方才按座。隻見那本寺的僧人,整頓了早齋,卻欲來奉獻;忽見那個水衣皇帝,個個驚張,人人疑說。


    孫大聖跳出來道:“那和尚,不要這等驚疑,這本是烏雞國王,乃你們真主。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孫今夜救活,如今進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齋,擺上來,等我們吃了走路。”


    眾僧即奉獻湯水,與他洗了麵,換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黃袍脫了,本寺僧官,將兩領布直裰,與他穿了;解下藍田帶,將一條黃絲絛子與他係了;褪下無憂履,與他一雙舊僧鞋撒了。卻才都吃了早齋,扣背馬匹。


    大聖問:“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這行李日逐挑著,倒也不知有多重。”


    大聖道:“你把那一擔分為兩擔,將一擔兒你挑著,將一擔給這皇帝挑,我們趕早進城幹事。”


    八戒歡喜道:“造化!造化!當時馱他來,不知費了多少力,如今醫活了,原來是個替身。”那呆子就弄玄虛,將行李分開,就問寺中取條匾擔,輕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叫那皇帝挑著。


    大聖笑道:“陛下,著你那般打扮,挑著擔子,跟我們走走,可虧你麽?”那國王慌忙跪下道:“師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說挑擔,情願執鞭墜鐙,服侍老爺,同行上西天去。”


    大聖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內中有個緣故。你隻挑得四十裏進城,待捉了妖精,你還做你的皇帝,我們還取我們的經。”八戒聽言道:“這等說,他隻挑四十裏路,我老豬還是長工!”


    大聖道:“兄弟,不要胡說,趁早外邊引路。”真個八戒領那皇帝前行,沙僧服侍師父上馬,行者隨後,隻見那本寺五百僧人,齊齊整整,吹打著細樂,都送出山門之外。大聖笑道:“和尚們不必遠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覺,泄漏我的事機,反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帶,整頓幹淨,或是今晚明早,送進城來,我討些封贍賞賜謝你。”眾僧依命各回訖。


    大聖邁開大步,趕上師父,一直前來,正是:西方有訣好尋真,金木和同卻煉神。丹母空懷懞懂夢,嬰兒長恨杌樗身。必須井底求明主,還要天堂拜老君。悟得色空還本性,誠為佛度有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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