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州一戰,要總結的經驗教訓太多。張漢晉的戰死,讓李肆這支急速膨脹的軍隊暴露出了致命缺陷:體係建設很不完善,連統一的軍情刺探部門都沒有。清廷的戰略調動情報,有尚俊以天地會通過官府文吏、商人、船夫甚至綠營暗間獲取,可戰場情報卻隻是靠哨探遊騎獲得,他們更多是在做防禦性的戰場遮蔽工作,這中間存在很大的空檔。嶽鍾琪的湖南撫標裏夾雜了苗兵,這個情況沒有掌握住,導致黃崗山遭了夜襲,損失很大。


    司衛軍情處背負著這樣的血債成立,李肆將羅堂遠拔出來,專門掌管戰場情報偵查,統一協調哨探暗諜。禁衛署對內,天地會對外,軍情處專注於戰,到此為止,李肆的情報體係終於形成一個完整的體係,於漢翼、尚俊、羅堂遠三大情報巨頭也完整亮相。


    細節方麵,賈昊和吳崖提了很多,首先是很多人希望能強化護甲,原本的藤革胸甲最多擋擋脫力的箭矢,一旦進入肉搏,這胸甲的防護力不比清兵的綿甲好多少。在芙蓉山和黃崗山的肉搏戰裏,隻有英德老兵才能穩穩頂住清兵,而隻受過簡單刺刀訓練的速成兵們,對上敢於肉搏的清兵,不靠數量優勢壓住,還真不是對手。


    這個狀況帶出了三個問題,冷兵器的防護是一個,訓練度是一個,還有個問題是刺刀折損率太高,畢竟隻是熟鐵滲炭的,堅韌度不足。如果以夾鋼包鋼法打造,產量太低。


    這個時代的清兵,還不是百多年後一觸即潰的貨色,近戰肉搏避免不了,李肆就將胸甲的改造提上了日程。而訓練的問題,正好嚴三娘憋得辛苦,讓她去琢磨該花最少的,把兵訓得不怵近戰。至於刺刀……李肆不得不向時代低頭,將刺刀換成三棱槍刺,喜歡玩刀的,就向盤石玉的瑤兵學習,他們除了火槍刺刀,基本都還自帶直刀。


    軍械方麵的問題,大家更多關注在火炮上,一是神臂炮的作用越來越小,很多基層軍官都覺得這浪費兩個兵不值得,有狙擊手在,單子沒意義,有飛天炮在,霰彈也沒大用。


    這問題好解決,有之前飛天炮的思路在,李肆就將神臂炮的作用定在“步兵隊阻擋敵軍肉搏的最後一道防線”,槍管截短,炮壁減薄,裝藥減少,把它變成神臂槍,總重跟普通火槍差不多,一人就可發射,隻裝霰彈。追求的是二十步到十步內覆蓋大寬麵,每目配發一兩把,由散兵掌握,不再占隊列的戰鬥編製。


    第二點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那就是飛天炮。這件新武器讓司衛們又愛又恨,愛的是它威力強大,沒有它,韶州之戰還挺凶險。恨的是這還有太多毛病,包括射程不足,準頭太差,更要命的是開花彈可靠性很低。至少兩成啞火,一成早炸,不少出膛就炸,炮手死傷不少,弄得不少炮手寧願扔開花彈,也不願再用飛天炮。可扔也最多扔個十多二十步,不掌握好就起不了作用,或者是會炸到,也就倚牆防守的時候管用。


    這事李肆沒辦法靠拍拍腦袋就解決了,交給了專門拉出來負責軍需的田大由,由他督促改進,從開花彈的設計,引信和彈體的生產工藝,以及最終的質量監管等幾個方麵下手。


    “這些都是小事,現在真正麻煩的是,兩萬杆火槍,兩百多門大小火炮,三個月內完成,即便佛山製造局開足馬力,也等於是天方夜譚。”


    田大由在抱怨這事,話題由此轉到了新一輪的擴軍備戰上。以李肆段宏時的估計,最壞的情況是清廷分階段大打出手。廣西、湖南和江西兵被打殘了,第一階段會調閩浙兵東來,靠現有的兵力能擋住。而第二階段,很可能是在三四個月內麵對十多二十萬南方各省的綠營,現在這六七千野戰兵就不夠用了,必須擴軍到至少兩萬。


    先不說訓練的事,軍械的產能就完全跟不上這個進度。


    “佛山製造局別造火槍了,找廣東全省的鐵匠打造,再送到佛山來磨內膛,這些槍的裝藥減少,射程和殺傷力不足的問題,配合我說的凹底圓柱彈測試出理想方案。”


    李肆拿出了早前就構想過的“滑膛槍加米尼彈”方案,米尼彈用在滑膛槍上,加上調整燃速後的發射藥,能增加滑膛槍的射程和準度,同時減少裝藥。但缺陷是對槍管壽命有影響,不用燃速較快的發射藥,米尼彈離膛前,凹底無法完全撐開,起不到密閉槍膛以提效的作用。可用快速發射藥,槍管質量就得有保障。


