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低呼,卻是那正倒茶的侍女聽得入神,茶水滿溢還沒察覺,濺到了衣服上。


    瞅了一眼埋頭退下的侍女,李肆回首盯住像是被他震得七葷八素的段老秀才,氣鼓鼓地問老師,這些,跟你說到的帝王術有關係?”


    段老秀才翻了好一陣眼皮才緩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又品了一口茶,呼吸調順了,這才開口毀謗元治,可是很容易招致影射之禍的,以後別當著其他人的麵說這些話。”


    老頭語氣沉凝,目光清澈,也將李肆正沸騰的心緒按得風平浪靜。


    “老夫讓你讀此書,不過是看你的本心擱在何處。”


    他長身而起,負手看向窗外的青山,語氣再無之前的漂浮,凝得像是金石一般,直直敲入李肆的心扉。


    “你是不是覺得,帝王術,就是俗言裏那些帝王心術?”


    李肆呆呆點頭,之前他的確是這麽感覺的,而且這老頭不也說了嗎?帝王術,研究的是帝王之心。


    “《管子-心術篇》曰,心術者,無為而製竅者也。後人解為置心無為,即可拿捏,庸言也!”


    這時候的段宏時,再無一絲平日那種慵懶猥瑣的氣息,整個人像是一座雲霧繚繞的大山,渾厚的純粹氣息正淡淡飄溢,懾得李肆也凝起心神,認真聽著。


    “老夫解為,置心無為,即進大道!術,本與行同義,都解為道,是道?循其直行即為道!後人將術解為‘非曲不可求’的謀變之策,連帶帝王心術,也失了本意,殊為可恨!”


    李肆心中嘀咕,文人就是文人,就鑽字眼……不過……聽他這麽一說,帝王心術,還真不是心理學的?


    “老夫要教你的,是帝王的本心之道!絕不是深閨怨坊裏那些婦人勾心鬥角,爭位固寵的鄙俚伎倆!”


    段宏時字字如潮,衝刷著李肆的心靈。


    “不說當世,即說曆代文人,但凡說到為君之道,都隻一個‘親君子、遠小人’,以此及上,談得深一些,也無過於禦臣之術。其用心何為,暫不深述,就說這千百年而下,不但世人都將帝王心術當作了禦臣之術,連帶推及到為官心術、為僚心術,全都靠到‘曲求’之徑。更有諸多庸君,也都覺得為君隻管治臣即可,君視臣為妾,臣視君為恩客,上天賦人靈智,竟然大半都用在相互猥玩之上!”


    這一段話,竟然掃盡曆史,橫跨君臣,李肆已覺剛才的話在這時代很是刺耳,沒想到段宏時更是一個噴盡三千年曆史的大憤青,竟然直白說君王把臣子當婊子,臣子把君王當嫖客,嗯……深合朕心……


    “李肆,我問你,這三千年上下,皇帝有分幾等?”


    段宏時話頭一拐,找上了李肆。


    這問題見仁見智,李肆隻好獻上大眾版答案。三皇五帝和夏商周三代,那都不是皇帝,不予評價。第一等自然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接著就有些爭議了,李肆選了漢文、光武、唐高、宋高以及明太祖和成祖,這是第二等。其他算第三等,亡國之君算第四等。標準是對曆史的影響,而不是個人的喜好,基於理性認識。至於成吉思汗忽必烈乃至滿韃……去死……理性序列上沒有這些,這也是理性認識後得出的結論。


    “你這也是庸人之識!”


    段宏時淡淡鄙夷道,李肆不服氣了,撇嘴就等著他又有驚人之語。


    卻不料段宏時話鋒一轉,並沒正麵繼續闡述,而是說起了早就該展開的正題。


    “老夫輕視禦臣之術,卻沒說它非帝王術,隻是它不過是帝王術最基本的一等,譬如這童子入蒙學一般。若是連禦臣之術都不通,那就是個昏聵之君,即便在世未受臣子左右,身後事也會一塌糊塗。”


    到此時,老頭終於吐出了真貨。


    “老夫所究之帝王術,有分三等,禦臣是最低一等,其上還有禦製,最上則是禦勢。”


    他看向李肆,像是把李肆當作了一個範例。


    “禦臣何須曲中求?不過是識人二字!識人而用,不合則遷,廢則舍之,有何難哉?《韓非子-定法》曰,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說的就是這一條。”


    李肆舉手,他不同意這個觀點。


    “帝王用人,也該是一篇大學問吧。說起曆代,因臣而興廢的例子不要太多,比如霍光,安祿山,比如王安石,比如張居正,比如袁崇煥……”


    “這些人上位,是因人而上,還是因時而上?”


    段宏時一聲反問,頓時讓李肆沒了言語,這一問的本質就是“曆史是偉人創造的,還是曆史創造了偉人?”他可沒有答案。


    “不光是因時而上,這些人本就是因時而生!”


    段宏時的結論倒是很清晰,話題也轉到了第二等。


    “那麽是時呢?”


