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放了一天假,巴旭起這個已經定了署惠州知府兼理永安縣事的幸運兒,就成了“知縣班”的領袖,被眾人慫恿著領去了廣州出名的聚緣樓,要好生享受一番。


    聚緣樓的老板是青田公司出身,雖然不把這幫縣官放在眼裏,卻很盡職於生意,恭敬地引到雅間,還展布帛求眾人的墨寶,湊成一幅“百縣聚緣”,樂嗬嗬地掛到酒樓正堂。可讓巴旭起撅胡子的是,他們這幾十號縣官的墨寶湊起來,卻隻能換得餐費六折優惠的待遇,真是太摳門了。老板微笑再一指,眾人都沒聲了。正堂裏掛著其他人的字,蘇文采的,劉興純的,李朱綬的,彭先仲的,英華新朝大員的墨寶滿牆都是,甚至還有李肆的。“聚緣樓味道好”,這俗到極點的題字,外加隻見骨不見肉,如鋼筋鐵條般的字跡,讓這幫知縣對酒樓老板服氣的同時,心中也生豪氣,起碼他們的文采和書法,總還是強過李天王……


    琴聲瀟瀟,雅間裏,幾桌縣官推杯換盞,一邊用酒液按摩已經發麻的腦袋,一邊憧憬著未知而奇妙的未來。


    “早前清廷提永不加賦,如今天王這一套連環招,才是真正的永不加賦”


    程桂玨大舌頭叫道,眾人都下意識地點頭。拋開李肆在官府之事上的作為,就賦稅而言,他將所有地丁銀甚至雜派全都固定下來,比起清廷將收不足的丁銀固定在高額上,再攤到田銀上分收的行徑,這個“永不加賦”才是貨真價實的。


    “百年之後,我等人人都是賢名留史”


    巴旭起心潮澎湃,直恨不得馬上回到永安,開始展現身手。


    “百年……希望這英華新國,真能有百年……”


    有人似乎不那麽樂觀,這麽低低歎著。


    “這仁政能一直推行下去,天下垂手可得別說百年,三百年都可期”


    巴旭起沉聲說著,其他人點頭舉杯,原本他們投奔新朝,為的也就是個出路。大多是吏員出身,也不在乎正朔不正朔,沒指望百年,更沒想過三百年之事。可這幾天被一通洗刷,眼見躍然而上的是一個絕大舞台,竟也生出了與新朝同進退的心思,開始盼著所效力的新朝真能得華夏正朔。


    “就我們不行,得讓天下都不僅是我英華治下一地,就連滿清之地,也最好能人人皆知,好好臊一把那康熙老兒”


    程桂玨帶著三分酒氣,拍著桌子嚷道,巴旭起等人沒有多想,嗬嗬同笑,雅間的門忽然被人撞開,一個身影衝進來,酒氣衝天,徑直朝眾人咆哮出聲。


    “爾等何等悖妄竟敢出這無君無父之言來呀左右與我拿下鍘刀~呀呀~伺候”


    這一聲吼得巴旭起都下意識地一縮腦袋,就要跪拜了,舊朝那官威太重,壓得他們這幫昔日的微吏末官都有了直覺反應。


    頭一低,烏紗帽後的硬翅一晃,再見著身上的暗紅常服,眾人才醒悟,此時已非彼時,他們不再是清吏,而是英官。


    “哪裏來的狂生來呀……”


    程桂玨趕緊招呼,再醒悟這是在廣州,而不是在電白,身邊可沒親兵。


    “人來人不來?本官親自動……嗝……動手”


    這個酒氣衝天,還吊著根辮子的書生順手一扯,從腰間抽出根板尺,眼見就要一板尺抽翻一桌酒菜,程桂玨跟著幾個人鉗臂摟腰,將這家夥拖開。


    “辮子上還沒納稅執照叫來巡差,好好關這家夥幾日”


    見這書生的辮子光溜溜的,沒綁著新朝要求的“辮子執照”,程桂玨樂了,不必他們動手,這書生自有苦頭吃。


    “等等……這不是……李玉鋐的李方膺麽?他爹不是沒事了嗎?還在廣州沒走?”


    巴旭起認得這個年輕人,之前從永安轉調陽江的時候,還在佛岡廳見過。李肆舉旗後,李玉鋐在佛岡廳被捕。李玉鋐剛到任不久,不僅沒惡行,反而配合青田公司一力便民,天王府還招攬過李玉鋐。可李玉鋐以忠臣自居,雖不願為清殉死,卻也不願投效英華新朝,天王府也沒為難,任其自去。


    “諸位莫為難,他是發酒瘋而已,在下向諸位大人賠禮……”


    另一個年輕人奔了進來,扶住這李方膺,一個勁地朝眾人賠罪,他倒是一身儒衫方巾,就是動作還不伶俐,似乎有傷在身。


    “光純兄?”


    “萬重?”


    接著這個年輕人和巴旭起都認出了對方。


    “雷襄雷萬重,康熙五十二年恩科進士,翰林文魁”


    巴旭起向同僚介紹著這人,一聽不僅是巴旭起舊識,還是個翰林,程桂玨等人就不再計較那耍酒瘋的李方膺。


    “他爹憂憤成疾,就在英慈院養病,他是憂憤成癮,整日就泡在酒肆裏借酒澆愁,今日喝多了,聽到諸位之言,徑直奔了,我都沒攔住。”


    囑咐夥計送李方膺去靜房休息後,巴旭起邀雷襄入桌,這雷襄就是之前的新會知縣,在新會縣城被砍了一刀,由軍醫臨時救治後,又送到英慈院調養,由此也跟李方膺相識。


    “雷知縣不與那新會人共處,決然棄暗投明,可真是義舉啊。”


    眾人來廣州開會前,都被拉到新會去“參觀”過,得知這雷翰林居然就是之前的新會知縣,都紛紛見禮。雷襄苦笑不已,他確實棄暗了,但卻並沒投明,但對著這幾桌英朝新貴,卻又不好細說,隻好把話題扯到李方膺身上。


    “我看他是矯情,若是天王府徑直找他去當官,他多半就沒愁怨了。”


    程桂玨對這種書生可沒好感,開口就刺到那李方膺的心骨裏。


    “方才在下聽聞,新朝也要行永不加賦之策?”


