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崇文門的高大城門樓漸漸遠去,馬車在三合土鋪成的路麵上狂奔,劇烈的顛簸讓車廂內的話語也斷斷續續。


    “未滿三月,為何就要我走,還走得如此惶急?”


    葉天士根本就是被甘鳳池帶人直接從住處綁出來的,到現在還沒醒過神來。


    “我這一走,豈不是要讓皇上和太醫心生疑慮,當我是在方子裏動了手腳?驟然停了我那方子,可是有**煩”


    他腦子還泡在醫生身份裏,這段日子,就是靠著他的藥方,康熙才能氣血通暢,病情漸漸好轉。但康熙一直未如他所要求的那般平心靜氣休養,原本設想是三月能大略扭轉康熙氣血虧虛的毛病,實際沒個半年不行。現在甘鳳池陡然劫走了他,會對康熙的病情造成影響,他非常清楚。


    甘鳳池嘿嘿一笑葉,這樣不好麽?還當康熙是咱們皇上?”


    他的徒弟葉重樓滿臉快意要的就是那康熙老兒不敢再用師傅的方子最好是當師傅在方子裏暗埋了未明之毒”


    葉天士瞠目結舌,他不是傻蛋,隻是腦子沒轉過彎,被兩人一語點破,頓時恍然。從一開始,天地會找到他,要的就是這番局麵,不要他下毒,不要他動手腳,隻要他盡心為康熙診治,獲得了康熙的信任,再這麽一跑,康熙的健康就握在了指掌間。


    葉天士頹然無語,葉重樓安慰道師傅又沒違醫德,現在不跑,之後康熙身子出毛病,太醫院還不都得推在師傅身上?看那些太醫瞅師傅的惡毒眼神,徒兒這話絕不了”


    甘鳳池也笑道是啊,真有事,又怪不得葉,隻能怪那康熙老兒的疑心。”


    正間,後方轟隆隆響起密集的馬蹄聲,車廂後方一個清脆嗓音響起韃子馬隊追來了還挺快的”


    葉天士緊張不已,甘鳳池道別擔心,撐一會就有人接應了。”


    他一邊說一邊從車廂後窗鑽了出去,對後麵那人道四娘,我掌燈,你動手。”


    馬車上本來就掛著風燈,片刻後,車廂後方又點起一盞燈,這燈份外明亮,竟在夜色中射出一道筆直光柱,將後方那群馬隊當頭罩住。馬眼在這亮光中一片迷茫,瞬間亂了蹄子,再是蓬蓬幾聲槍響,人摔馬倒,頓時亂成一團。


    眼見那上百騎人馬不是閃花了眼,就是嚇破了膽,在原地打起了圈子,不敢再追,甘鳳池稱讚道四娘,你這槍法,真是沒說的”


    四娘嘻嘻一笑這可是娘娘,不,師傅親傳的”


    馬蹄聲又起,卻是從前方來的,甘鳳池吐了口長氣咱們黑貓七隊,首戰告捷”


    四娘搖頭葉還沒上船,咱們這一戰還沒完呢。”


    第二天清晨,被顛了一整夜的葉天士腳步虛浮地摸出車廂,震驚地,馬車竟然停在了一處海灘邊,波瀾微蕩的海麵上,一條快蛟小船正劃浪靠來,更遠處的海麵,赫然是一條高桅大船。


    葉天士還沒從一夜奔了起碼三百裏的奇事中清醒,又陷入到受寵若驚的惶恐中,就為了他一人,無數人舍命奔波,如今更有這麽大一條船在等著他……


    那個叫四娘的嬌小少女朝葉天士笑道陛下親**代過,葉是國寶,也不能讓葉有閃失。”


    “陛下……”


    葉天士怔了一下,然後才醒悟,這位陛下,可不是紫禁城裏的皇帝,而是無涯宮裏的皇帝。


    朝北望了一眼,葉天士吐出一口氣,心道這天下……真是變了。


    北京城,雍王府後園禪房裏,茹喜看著一疊厚厚報紙,淒然無力地道王爺,這天下,真的變了。”


    胤禛端正地坐在她對麵,不知出於心理,還找來了另一個人陪坐。那個叫常保的粗渾家人杵在胤禛身後,渾身發癢,惶恐不安之極,心想對麵不是王爺的格格麽?王爺跟格格相處,還要他這個奴才擠在一邊……


    胤禛道別長籲短歎的,就是要你細細說來,到底有怎的變化。”


    原本語氣很僵硬,可說到後麵,一股熱切漸漸升騰而起,讓他的嗓音也變得含混那李肆,到底是行的妖法,竟能在這短短幾年裏崛起。”


    他指了指那些報紙,臉色又轉為不屑這上麵的,不過是文人手筆,連帶《皇英君憲》,雖覺新鮮,可內裏跟我滿洲入中原時,那些儒生在我大軍鐵蹄前歌功頌德,口稱王師的行徑沒區別。”


    茹喜張嘴,似乎覺得很難對胤禛解釋清楚,這報紙到底跟這個朝廷的邸報小抄有不同,隻好低低道那李肆,爭人心確是很有一套。”


    胤禛冷哼一聲人心?人心管用?他李肆是靠人心與我大清對敵的麽?是靠人心以一敵十,幾番挫我朝廷大軍的麽?昔日我滿洲能靠留發不留頭殺出人心,他李肆自然也是靠那火槍大炮打出來的人心”


    他有些激動地敲著藺草地席我想,他是造出那麽多槍炮的?他又是養活那些火器強軍的?工商為要服他?為甘心為他納那般沉重的課派?他治下民人和儒生為沒被工商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他握起拳頭,有力地淩空錘了一下弄明白了這些,我們自然能如法炮製他治下不過區區一隅,就能有這般動靜。我大清還有大半江山,也該比他更有回旋之地”


