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膺的內心正轟鳴不已,像是置身雷雲之中,原本由自詡不凡、恃才傲物和滿腔熱血堆起來的心氣高峰,正被眼前這些觸目驚心的景象給摧得一節節崩塌。


    衣衫破爛的士子們或坐或臥,個個衣衫破爛,滿身血跡,耳中充塞著高呼低喘,鼻腔更被濃烈血腥之氣刺得難以呼吸。更讓李方膺震動的是士子們無懼而慷慨的堅毅神色,讓他生起一股自慚形穢的渺小感,跟這些士子們的熱血相比,之前所謀,似乎是將義化利了。


    這是英慈院臨時整理出來的救護區,“廣州糊牆案”裏數十傷重士子被送到這裏進行診治,士子們一邊哀呼,一邊痛罵,視監護這片救護區的巡警於無物,眾人都沉浸在一股為道統而殉難的悲壯氣氛中,連帶李方膺也被深深感染。


    李方膺消息閉塞,沒來得及參與“廣州糊牆案”,事發後,他覺得不能再這般沉寂,尋思著該如何重返人心戰場,最後來了英慈院,想借慰問之機,播傳開他“白衣山人”的名號,糾合起誌同道合之士,組文社出報紙。為此他寫了講演稿,還專門演練過幾遍。


    “諸位……”


    尋著開闊處,李方膺嗯咳清理咽喉,就要開工,卻被外麵一陣“來了來了”的歡呼聲攪散。


    一群士子簇擁一人進來,這人三十來歲,一身素麻長衫,顯得格外潔淨,掃視這片“人間煉獄”的目光無比清澈,帶著一股隱隱不屬於人世的出塵味道。


    “邊畫師,就將咱們這血腥之狀好好畫下昔日王安石變法,一張流民圖讓他留下千古罵名,今日李天王毀儒,就留下這張士子蒙難圖,好叫後人永世不忘我等士子衛護道統的決心”


    “是啊,頤公兄,看在你也曾為秀才,同是士子一份,我等才延請你來,畫這千古留名之作。”


    “我們十多家書局都聯絡好了,下期首版,不著文字,此畫就是獨版”


    原來是士子們請來畫師,要將這悲壯一幕畫下,廣傳天下,喚醒人心,李方膺心中不快頓時消散,也準備朝前湊去,占個好位置。


    那邊畫師已經掃視完場中情形,搖頭慨歎,眾人都以為他也被這慘狀感染,卻不料他開口道這怕是畫不出慘狀……”


    士子們都怒了,這還不叫慘?廣州糊牆案,死三人,重傷無數,這滿地可都是錚錚士子的熱血


    邊畫師笑了,像是被氣笑的,他挺胸負手,目光深沉,該是在牽引著心中沉沉的記憶。


    “我邊壽民以畫成名,諸君以為邊某畫的隻是天廟的天聖圖和英華的國圖麽?諸位可是小瞧邊某了。邊某還畫過《九星橋聖武圖》、《血肉嶺雨戰圖》、《漳浦衛城圖》,叫慘狀?積屍如山,血流漂杵,一命如一塵耳這幾幅都還隻是依著他人言述而就,不足為道,邊某即將畫成的《宜章決戰圖》,那可是邊某置身戰場的親曆之作其間有清兵橫屍盈野,倒伏如草的淒慘,也有我英華將士身被數十創,身死猶戰的壯烈……”


    他再看了看這一圈傷號,搖頭道即便是一營的傷院,也比眼前這景象觸目驚心。要我畫,可以,邊某有言在先,免得諸位日後詰難。這畫要印在報上,廣傳四方,就怕世人不覺諸位受了多大的苦,反而會說天王仁義,還盡心救治諸位。”


    士子們楞了好一陣,紛紛攘攘叫了起來,“武人死疆場是命定之事,豈能跟士子殉道統等而論之”,“你邊壽民也是為李天王粉飾之徒,咱們是看了人”,還有人更叫罵道讀書人是國家棟梁,是國本傷損我輩士子,桀紂亦未行過”


    邊壽民涵養很好,就隻微微笑著,等罵聲稍減,他才又道邊某亦畫過一幅《新會士子誦書圖》,李天王連那等頑冥的士子都不願加害,怎可能對你們這些願意出仕英華的士子下狠手?這話喊出去,怕是鄉間老農都不會信。”


    “新會士子”一詞出口,滿屋士子們都安靜了,他們對新會讀書人的觀感是極端矛盾的,一方麵覺得大家其實是同路人,都是為著心中的大義。但另一方麵,新會人所為又摧垮了滿清在他們心目中的華夏正朔地位,他們又必須要跟新會讀書人劃清界限。


    邊壽民提起新會讀書人,就如一股寒風,吹卻了他們心頭那股噴著泡沫的熱血。不管李肆到底是不是真心厚待他們,至少英華治下的人心,都會覺得他們已受優容,而他們這般跳騰,倒顯出無理取鬧的作派。


    “李天王要士農工商一體視之,這是要絕道統,他不誅人,卻要誅人心這般陰狠,遠勝鞭撻區區肉身這慘狀,也並非在血跡上”


    李方膺終於尋著了機會,高聲開口,將士子們被邊壽民冰下來的心氣又烘熱了,沒,李肆這英華不僅官吏一體,作官先得做吏,還削了千百年來讀書人都享有的特權。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可是天經地義的聖賢大道若要說道統到底是,細節上大家還各有爭議,可讀書人高人一等,這可是道統裏亙古不移的一樁,砍掉這一樁,比砍掉無數讀書人的腦袋還要凶殘


    “我李……”


    李方膺正要趁勢急進,眾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猛然退潮,轉到了門口另一個身影上,李方膺一口氣沒出順,憋得咳嗽不停。


    可他卻再沒一點心氣要爭回眾人的注意力,那是個素青身影,正是英慈院大夫的服色,而這身影高挑窈窕,並非一般大夫,來人正是英慈院院長盤金鈴盤大姑。


    “這是英慈院的傷病間,何的在此吵嚷?你們不顧惜身體,擾著其他人可要算?”