    之前佛山製造局搬遷,來不及定量測試,將米尼彈列裝部隊,就迎來了韶州之戰。現在要擴軍,這套方案再降低標準,進一步減少裝藥,正好用來彌補土產槍管質量參差不齊的問題。


    隻是這樣一來,就需要提供兩種不同定量的彈藥,後勤供應更複雜了,隻能將自產和土產兩種火槍各自集中編組,這又涉及到擴軍後的司衛編製問題。


    僅僅隻是軍事,就有一堆事情壓,範晉這個隻管軍心的秀才聽到這些實務,頓時覺得頭皮發麻,這可比古時建軍麻煩得太多了。


    “咱們越麻煩,給康熙老兒搗的麻煩就越大。”


    段宏時置身事外地說著貌似勸慰,實則風涼的話。


    “韶州之戰的麻煩,還不他能不能頂得住。”


    李肆像是在為康熙擔憂。


    北京暢春園澹寧居後殿書房,侍衛趙昌守在角落裏,看著一坐一跪兩個身影,眼裏也滿是擔憂,自從“紅茶案”之後,康熙對太監越發不信任,將趙昌調到了身邊。


    “主子可得頂住啊,你可是這天下的頂梁柱,你要倒了,奴才們可怎生是好?願主保佑主子,永遠健康……阿門……”


    趙昌閉眼偷偷畫著十字,卻被一連串的叱喝嚇得打了一哆嗦,手指頭虛戳著咽喉,久久沒有動彈。【1】


    “放肆”


    “昏聵”


    “愚昧”


    康熙一邊罵著胤禛,一邊在書案上找著,似乎想朝胤禛臉上丟去。可連氣帶病,手抖得難以抑製,將大堆奏折弄到地上,都沒能抓住。


    他徹底惱怒了,一把推開書案,起身衝來,朝著胤禛抬腳就踹。


    可他一個老人,久坐之下,猛然起身,左腳抬起,右腳就軟了,打了個趔趄,腳沒踹到胤禛,腦袋先撞了下去。


    “皇阿瑪”


    胤禛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抱住康熙,那一瞬間,就覺得龍袍之下的身體,居然那樣虛弱無力,不僅在微微發抖,嘴角還呼呼噴著唾沫,老邁之狀顯露無遺。


    少時仰望父親高大身姿的印象,原本一直深刻心底,可現在卻喀喇碎開一角,漸漸化為飛灰。胤禛心中慨歎,皇阿瑪……的確是老了。


    剛才提的一整套方案,是跟手下人嘔心瀝血凝練出來的,卻遭了全盤否定,皇阿瑪老了這慨歎,在胤禛心裏,悄然從康熙的身體狀況,延伸到他的心氣。


    那個少年時就智擒鼇拜,年輕時意氣風發,以半壁江山力抗三藩,之後還三度遠逐大漠,將噶爾丹徹底討滅的皇阿瑪,他的膽量、他的豪情,他睨視天下的氣度,似乎在這一摔裏,也盡皆破碎。


    趙昌奔扶住了康熙,胤禛再跪回地上,嘴裏念叨著皇阿瑪恕罪,翻騰的心念裏,卻猛然多出了一絲極度冰寒的氣息,若是皇阿瑪一頭摔在地上,就此去了,他那位置,離究竟有多遠?


    這氣息太冷,刺得他也是滿身汗毛起立,以至於餘怒未消的康熙一腳踹在他肩頭上,他也沒有反應。


    “四阿哥”


    趙昌瞅著就跟石頭烏龜一半趴在地上的胤禛,嚇得連忙低聲提醒,這時候康熙的腳尖又踢在了他的肩頭,胤禛醒悟,盡管這腳尖之力軟弱不堪,他卻趕緊順著這力道翻滾倒地。【2】


    “滾豎子不足以謀”


    康熙尖聲罵著,見到胤禛滾到一邊,又連叩了幾個頭,飛也似地退走,才漸漸冷靜下來。


    “不是你的江山,你當然不心痛”


    他還在心底裏恨恨地罵著。


    白道隆最先遞來了韶州兵敗的奏折,接著是滿丕和陳元龍的請罪折子,湖廣提督高其位步廣東提督王文雄後塵,又戰死了,四萬多兵,竟然全軍覆沒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滿丕彈劾白道隆和韶州知府閉城,不放高其位入城據守,形同謀叛,雖然白道隆奏報說是高其位戰敗不退,還想糜爛廣東,存著一分安定廣東的心。可從另一個角度看,未嚐不是那李肆壓得廣東不敢亂動,廣東,除了廣州和肇慶這兩處孤城,其他地方,已經是丟了。


