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這麵腰牌,廣州知府葉旉腦子也是嗡的一下,好半天氣才順,下意識地就喚過家人,可人立在麵前,他卻再沒開口,直到家人站得發僵,地低喚了一聲,才再度回神。


    “下去吧……”


    將家人揮退,葉旉將腰牌裝回卷宗,搖頭自語道這黑鍋我可不能背了,馬催領啊,你的人做事真是太不知輕重,這裏不是關外,不是京城,不是江南,這是廣州,是……神仙地。”


    廣州西關北麵莊院裏,段宏時還在慨歎不已三十多年了,沒想過還能再來廣州,其他倒沒變化,最搶眼的還是你那青浦之地。”


    老頭來廣州,是為了就地操控李肆的“葉旉攻略”,尋找範蓮是一個目的,在範晉身上挖掘信仰之根是一個目的,而另一個更現實的目的就是扳倒葉旉。


    從京裏李朱綬身邊羅師爺那傳回的消息顯示,朝堂對李朱綬這種動輒以民意攪事的“青天”很不感冒,鑒於田從典就是這麽上來的,怕康熙再仿效田從典例,直接把李朱綬升到部堂,所以都想著打發李朱綬回南方,之前都有風聲說是丟到雲南或者廣西去。


    可這段日子,京裏阿哥們活動得緊,正遣家人四下串聯,想著再推朝堂議定太子。這一次他們吸取了教訓,不是直接在京裏活動,而是下到地方,網織門人和關係戶,試圖營造不立儲就天下不寧的氣氛。逼得朝堂大員們緊張起來,他們可是在康熙四十八年遭過一次罪,生怕被阿哥們推得必須站隊,也在聯絡地方督撫,讓他們上本提醒皇帝。


    康熙皇帝得知事態有些失控,終於惱了,下諭禁止阿哥的家人滿世界亂跑,視野被迫轉回京裏的阿哥就盯上了可能外放的官員。李朱綬這個正在京裏待旨的閑官進入到他們的視線。雖然品級太低,可本著蒼蠅腿也是肉的心理,他也被阿哥們輪了一遍,連帶的,去處也難一時決定。


    廣州知府在朝堂諸公的眼裏,不是重要位置,隻是油水肥厚,自太子被廢後,都被八阿哥把持。如果把葉旉搞掉,再指示羅師爺慫恿李朱綬投向八阿哥,朝堂也該順水推舟。畢竟李朱綬已是正四品道府級,要把人家丟到雲南廣西一帶,至少得放個從三品,如果李朱綬轉,那就是正經的部堂官,可不是朝堂諸公願意見到的,還不如丟個肥知府繼續把他壓在地方上。


    所以,葉旉,必須滾蛋。


    “廣州繁華,跟洋人勾通最密,但是離京城最遠。京城裏各路大神仙都要在這裏伸手,所以都放了小神仙。小神仙到了這,就成了大神仙,還因為沒皇上蹲著,大家都有一番神通,廣州就成了八仙過海的熱鬧處,這就是它被稱呼為神仙地的由來。”


    段宏時在跟李肆分析著廣州的局麵。


    “要搞掉葉旉,就得兩麵下力,即便他不露出行藏,也要逼得另外的神仙對他動手。”


    李肆點頭,這就是他要安九秀拿到兩麵將軍親兵腰牌的原因。


    “可我也沒跟劉興純說透整件事情,怕他我是要對付葉旉而心有顧忌,那腰牌,真能被捕快如實上報?萬一他們覺得事情太嚴重,反而將腰牌這事隱下?”


    雖然按照段宏時的指示,將腰牌連帶一些偽造的證物丟到了範家院子附近,可李肆還是不太確定這計劃的可靠性,畢竟他對這個時代官府中人的行事心理把握不足。


    “捕快這樣的小人物,一個人或許腦子笨,可能隱下,可幾個人就不一樣了。都怕其他人有心思,這一多想,就會靈智清醒。想到隱下後反而更*煩,將軍親兵找上來辦?是不是會被滅口?所以還不如公事公辦,把責任丟上去。然後番禹知縣,他能借著官麵上的方便,聽從葉旉的指示,小小整治一下範晉,可要拿身家前程為上頭背黑鍋,該不會願意。因此也該公事公辦,記錄在案,把責任推到廣州府葉旉那。”


    段宏時這麽一說,李肆感覺挺熟悉,不對,甚至這滿清的官員,腦子還更好用一些,說起來這還拜康熙幾十年來刻意營造“仁政”所賜,地方上辦事還挺在乎這官麵上的規矩,至少樣子得裝像了。


    “那麽這時候,腰牌應該到了葉旉那了吧。”


    李肆的預料出了,腰牌已經到了廣州將軍管源忠那。


    “不願意給卷宗?他是意思?”


