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退”


    鐵爐寺,鑾駕行在,麵對上百叩頭苦求的臣子,康熙滿臉潮紅,眼瞳還有些失焦,這是被白日的炮擊給驚的。


    一直以來,賊軍到底是番情形,為何能在戰場上屢屢以一當十,敗朝廷大軍,他雖然讀過眾多臣子的奏報,卻還是沒直觀印象。


    可今天,即便是隔著三十裏地,他依舊看得、聽得明白,在那群雷轟鳴的刹那間,他就明白,為朝廷會敗了。


    先不說人心,賊軍的器利,十倍於朝廷,當麵不過三四萬賊軍,卻有足足三四百門大炮這樣的敵手,聞所未聞,即便是歐人,都不可能有此龐大的炮兵,朝廷焉能不敗?


    他很羞愧,為隻注意到賊軍的自來火槍而羞愧,同時也在感歎,始終沒聽進去老八的話。老八總說,賊軍炮更厲害,槍隻是小節,應該在炮上下更多功夫。


    現在看來,訥爾蘇和他手裏捏著的幾支火器營,火炮加起來還不足對方一半這個仗,打下去?再有二十萬大軍,在大炮前麵,也是豆渣


    他很想退,他快七十的人了,自然是比少年時更畏死,可他不能退


    這一退,賊軍本就器利,再被他奪了人心,大清就再稱不上一個“大”字,他這輩子的仁治盛世,就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他還想拚下去,可除了那幾支完全沒有底氣的新編火器營,他還有底牌呢?


    “南蠻雖炮多,可彈藥糜費,今日這一戰,怕不打出十數萬斤鐵,數萬斤火藥。雖占了瀏陽河,朝廷大軍隻有少許綠營受挫,未損大軍根本”


    “朕在這裏,就是軍心,就是天下之心朕要退,朝廷就敗了,天下就敗了現在大軍還遠占優勢,南蠻不過逞得一時威風我十數萬大軍,人人眾誌成城,區區賊軍,有何足懼?要知剛過易折,賊軍這般依賴火炮,未嚐不是他之軟肋……”


    康熙心中狂瀾反複,臉上卻依舊神采昂揚,中氣十足的呼喝響徹大帳,不少老臣都恍若回到了幾十年前康熙親征時的時光,心氣也漸漸抬了起來,有皇上在,大清終究是穩若磐石的……


    康熙正訓話間,帳頂漸漸響起細聲,淅淅瀝瀝的,越來越大。


    眾人呆住了,呼吸也粗重不已,康熙也是驟然停口,身軀卻在微微晃動,像是壓抑著正要噴薄而出的激動。


    “雨,下雨了”


    帳外的侍衛高聲叫道。


    “皇上,綿雨到來,看這天象,怕是三五天都停不下來”


    方苞急急入帳叩拜,他也是懂天相曆法的,能大略算到天氣。


    “皇上上天在助我大清啊”


    臣子們連哭帶喊,叩頭不止。


    “是啊,上天朕還有底牌,那就是上天”


    康熙終於不再矜持,仰頭高聲大笑。


    “皇上……聽聞賊軍也善雨戰……”


    趙弘燦不得不跳出來破壞這氣氛。


    “再善,他總得跟朕的大軍刀槍來往”


    康熙卻是早就想得通透。


    “他有多少人?朕有多少人?不計這前線的十多萬,陝甘、直隸的兵,還有好幾萬在路上這幾日就能到。在這雨日,朕拿五個換賊軍一個,可足?


    賊軍再厲害,也不至於肉搏戰還能一個打一個,隻要抱定耗其兵力的心思,也有勝機。


    “朕……不指望敗他,就指望他能知難而退。隻要他退,朕就贏了。再作一番安撫,在朕有生之年,那李肆能在南方安定下來,給朕一層顏麵,朕也就認了……”


    康熙忽然覺得,這個盤算,終究是有機會實現了。


    與此同時,天王大帳裏,李肆看著帳頂,啞然無語,心中就道,好玄,幸虧今天把炮彈大多打了出去,不然可再難找機會來上這麽一場。


    “老天爺,終究是不希望我這般順利嗎不跳字。


    他也暗自歎道,湖南雨多,這是難免的。可就在馬上要打跑康熙的時候來上這麽一場,那康麻子多半會視這場雨為良機,再不會跑。


    “我們英華軍,可就是不怕雨的”


    “沒有炮,還有刺刀”


    “讓那韃子皇帝看清楚我們真正的能耐”


    將領們卻是跟康熙一樣,都將這場雨看作天降甘霖,一臉興奮地說著。


    “罷了,勝利的道路上不染滿鮮血,大家就都不會珍惜這勝利。”


    李肆暗自慨歎。


    七月十八,撈刀河北岸,康熙和李肆這二者的意誌天平,在這雨天終於恢複平衡,開始以實實在在的血肉為砝碼,一點點地壓下。


    他是武舉出身,騎射九矢中三,步射九矢中七,大刀能舞一百二十斤,拿石礩子也能舉三百斤,如果能跟上哪位大帥,行伍十年,也是個參將遊擊的前程。很可惜,這十年是太平盛世,沒大帥,所以他就隻是在南陽鎮標裏的一個小小千總。


    可現在機會來了,他不僅跟上了訥爾蘇大帥,甚至皇上就在幾十裏遠處,戰場有風吹草動,有英雄豪傑,轉瞬就能。


    陰雨綿綿,讓他更為振奮,這樣的天氣,賊軍犀利火器失效,卻還在衝擊,正好給送上功績。現在朝廷立下新的賞格,得賊軍普通一兵的首級,就有五兩銀子,晉一級,官長十兩往上算,還授爵。隻要死戰,功名利祿都有了。