    盤金鈴一邊掃視眾人,一邊淡淡叱責著,士子們都不敢跟她對視,一個個低下了頭。盤大姑善名廣傳,自有一番威嚴,而那出塵氣息更加濃鬱,邊壽民侍立在旁,就像是觀音座下的童子一般。


    “諸位所請,邊某無能為力,告辭……”


    邊壽民立馬就溜了,走的時還向盤金鈴拱手低喚著盤主祭。


    “盤大姑,你自是一顆仁心,對我輩士子衛道之行,就沒話說麽?”


    讀書人終究是心思多,有人鼓足心氣問了這麽一句,眾人都暗道一聲妙,這是逼著盤大姑對此事表態。若是她能為士子說上一句,讀書人一方的底氣就會更足。還有不少人暗道,傳聞盤大姑跟李天王關係曖昧,多半是李天王放在外麵吸聚人心的棋子,要出言指責他們士子的話,也算是揭了盤大姑的底細。


    “我盤金鈴心中自有一道,那就是治病救人,無分貴賤。我不涉你們的道,你們也別來侵我這道。”


    盤金鈴低沉一語,還帶著隱約火氣,聽得數十人都是一滯。這話像是在斥責他們,卻又自有立場,完全是袖手事外。而細細聽起來,盤金鈴這道還穩穩壓在他們那“道統”之上,讓他們覺著份外難受。


    “你們傷了病了,我來診來治,你們死了,我來埋來祭,士農工商兵,在我眼中毫無分別。人麽,終是氣歸上天,隻留下黃土一杯。”


    盤金鈴放緩了語氣,這話卻是再明顯不過地刺他們了,可他們卻都無言以對。


    接著盤金鈴那明亮眼瞳一閃,認出了李方膺,搖頭道李方膺,你父親病重,已送往葉神醫處診治。為何你來英慈院,不先去看你父,卻在這裏呆著?”


    李方膺如雷轟頂,瞬間就汗透重衣,父親病重?紛繁念頭潮湧而過,匯聚為一股巨大的驚懼,這可是大大的不孝


    “李方膺?你就是白衣山人李方膺?”


    盤金鈴走了,李方膺還楞在當場,其他士子卻招呼起來,可此時李方膺是再無心執行他那“重返人心戰場”的計劃了。


    抱著招呼一下眾人,備著日後聯絡的心思,李方膺正待,卻聽得眾人話語紛紛。


    “你怕是李天王用來勾人的鐵筆吧?無小說網不少字為何咱們貼個牆貼都遭了罪,你現在還好端端甚事都無?”


    “你丟出一篇軟綿無力的諫書,之後半月都不見蹤影,怕是在坐看風雲起吧。”


    “在你之後,直言刺諫的丁卯和似乎人毫無音訊,有傳聞說他們已被黑衣衛暗中處置,仔細想想,這番形勢,總覺是有人暗中布置。你這鉤子的嫌疑,也難洗脫。”


    “李方膺,你來這裏做?是要看著咱們的慘狀,好找那李天王討賞麽?”


    李方膺目瞪口呆,鉤……鉤子?天可憐見,他才是第一個跳出來仗義執言的人,為此還坐好了下獄的準備,卻不想如今形勢一轉,他卻被同道中人懷疑為李肆用來釣魚的工具。


    “我……我李方膺衛道之心,上天可表”


    李方膺心急父親,不敢再逗留下去,丟下狠話徑直走了,背後響起一片呸聲。


    “你既為李逆辦事,我們父子之情,就此一刀兩段”


    到了英慈院對麵葉天士開的內科醫堂,李方膺卻被父親罵了出來,他父親一顆赤心留在了大清,衛護道統之心更堅,聽聞就是這場“抑儒”風波的鉤子,自是不願再見一麵。


    “沒想到已是轉了心意,可之前對著妾身卻言之鑿鑿,那竟都是假話,麵目,妾身就覺再難看透……”


    李方膺憋悶不已地回了家,妻子小萍一邊服侍他換衣一邊低低說著,李方膺當時就想咆哮出聲,我是冤枉的


    “我是李方膺,我是白衣山人,我就是罵那李肆了,我是真心罵的,且來拿我且來拿我”


    李方膺光著腳衝出門外,朝還守著他家門的兩個法警高聲嚷道。


    “勸過你你不聽,看吧,就為搏名,終於把搞瘋了不是?”


    “拿你?還得給陳典史塞銀子,好跟他預訂監獄的空位……”


    李方膺徹底燃了,他決定豁出去,要解決這困局,就隻有一條路。


    “李肆祖上為賊,現在重操舊業李肆邪魔附體,行妖法作亂天下李肆脅良逼善,啖肉吮血,榨人膏脂李肆強奪民妻,奸yin**,人麵獸心——”


    咚咚兩聲,兩個原本憨厚老實的法警也被氣得一世佛出竅,抽出腰間木棍就揮上李方膺的腦袋上,頓時將他砸得二世佛升天。


    “這差事不幹了,也要把你這狂生收拾利索”


    “別說罵李天王,就算罵隨便哪個路人,你也該當這一頓”


    兩人再棍揍腳踢,劈劈啪啪一陣狂毆,總算出了這麽多天來積著的惡氣。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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