    管源忠很生氣,腰牌是拿了,可記錄腰牌地和上報人的範家命案卷宗,葉旉卻不願意給。


    “葉旉說番禹縣也有檔,他要番禹縣銷檔,這事動靜太大,就沒敢動,所以府裏的檔也不能亂動。他還說讓大人放心,沒人會查。”


    馬鷂子這麽回到。


    “放屁他是留上一手,不想替我擋禍而已”


    管源忠有些煩躁,文檔首尾是他這種武人最厭惡的。


    “怪不得你要黃三刀去遼東呢,原來出了這麽大的紕漏這是搞的?”


    之前還讚馬鷂子謹慎,這會管源忠卻罵了起來。馬鷂子欲言又止,黃三刀可沒說丟過腰牌,但……或許是他們不敢說。想到這,馬鷂子也對那黃三刀一肚子氣,隻讓他們去放火恐嚇,卻不想弄出了四條人命,現在是補一個窟窿又多出兩個窟窿,真是何苦來哉。


    “算了,反正這事也不該有人來倒騰,以後多注意點”


    再一想,管源忠也沒在意,隨手揮退了馬鷂子。


    幾天後,管源忠又找來馬鷂子,這次臉色鐵青,直讓馬鷂子心中打抖。


    “你親自帶人去番禹縣衙,還有廣州府衙,把文檔繳了,番禹縣那些腰牌的捕快,讓番禹知縣全打發出來,再隨便辦他們一個罪名,全丟到瓊州地方去撈魚還有……”


    接著管源忠說到一戶人,馬鷂子已經沒心聽了,趕緊全力勸解。


    “大人,這番手腳是為的?動靜這麽大,漏一個人,到按察使、巡撫甚至總督衙門前敲個鼓,大人你可就麻煩了。”


    管源忠鼻孔都在噴火又有人在範家附近找到了一塊腰牌,直接交到了葉旉那然後那個被殺的番禹縣刑房書吏家裏也上告到了按察使衙門,現在葉旉是也不願再擋在前麵,連那塊腰牌都不再給我還給我發了文書,要我給個說法,入娘的”


    又一塊?


    馬鷂子滿額頭是汗,再勸道大人你還是跟按察使那邊商量下的好,就算要動手,也不能讓大人露了形跡。”


    管源忠也冷靜下來了,如果有葉旉願意幫忙,這點屁事也不算,隨意遮掩下就好。可現在事情捅到按察使那,葉旉趕緊推卸責任,還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架勢,讓他無比惱火,他能給說法?


    事到如今,也隻有拉上按察使遮掩了,甚至還得找到巡撫一起出手,隻是總得有人背黑鍋才行。


    “葉旉這混蛋,趕緊給我滾”


    管源忠真怒了,之前就被這家夥一個勁地逼壓,要他表態支持八阿哥,現在卻不願為他擔點事,這家夥有多遠滾多遠


    “趕緊去給我查查,是不是還有第三塊”


    管源忠的唾沫噴了馬鷂子一臉。


    這事原本好查,把當時辦事的黃三刀幾人喊一問就好,可惜,人都被他遣走了。


    馬鷂子沒辦法,隻好親自出馬,帶著人暗中在範家附近摸索,結果沒腰牌,卻了好幾張貼在樹上牆邊的單子,仔細一看,是尋範家女子範蓮書。正要丟開,其中一句話引起了馬鷂子的注意,“如有音訊線索者,願以要物酬謝。”


    稀奇了,不提銀錢,卻說要物,馬鷂子一個激靈,莫非就是腰牌接著再是一震,這單子沒在大街小巷發,卻貼在荒僻之處,竟然是專門給他留的?


    “莫非是那窮酸秀才……”


    馬鷂子皺眉,之前黃三刀跟他說起過整件事情的經過,現在看來,那窮酸秀才是想跟他們談判了?