    康熙還很冷靜,又死了個提督,沒了四萬兵,丟了廣東一省,這跟當初三藩之亂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兒科,他頂得住


    從年羹堯的奏折裏,他看到了希望,李肆不是不可戰勝的,那個叫嶽鍾琪的微末小將,帶著苗兵夜襲敵營,不是高其位置之不理,不策應不說,連李肆的援兵都不幫著擋住,李肆已經敗了。


    對敵最怕的是?是一敗塗地,還不敗在哪裏,對敵人一點也不了解,現在通過年羹堯,他心裏有了底。李肆本人隻是疥癬之患,他所展現的槍炮之威,還有他支著商人脫開官府管治的風潮,這兩項才是真正的大敵,在這兩項後麵,還有更可怕的。


    想到年羹堯去找過胤禛,多半是從胤禛那知了一些李肆的根底,才有啟用嶽鍾琪和苗兵的舉措,康熙就對胤禛多了分肯定。論到做事,還是這個能出成績。


    如何抹平這一戰的首尾,保住和朝廷顏麵,這事來不及去想,也有些害怕去想。康熙半是務實,半是逃避地謀劃起下一步的處置,招來胤禛,想聽聽他的看法。


    卻不曾想,胤禛提出一攬子條陳,條條如刀,捅得他心口四下透風。


    “仿遷海令,下令遷界,隔絕廣東”


    隔絕廣東?這能和台灣之事相比嗎?廣東一絕,江南湖廣立時就是滿目瘡痍,千萬流民,到時候隨便哪個漢人喊一嗓子驅逐韃虜,那就成了又一個朱重八,李肆恐怕要從夢中笑醒


    朕辛辛苦苦周旋,就是要保住這四十年來苦心經營的盛世,你胤禛沒坐著我的位置,就把這天下當破布一般亂擺布,讓朕一夜回到四十年前?


    “大造槍炮,訓練新軍,以器製敵”


    新軍?誰的新軍?咱們滿人的?握著快槍利炮在手,起一絲異心,咱們滿人這天下就要完蛋


    “跟策妄阿拉布坦議和,調集大軍,四路逼圍,尋機進擊。”


    這一條稍微像點樣子,可也把這李肆看得太高了吧,這不是生死之決,李肆此戰已經露了破綻,朝廷可以敗十次,他卻一次都敗不得,金玉之家,跟一個襤褸遊手拚死活?鼠目寸光


    康熙被趙昌扶回書案,心氣漸漸凝聚起來,這李肆雖然隻是盤踞一省,卻還是個強敵,雖然沒必要跟他狗鬥,卻還是值得重視。說起來,噶爾丹之後,除了策妄阿拉布坦那個蠻子,居然又多了一個敵手。


    難得……難得在垂老之齡,還能讓這千古一帝的聖明之跡,再添多一樁。


    “奏折,都收拾。”


    康熙吩咐著趙昌,他已經戰意昂揚,那李肆不過是一弱冠小兒,靠著器利猖獗而已,朕禦宇五十多年,風浪沒見識過,豈能被你這一小兒攝住?你就接招吧


    取過白道隆的奏折,上麵是大大一個紅叉,那是他初見奏折時,驚怒交加劈下的,似乎就是神明,一個叉下去,此事就不存在。


    再翻開滿丕的奏折,點點紅墨染在紙上,那是他確認此事為真時,提著筆恐懼不安,不該批而滴下的紅墨。


    接著是年羹堯的折子,幹幹淨淨,他就是從這折子上找回了魂魄,此人,可堪大用……


    康熙振作精神,就準備給廣東周邊督撫注批,不管後續有決定,先讓他們堵住李肆外出廣東之路,保證亂局不會擴散為先。


    正批得入神,奏事處的太監又送來一份折子,康熙還以為又是廣東軍情,信手翻開,看了片刻,徑直呆住。


    凝了好一陣,康熙眯眼,似乎以為看了,將奏折舉到高處,再細看了一遍,然後兩眼圓瞪,手臂一揚,奏折嘩啦飛了出去。


    “皇上”


    趙昌嚇了一跳,心想莫非是又有幾萬官兵被那李肆吃了?


    “沒事……沒事……”


    康熙緩緩再坐下來,真像是沒事,扯過一張空白折子,提起筆似乎要寫親諭,卻止不住地猛咳起來,潔白紙麵上,點點猩紅滴下,不知是筆上的紅墨,還是康熙咳出來的血點。


    “滿天下,居然隻有朕一人為這江山操心這些狼心狗肺之輩比那李肆還可惡可恨”


    康熙咬著牙,落下筆尖,將那點點猩紅抹成一筆,就在同時,兩行清淚也從眼角悄然滑落。


    康熙五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廢太子胤礽借醫生賀孟頫為妻石氏治疾之便,以礬水作書與普奇往來,求其保舉為大將軍,領兵征討廣東逆賊李肆。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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