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於華夏有功有過,沒必要再承載了,老夫我也沒必要登台,就以段家子的身份老死吧。關於老夫之事,就天知地知,你我二人知。”


    段宏時無比感慨,李肆更是心緒激蕩,他這老師,才是真正的襄王之後,早年為了進一步深藏血脈,將段允常過繼給段家兄長。現在要重立襄王一脈,段宏時感覺虧欠段家太多,就想讓段雨悠嫁給李肆,返繼段家。


    “五六歲的時候,被族人從長沙帶著去廣東,卻因為忠貞營劉國昌,也就是你舅祖爺入英德阻住。說起來,我們師徒相遇,也是上天早已注定。”


    段宏時拈須笑著,李肆靜靜傾聽。


    “在英德一戶人家寄住了兩年多,之後那戶人家偶然得知我朱氏身份,為免泄露,就跟著我們背鄉離井,去了長沙。”


    “老夫與那戶人家的小女青梅竹馬,長大後也成了一段姻緣。之後嶽父母亡故,就跟妻子扶柩回了英德,以英德為家。”


    “上天對老夫早定重罰,或許不僅因為我是朱家後人,還因為我總想著要弄明白,朱明何以亡國,華夏何以陷於夷狄。妻生子後不久病亡,我就將帶回長沙,過繼給段家兄長,然後潛心向學。”


    “孔孟,老莊,宋儒,明儒,聖賢書鑽透,再學法家,涉楊朱,經手吏事,雖有小成,卻總還覺隔著一層,後來遇上了你,這才天地通透。”


    段宏時看向李肆,認真地道近日由雨悠此事,我又恍悟,之前你我所定立明禪讓之策,太過粗疏。朱明與英華,就像我和你,並非禪讓那般直接可承,所以……”


    李肆點頭我跟很多人談過,包括軍中之人,也之前想得太簡單了些,不過老師放心,就如你隱下此秘一樣,朱明到英華,這段曆史要相連,我也有了新悟。”


    “說到新悟……”


    段宏時取過一本書,封皮上寫著《官府兩論》。


    “你讓安家姑娘轉譯的這些歐人之論,跟我們所提天主道的天人之倫很是契合,也如你所言,歐人工商興旺,天主道所言之天人之倫,當會很快在我英華深入人心,可麻煩就在於……”


    他皺起了眉頭,顯然很為所料的某個前景擔憂。


    “此類歐人之論,跟黃顧王三賢的虛君論有異曲同工之處,就怕不過十數年後,三賢之流挾內外思潮而起,將如東林黨一般,把持朝政,問鼎權柄。到那時,你所持君權為何,又該以何而爭?”


    老師畢竟是老師,看事就是這麽透徹。段宏時拿的《官府兩論》,就是英國哲學家洛克寫的《論政府》。在這兩篇論文裏,洛克闡述了社會契約論和公民社會的原理,為之後的社會契約論奠定了理論基礎。


    李肆早前所建的通事館,不僅開始嚐試初步的外交運作,還負責引入歐人知識,而李肆前世是文科出身,在這個時代,哪些書籍最具意義,他大致有數。開列了相應人名和書單,由安九秀專門組織人翻譯。除開科學之類,哲學方麵也很是注重,像是霍布斯的《利維坦》和洛克等人的書籍,都通過英國商人作了引進。


    科學方麵的書籍,李肆著力推廣,而哲學方麵,特別是對後期啟蒙運動提供了重要理論基礎的那些書,李肆轉給段宏時和薛雪為首的天主道研究者們,作為內部參考資料,刻意禁絕了外傳。


    之所以這麽謹慎的原因,是李肆覺得天主道還欠缺很多,段宏時的擔憂也正是這點。歐人在否定君權神授,正在醞釀啟蒙運動,要進一步擺脫君權,讓國家政治結構繼續蛻變,可華夏這邊卻不能學著幹。人家那君權本就是有限的,政治格局跟華夏不是一個路數。而英華所倡天主道,在君權和“人”權之間,銜接還存在問題。


    直白說,李肆不要君父,那就丟掉了董仲舒所完善的君權天授。那麽英華君主又該有法統,來確立和上天的聯係,來立這君王之位?


    李肆雖有方向,段宏時也劃出了輪廓,但遠未完善。而就在此時,三賢書院最近的動作,特別是在立明禪讓一事上的表現,讓李肆認識到,英華的另一個敵人,正在漸漸成型。


    這是英華培養起來的一個敵人,原本在明末就已經崛起了,那就是以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為代表的晚明新儒。他們的學術思想來自東林學派,這一學術思想的社會基礎,則是工商繁盛,對束縛在身上的朱明皇權很是不感冒的江南。


    現在英華重工商,抑官儒,這一派倡導虛君的新儒自然就冒了出來。他們不願意腦袋上還壓著一個掌握實權的皇帝,想要以儒家取自道家的“無為而治”,“不與民爭利”等等工具來掌控權柄。從政治得利麵來說,這一派日後必將跟工商融匯。從思想派別來說,這一派的未來將會倡導完全自由的市場經濟。跟著官儒一道推動立明禪讓,是這“三賢黨”的初生萌動。