    “他們會去轉悠嗎不跳字。


    李肆還不放心。


    “你的不是從管小玉那打聽到了將軍府幾個親兵事後就離開了嗎?腰牌是不是真丟了,丟了幾塊,將軍府那邊心裏也該沒底,肯定是要去轉一圈的。”


    段宏時胸有成竹。


    李肆點頭那麽,我該又去找安爺子了。”


    “安胖子來過了,是替那個李北江來的。那姓李的小子挺乖巧,說那窮酸以前在他家教書,念著有段情分,就收留了那窮酸。如今聽了些風聲,覺著怕了,來問我是不是在意……”


    馬鷂子回報時,管源忠歎了口氣,似乎覺得一番折騰都是場虛驚。


    “有李北江作保,那窮酸秀才該是不會跳騰了,就給他一個交代吧,當然,凶手是……葉旉”


    管源忠這麽說著,馬鷂子明白了。


    “連著兩塊牌子都嚇不住葉旉的話,還有吳家投告按察使衙門,他也要自保,這樣就惹惱了管源忠。這時候再出麵跟管源忠說合,葉旉這替罪羊就坐實了。”


    段宏時向李肆這麽解釋著,這一整套動作,各個環節,李肆都覺縫隙太大,可能性太多,可在段宏時看來,卻都合官場心態,該是十拿九穩。


    果如他所料,安金枝又親自上了門。


    “將軍府的馬催領跟我說,那事該是他人假冒將軍親兵所為,管大人已經查過,嫌疑是……這般緣由。”


    接著安金枝又說了一通葉旉和八阿哥的關係,以及八阿哥為十阿哥招管小玉作側福晉的事,最後作了總結。


    “雖然沒直接說明,可言中之意很清楚,這事是葉旉遣手下所為,他也是旗人嘛。馬催領說,地方也問出來了,就在東北三裏城隍廟外。還要我轉告你,將軍府願意出一筆藥湯費,說這事畢竟跟管家有關,管大人心中也很歉疚。隻是葉旉那邊丟下的……”


    聽到了地點,李肆心中一黯,此事早有預料,可有了準信,還是讓人不好受。


    “哦,那就麻煩安爺子轉告他們,範秀才說,那已經被人撿了,而且……他也想明白了,將軍大人何等尊貴,可能幹出這事?是葉旉的話就說得通了。”


    李肆的話讓安金枝愣住,還沒轉告範秀才呢,就是一副事事代勞的態度?莫非……


    一股寒意在脊椎遊走,安金枝那被胖臉擠成兩條縫的小眼睛瞪圓了,他腦子可好使,幾乎在瞬間就明白了事情前後的來由。


    “真是將軍府那邊人幹的?李肆啊,你……何苦呢,為一個窮酸秀才作主?”


    不僅明白了事情背景,還清楚了李肆在其中的角色,安金枝除了抽涼氣,就隻能再抽涼氣了。


    “我這人顧舊情,就算討不來公道,也要替範秀才彌補一二。”


    李肆笑著這麽說,安金枝先是嗬嗬低笑,然後是哈哈大笑。


    “好好我是放心了。”


    安金枝走後沒多久,範晉就到了廣州,就在範家院子東北遠處的城隍廟外,李肆帶著司衛四處勘察挖掘,最後有了。


    “老天……”


    司衛們丟下鏟鋤,捂著嘴鼻,紛紛躲開,有人轉身就吐了起來。李肆是看慣了各種凶案現場,見到地裏的情形,也是心中震顫不已。接著他看向範晉,生怕他受不了刺激。


    “阿蓮……”


    範晉果然有了崩潰的跡象,身體晃著,差點軟倒在地,可接著他就穩住了。


    “我帶你回家……”


    他並不激動,甚至眼淚都沒有,就靜靜地刨開泥土,將已經腐爛殘缺的屍體抱出來。


    “還要去叩閻嗎不跳字。


    見他神智清醒,李肆問道。


    “我已想明白了,他們主子的主子……就是皇上,我去叩閽有用?”


    範晉一邊將放進棺材裏,一邊平靜地回答著。


    嘩啦一聲,棺材板合上,範晉抬頭看天。


    “我要問的是,他們這些旗人為不怕老天報應,連這樣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深吸一口氣,範晉搖頭。


    “書裏的聖人回答不了,朝廷和皇上也回答不了……”


    他看向李肆,一隻獨眼裏,厚厚的冰層下,正有足以融鐵化石的烈焰卷動。


    “四哥兒,你能回答嗎不跳字。


    李肆想了想,點了點頭。


    “我能。”


    康熙五十二年六月,廣州知府葉旉因貪贓被革職,番禹縣快班班頭尚俊以及數名捕快因勒索民人被流遣瓊州。廣州將軍管源忠收到番禹縣生員範晉的感謝信,說得管源忠千兩紋銀,診治傷殘,不勝感激。


    “事情就這麽結束了……”


    管源忠看向那正瞅著天空呆呆出神的女兒,出了一口長氣。


    “好戲才剛剛開始。”


    英德李莊,看著正聚精會神聽著段宏時講述的獨眼秀才,李肆微微笑著。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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