    果然是我的四爺,也隻有四爺,在這樣的關頭,滿心都還想的是這大清天下,就他能當得起這世間第一的真真男兒……


    茹喜被胤禛這股堅定氣勢給感染得熱淚盈盈,咬著嘴唇,恨不能撲上前去,抱住他的雙腿,向他哭訴這幾年來的委屈苦楚。


    可她已不是當初麵對李肆時,那個自作聰明,自恃甚高的女子了。她的自信,已隨著她的貞c,被那粗暴而入的火銃一同破碎。現在她很清楚,該扮演角色。


    茹喜緩緩道其他的事,賤妾接觸不多,前幾年一直在瓊州僻壤的礦場裏,那礦場的運作也有一番新章程,由小及大,王爺所問之事,賤妾還是能說上一些。”


    禪房裏,茹喜細細述說著,胤禛聽得入神,一會皺眉,一會撫額,時而拍掌,時而叫好。


    “分片為崗,分崗為人,層層監管,事事落到人頭,好”


    “管事的就隻管一事,管到極致,每事都擬出細細章程,比照章程辦事,雖換人也不亂事,好”


    “管總的靠表單,靠數目隨時核查?看來懂算學的還真是人才”


    “凡事隻講事理,不講人情?那李肆,還真跟我一個性子……”


    “能不靠人做好的就絕不用人?能少用人的就少用人?那靠?軌道?機械?”


    “必須要用人的,用度量衡來回切,這也是事理,我明白”


    在茹喜的述說中,瓊州昌江石祿礦的情形也一片片在胤禛的腦海中拚湊出來。偌大礦場,數萬人,隻有數百監工,就靠著機械、牛馬和細致到頭皮發麻的章程組織起來,旗人勞工們在這張大網裏機械地忙碌著,就像是順著那石軌拉車的牛馬,一刻也停不下來,更沒辦法自作主張地換方向。


    茹喜說得沒,由小及大,從這礦場的操持章程裏,就能看出李肆行事的根底。


    胤禛心中蕩著一絲欣喜,他覺得已經看破了李肆的一角。李肆,論實質是個不折不扣的法家之士嘛。編織密密法網,驅策人不得停頓。再想想他的軍隊也是這般運轉,萬人如一人,朝廷大軍才會連番碰得頭破血流。想必他也是這般對待工商的。聽說他的工商律條竟然有厚厚幾大本,這麽細密的梳子下去,工商自然被割得血肉淋漓,卻還不敢出聲。


    悟了這一點,胤禛心跳不已,若是能掌住權柄,在這法上下功夫,難道成就還及不上那李肆?


    此時茹喜又說到了礦場跟旗人的合約,胤禛品了一陣,又修正了的想法。不,不止是法家,看這報紙的動靜,還有那份驚天動地,史無前例的即位詔書,就能,李肆在粉飾人心上也的確很有一套。屈尊許諾,不恥低頭,讓麵上之治光鮮無比,這也是皇阿瑪的套路啊。隻是那李肆本就是草民出身,更不在意顏麵,所以可以做得更絕,這一點,皇阿瑪學不了,但我可以學……


    思緒擴散開,胤禛再度想到跟皇阿瑪的分歧。如果皇阿瑪能將“滿漢一家”這話落到實處,放開手腳用漢人,天下又怎會落到這般局麵?若是掌權,在滿漢事上,就不能有那麽多顧忌。滿人才學之士實在匱乏,忠心我大清的漢人比比皆是,到時委以重任,那李肆在人才這一事上,也拚不過我大清。


    想得興奮,再一轉念,胤禛消沉下來,若是掌權……這可能性有多高呢?


    心神正恍惚間,戴錦在門外遞上一封信主子,鄔傳來消息……”


    胤禛接過一看,就四個字大變在即”,這是意思?


    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剛從刑部大牢裏出來,顧不得休養就埋頭為胤禛四處奔忙的李衛急急搶入禪房,喘著粗氣道王爺小人從暢春園打探得消息,皇上,皇上……”


    他一口氣沒喘勻,半天吐不出後話,急得胤禛恨不能一腳踹上他肚子,幫他順了氣。


    李衛後半句吐出來,胤禛和茹喜幾乎當場跳了起來皇上似乎中了誰的暗算,正時醒時迷,太醫院已被殺了好幾人,現在暢春園已是封園,王公大臣都不得入內”


    胤禛第一反應還是正常的,“皇阿瑪到底怎樣了?有沒有危險?”


    李衛卻沒回答這話,此時禪房裏溫度驟然轉低,不僅李衛,連茹喜都盯住了胤禛,那目光冷中帶熱,胤禛轉念才品了出來,一身熱血頓時衝到了頭頂。


    李衛不敢跟他對視,低聲道十四阿哥,已經回了西安行轅。”


    茹喜的聲音更像是從九幽冥府裏傳來李肆料到了,不,就是李肆的手腳,他說的機會,就在眼前……”


    沉默,可怕的沉默一直持續著,是胤禛不該回應,或許他是覺得不該將的心聲直白地向眾人表露出來,但不表露,事情又不該繼續下去,更不該怎樣把握住機會,所以他隻好沉默。


    一聲高呼打破了沉默,是十三阿哥胤祥,“四哥大事不好”


    眾人都同時暗道,有不好,是太好了


    胤祥衝了進來,滿臉急切,徑直拉住了胤禛的手四哥皇阿瑪封園,誰都不見,咱們也得想辦法探到皇阿瑪的情況,這事四哥你就得有……”


    他眼中精光浮動,也不到底是怎樣的心緒,吐出的三個字讓胤禛心口呼呼噴起了火苗……大決心”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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