    從思想的大方向上來說,三賢似乎是先進的,可這思潮隻能讓最活躍的工商得利。即便是李肆將英華推進到工商大發展的大時代裏,這個方向終究無法代表所有階層的利益。


    以前明論,東林黨隻代表儒教官僚,代表東南工商,農民?西北?喝風去三賢黨隻代表儒教和官僚,最後在英華的框架中,漸漸還會如東林黨一般,與工商寡頭合流。


    那麽問題就來了,誰來代表其他人?一國終究有士農工商兵,終究有貧富貴賤,誰能代表所有人?華夏曆史,成於一統,也苦於一統。所凝出的政治大生態就是:我代表,我統治,我奴役。沒有並存,沒有合作,沒有共贏。


    沒有誰能完全代表所有人,隻有盡可能地代表所有人。這個世界正慢慢走向代表,誰也別想代表,但在1717年,還是在華夏,這條道路還很漫長,就隻能有人出麵來代表大家,這就是君王。


    既然在華夏,大家都信老天,李肆就舉著老天的旗幟,再以華夏君王的傳承,手持天主道,來作這代表。誰都代表,同時誰都不代表。


    李肆所舉天主道的天人三倫裏,尤重第三條,人人自利而不相害。劃下界線,誰越界就砍誰,誰來砍呢,那就是英華的君王,李肆對君王身份和所建法統,就歸納為“代天裁決”。


    對倡導弱肉強食的叢林競爭論者而言,這似乎是幼稚和軟弱的政治哲學,可在李肆看來,穩定的政治格局就在於“有容乃大”。階級或者階層這,是永恒存在的。你消滅了一個,卻會出現另一個,來來回回,反反複複。留下滿目瘡痍的殘缺曆史,給後人製造尖銳的思想對立,未來也始終模糊不明。就如英勇無畏地去殺魔王的勇士一般,勇士殺了魔王,然後又成了新的魔王。


    因此這三賢黨是李肆的敵人,同時卻不是生死之敵,要如何抑製和引導工商興起時對李肆所握權力的衝擊,李肆不僅要跟三賢黨作戰,也要對動刀,立明禪位這一事,就成了一個舞台。


    段宏時看著思緒正在飄飛的李肆,滿足而感慨地再長歎了一聲,這個年輕的君王,真像是憑空從石頭縫裏跳出來的一隻孫猴子,未來到底是一番怎樣的景象,他還真有心再活個三十年,好仔細看看。


    三十年,壓力很大啊,七十二歲的段宏時撚著胡須,忽然覺得,是不是該認真練練五禽戲了?


    北京,暢春園,另一個老人覺得渾身充盈著氣力,那種即便隔著數千裏,也能若握實物把控形勢的味道,讓他隱隱有可以再活五百年的感覺。


    “那李賊小兒,竟然還真辦起了立明禪位之事,興工商和領兵作戰,他是很強,可論及政治,哼……哈哈……”


    康熙又在暢春園後湖釣魚,鋪著拉藏汗進獻來的氈毯上,小書案裏堆著一疊報紙。


    此時已是九月中旬,從南蠻境內收得的各家報紙上,都已在討論到底該立朱明哪支分係為帝的問題,立明禪位一事,顯然已進行到實務層麵。


    立明禪位,這就意味著李肆要準備稱帝了。但康熙一點也不擔心,反而懷著一絲竊喜。


    在他看來,即便李肆再急吼吼地要當皇帝,也得把朱明皇帝這杆大旗立個一年半載,至少得讓人家改元立號,讓這旗幟展開,否則就是不合禮。若是在新帝立起的當年就禪位,這是讓人家曆元不滿,很不合禮,李肆必將名聲大損,得不償失,還不如不立明禪位。


    那麽這一年半載裏,就有太多的可能了。前明終究是個旗號,天下人心還有不少在朱明身上,否則不會那般防範。李肆立起朱明,不僅南蠻治下的忠明之心挑起,大清治下一些人也會跑。


    跑就跑吧,反正他們是尊明,而不是尊英。這樣一來,李肆要再禪位,雖會收了一些忠明之人的心,卻也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跟李肆治下原本抑儒所得罪的人合在一起,也許不是**煩,可能讓那小子麻煩,就是他康熙之喜。


    李肆另一方麵也給了康熙一件喜事,那就是透過護送孔尚任南去的閩浙總督滿保,李肆傳遞了停戰講和的意願,雖然還隻有模糊詞句,甚至親筆書信都沒有,但方向卻是確定的。在康熙看來,李肆不折騰個兩三年,也難再朝他北麵看。


    “大將軍到哪裏?”


    心情舒暢,康熙問起了今天的另一個主角,撫遠大將軍,十四皇子,貝勒胤禎回京了,康熙盡遣王公大臣去迎接。


    “著魏珠去傳旨……”


    康熙還要給胤禎一個驚喜,最大的驚喜還要留在身後,目前先一點點的給吧。


    德勝門外,旌旗招展,胤禎一身華麗戎裝,策馬緩行,馬蹄踩在厚厚的紅毯上,看著兩側叩拜而迎的王公大臣,他也如兩腳行在雲間一般。


    “四哥,別多想……”


    人群中,腦袋一起杵著的胤祥對正咬著牙的胤禛低聲道。


    “我沒……”


    胤禛正要否認,代表皇帝前來的魏珠扯開了嗓子,離得遠沒聽清,但後麵幾個字卻是咬得分明,四周叩迎人潮的低低嗡鳴也瞬間消散。


    “晉王爵,封大將軍王……”


    前後兩個“王”字,如冰刀一般,深深投入胤禛的心口,讓他麵色瞬間煞白。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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