    倚著壘牆,他看向左右部下,全是一臉惶恐,被雨水刷著,就像是死人臉一般,惱怒地咆哮道不為封妻萌子,也要顧著的小命都盯好了人,等會誰後退一步就徑直砍”


    他無心去鼓動手下的兵勇戰,那也是徒勞的,可他必須看好了的兵,絕不能讓他們逃一個。壘牆前那一堆堆人頭,都是臨陣退縮,被整隊整哨砍下來的。隊裏逃一人,就拔隊斬,哨裏逃一隊,整哨斬。逃了一個外委,就斬上司千把和所有同僚。守著撈刀河南岸那些旗兵,就是專門幹這事的。


    誰讓是綠營呢,他轉頭看看,正看到一隊旗兵截住十來個該是已經被嚇傻了的綠營兵,手起刀落,就跟剁板鴨似的,將這些逃兵當場斬殺。


    再轉頭看前方,他瞳孔緊縮,紅衣即便在雨中,大紅服色依舊如火,正潮湧而來。


    撈刀河北岸,十萬大軍倚河層層設防,深壕高壘,對抗據說是有三十萬之眾的賊軍。可從兵到官都,賊軍真有三十萬,三個大清也滅了。當麵賊軍實際不過三四萬人,還分了不少兵在長沙城,向他們這十萬大軍發起攻擊的賊軍,最多不超過三萬。


    之前他一直覺得這事很荒謬,十萬朝廷大軍,還都是精銳,竟然在三萬賊軍麵前抱頭龜縮,隻求個守勢。跟七八十年前大清吞吃明朝江山時的情形正好顛倒,這才七八十年啊。


    韶州之戰、宜章之戰,賊軍以一當十,種種傳聞,他是不太信的,傳聞畢竟是傳聞,總有誇大。可昨日賊軍炮火連天,一天之內就突破了瀏陽河防線。不是靠著這連坐斬殺令,撈刀河防線都要全體崩潰,見識了那天崩地裂般的血火雷霆,他才了那些傳聞。


    昨夜開始下雨,今日還在綿綿下著,火器都再不能用。原本還覺得能喘口氣,賊軍卻不肯罷休,冒雨突擊,也讓他建功立業之心蠢蠢欲動,賤命一條,能拚就拚唄。


    淅淅瀝瀝的雨聲似乎也消失了,另一股密集如雨點,匯集起來如夜色之潮的聲音自耳中傳入,冷冷地壓在心口。那是紅衣兵的腳步聲,不,不止是腳步聲,還有他們身上的零零碎碎相互撞擊的輕響。除此之外,沒有兵丁的呼喊,沒有官長的號令,沒有喘息,如此沉默,連他都隱隱都覺得,這一片紅衣之潮都已是死人,正手持插刀火槍,穩穩逼近的死人之潮。


    紅藍製服,灰黑雨蓬,鐵盔的盔簷壓住麵目,單個看是覺得紮眼,千百個匯為大隊,帶著那股奇異叮當聲浪而進,壓迫感遠勝揮刀高呼而來的敵群。若是那樣的敵群,也會燃起他的戰意,可這樣的敵軍,帶來的不是嗜血的戰欲,而是毀滅的冰寒。


    這壓迫感推著心口那點冰涼感急速擴大,讓他漸漸覺得身體有些難以掌握,正當他懷疑嘴裏都會噴出冬日的白霧時,“啊啊”的扭曲怪叫響起,已經有部下兩眼發直,雙腿戰栗不止。


    拔刀,劈砍,兩個剛剛轉身的兵丁身軀仆倒在地,人頭在另外的地方咕嚕嚕滾動。這兩顆人頭穩住了壘牆後那像是強風下即將倒伏的人群,隻剩下極力壓製的哽咽抽泣。


    必須做點,他這麽尋思著。


    從壘牆洞子裏掏出他的十五力弓,地張了張弦,暗罵一聲這該死的南方,濕氣太重,皮弦已經軟了很多。


    可這時候已經顧不上了,鳥槍小炮用不了,新換的自來火槍也要受雨啞火。紅衣兵已經衝到四五十步外,不做點,心頭那股冰寒就再難抑止,這跟身前有深溝和壘牆毫無關係。


    搭箭滿弓,弓弦發出怪異的低沉悶響,羽箭穿透薄薄雨霧,一個紅衣兵仰麵栽倒。他瞄得很準,紅衣兵大多穿著護胸鐵甲,帶著鐵盔,軀幹和


    “好——”


    沉默的壘牆後忽然發出如雷的歡呼聲,這一箭像是擊碎了壓在所有官兵心頭的冰山,讓他們重新恢複了知覺。


    歡呼聲如一杯燒刀子,讓他的身心熱乎起來,他高舉大弓,引來又一陣歡呼,部下們都熱烈地鼓著掌,身側的把總朝他翹起大拇指,喊著“再來一個”。


    再來……


    他咧嘴笑著,再度張弓,雖然再射幾箭,弓弦就要廢了,可這等風頭,能過。


    側頭瞄準,前方的紅衣人群已近到三十步外,隨手一射就能再倒一個。


    蓬……


    他睜開的右眼裏,瞄到了一團白煙升起,等這槍聲響起,才醒悟遭了槍擊,手上一鬆,羽箭不知飛到了哪裏去。


    “噗噗……”


    在他身邊,手下那個把總一把抓住他,他看到的是一張被撕爛的麵頰,連牙根都露出了大半。那把總辛苦地揪著他,似乎想求著他就一命,一張嘴,不僅嘴裏彪著血,脖子後麵也射出一股血線……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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