    接著段宏時像是中學老師,循循善誘起來。


    “時乃製化,這裏就說到了禦製。所謂‘製’,就是‘經製’。勢如季風,時則是季風在日月間的變化,時勢連在一起,方成曆史。每朝初成,即凝下了經製,如能駕禦這經製,那就算是懂得了帝王術的次等。”


    說到這裏,李肆開始有些明白段宏時的思路了,他心中微微抽了口涼氣,這老頭還真不是酸儒,這樣的,可不是聖賢書上能讀得出來的。


    “帝王若能禦製,就能擇臣,臣循製而逐利,隻要稍能識人,禦臣水到渠成。這次等的帝王,即便心機遠不如那些靈智隻放在禦臣的帝王,可借經製之力,成就也遠遠高過隻知和臣子周旋的帝王。”


    說到這,段宏時開始舉例。


    “你剛才說到了王安石,張居正,連帶他們身後的兩位神宗,後人都貶過於褒。可以老夫看來,隻論那兩位神宗,卻是強過了大多數帝王。他們二位在位時,不論國政成敗,朝局至少是穩穩在手。”


    唉!?


    李肆再舉手,這裏問題大了。宋神宗不說,明神宗,也就是萬曆,那可是三十年不上朝,跟整個文官體係對抗的大牛啊。很多曆史學家都認為,不管是萬曆三大征,還是萬曆怠政,都是明亡的一個重要原因。


    “寫元史的跟明史的,用心不一樣,筆下的動作卻都是一樣。”


    段宏時低低這麽說著,李肆心裏也是一跳,他下意識地去找段宏時的眼神,老頭卻偏開了視線。


    盡管段宏時這觀點值得商榷,可李肆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個皇帝,確實不是傀儡,更不是碌碌無為。宋神宗用王安石變法,明神宗享受張居正變法,這兩個時期,正是華夏曆史的兩道重大門檻。


    想到這,李肆有些開始接受段宏時的分類標準,確實,能把握段宏時所謂的“經製”,也就握住了國政朝局的關鍵,在這個基礎上,臣子的力量就淡了許多,臣僚是貼著國政朝局而上的。當然現實的曆史脈絡沒有這麽簡單,還有太多因素夾雜在裏麵,但把這麽一條脈絡抽出來單獨看,至少評判帝王成就的標準是清晰了許多。


    “那麽……禦勢這一等,基本就是留給了開國帝王的吧?無小說網不少字”


    李肆做出推論,段宏時點頭,卻又搖頭。


    “勢有天地之分,老夫還沒參透這天之勢,隻能看到地勢。以地勢而論,你的說法勉強平準,卻遺漏了一些帝王。”


    段宏時又開始舉例,這次李肆感覺不那麽突兀了。


    “秦皇,武功最盛,可文治空白,大秦朝轉瞬皆滅,他不過是提起了前勢。漢高借這前勢奠定了後勢,漢文以黃老之治穩住了餘潮,這三人算是分禦了大勢。”


    喲嗬,這老頭眼光還真高,秦皇漢高漢文三個人加起來,才算是一個一等。


    “漢武,獨起一勢,此勢蕩漾華夏千年,直至今日,他一人獨禦一勢!”


    說到這,段宏時的語氣也顯得很有些糾結,李肆心想,莫非這是個仇視儒家的怪物?漢武的武功不說,獨尊儒術,的確是影響了整個華夏的曆史。


    “再之後,隋文帝楊堅,獨起一勢,以朝代論,雖然楊廣未能守業,可唐高甚至太宗,都沾其餘漾,不過順勢成業而已,史書對唐溢讚,卻不書前隋砥業,很不公平。”


    李肆點頭,後世對隋朝的評價確實高了很多,這個觀點,他勉強能接受。


    “如果說到順勢成業,宋太祖太宗兩是此中翹楚,可正因為他們太過順勢,也就不得不拘於經製,未能再進一步,老夫可不認為他們有特別之處。”


    李肆確認了,這老頭真跟儒家有仇,宋朝是華夏所謂文治最盛的朝代,士大夫的待遇最好,可在段宏時眼裏,卻不過是享受前朝紅利,趙大趙二還縮手縮腳。結合時勢、經製的,李肆感覺這老頭的帝王心術,估摸著就是法家的,剛才他不直接引了《韓非子》的話麽。


    接著段宏時語氣低沉了。


    “漢武隋文之外,再起一勢的,就是前明太祖,惜乎這一勢……唉。”


    這時候段宏時的話題繞了。


    “讓你看元史食貨誌,就是讓你明白,前明太祖所知的前勢。曆代開國禦勢之君,莫不以前朝為鑒。前明太祖將元治歸結為宋治的張揚,由此連百年國運都沒有,所以才力圖複古。雖然背後有諸多文人作祟,可他個人的好惡也是重要原因。”


    嗯!?


    李肆真的被驚住了,這話說的是朱元璋矯枉過正,定下了徹底打壓商業的明初國策,由此影響了有明一代。這國策有如噩夢,纏繞在他之後的曆代皇帝身上,也將華夏在明代繼續走在文明前列的步伐給拖了下來。


    聽段宏時這話,他顯然是在否定朱元璋這國策,同時歎息華夏之勢的沉淪,這是一個三百年前的古人所能有的觀點?


    李肆前世對曆史理論懂得不多,也就接觸了一些黃仁宇一類的普及書,有那麽一點“大曆史觀”的懵懂概念,但這樣的概念,埋在聖賢書的古人顯然很難具備,即便掙脫了儒家之學,也沒有後世那種精細科學的眼光來重新梳理曆史。


    這個段宏時……到底是來曆?


    這個疑問,再次猛烈席卷著李肆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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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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