    雷襄很尷尬,以他的了解,程桂玨無心之語,卻是多少點中了李方膺的心事。李方膺之父李玉鋐失土未殉節,官名已經受汙。日後回到清廷治下,不僅父親再沒官做,也要受牽連,仕途已然無望。但要效力新朝,李方膺又很是不甘,他不過是個秀才,現在這英華一國,秀才已經不是珍稀動物,去投效也不過當個刀筆小吏。失了前路,自然隻好借酒澆愁。


    雷襄跟李方膺有些同病相憐,但曆過新會之事,還挨了一刀,有一種再世為人之感,如今嬌妻就陪在身邊,功業之心也淡了,就想著過一段快活日子,後事再不去想。


    這會聽到這幫新朝縣官在談政務,雷襄起了好奇心,想看看新朝施政到底是個路數。


    “何止永不加賦……”


    程桂玨哼哼笑著,眾人也都笑了,他們能參與到這一策裏,都覺十分光鮮,事情能成,他們這一幫縣官絕對都是青史留名之人。


    “官府下鄉?官吏一體?民設公局,課征入商?”


    巴旭起對雷襄很有好感,不厭其煩地作了細細講解,半席,雷襄聽了這一套連環招,隻覺可能是喝多了,竟然生出幻覺。


    “高山仰止……”


    想了好半天,雷襄明白了根底,震出一身酒汗,這可是絕古爍今之變革但他很是不解,如此善政,為何外麵沒聽到風聲?


    “此乃政務內裏,到時與民人相關之事,自有公告,何須如街巷妯語那般播傳?”


    巴旭起覺得這是很嚴肅的國政,幹嘛要在外麵傳風聲?徑直悶頭做就好。


    “光純兄此言差矣……”


    雷襄正色肅言,如之前還在翰林院那般,品頭論足起來。


    “此乃三千年未有之變政我等還需細思,方能明白此策根底,知其善處。那些縣鄉舊吏,鄉紳大族,若是想得歪了,一力抗阻,即便新朝勢威,也要大耗口舌,更不知還會引起多少變亂。變政需先立言觀風,如今連廣州都沒風聲,各縣更不知內裏,諸位徑直就這麽回到縣裏,就為解說這一套善政,就不知要花多少力氣。”


    雷襄此言一出,巴旭起等人都心中一抖,沒,這可是關鍵還真是旁觀著清。


    “天王睿識,此事應該已經想到了吧……”


    程桂玨嘀咕道,李肆李天王的思路,他們要使勁嚼才能嚼得通透,可就是靠著這樣的思路,短短幾年,就從一個小村窮書生變作立國裂土,正問鼎華夏正朔的梟雄,這種事,他也該先想到了,或許已經有所布置。


    “天王確實睿識,否則也不會困新會為眾目所指之處,但也就是瞧出天王很重人心,在下才覺眼下之事很是奇怪,或許……天王是疏忽了。”


    巴旭起等人皺眉,李天王能把這麽重要的事都忘了?


    “不管天王是不是忘了,諸位都是新朝砥柱,也該盡職陳述才對嘛。”


    雷襄說得瀟灑,他現在是閑人一個,看事自然看得剔透。


    “沒不管天王如何想,我等就為盡職,也該直諫”


    巴旭起一拍大腿,下了決斷。這麽一大套政策,不做好人心鋪墊,不僅討不了好,施行起來還要費太多精神在口舌上。


    “萬重,跟著我去見見天王?”


    巴旭起看住雷襄,心道不管這小子是不是想借他們為梯子上牆,但至少這個提醒很有價值,他也就順手推舟,送這雷萬重一程。


    “呃……我還是天王軍中的俘囚呢。”


    雷襄無心投效李肆,很委婉地推脫著,可巴旭起不由他分說,吃完酒席,就拖著他朝天王府行去,眼下天王府還不是皇宮,巴旭起要見李肆還是很容易的。


    李肆實在累得不行了,即便是元宵還在加班,正為跟粵商總會一幫白眼狼打仗而作準備。但巴旭起要見他,肯定有大事,也隻好強打精神出麵。


    “新會知縣雷襄?你還在這啊?不是說不願出仕就任由自便麽?”


    見到巴旭起還帶來雷襄,李肆打著哈欠嘀咕著。雷襄又是苦笑,他倒是想自便,就是傷沒好透,還需要在英慈院換幾次藥。而且他總覺得還是俘虜,這李天王讓他隨便亂轉,是故示優容,他就這麽跑了,惹惱了李天王辦?


    現在聽李肆這話,竟像是沒記得有這麽個俘虜一般,雷襄跟巴旭起對視一眼,心中都道,看來李天王也是會忘事的。


    接著就說到這善政應該選宣傳,然後才施行,李肆定了定神,眨巴眨巴眼睛,看似鎮定,心中卻高呼,我把這事都給忘了?光想著改革,不造勢,光想著做,不說,真是太疏忽了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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