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大江之南,升龍府的北衛城清晰入眼,已經累得兩眼發虛的莫高極還以為出現了幻覺,當他確認這就是東京時,心中那股震撼從腳尖一直蕩到頭發絲。


    渡三江,越十多城,紅衣軍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一邊行軍一邊打,四百裏地,七日就到。紅衣兵個個閑庭信步,似乎還沒盡全力。而他們這些高平兵隻是行軍就已到了極限,根本沒力氣打仗。


    莫高極自然不,英華諸軍裏,以戰績論,羽林軍不敢自居第一,但以行軍論,那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去年從廣東到廣西,過雲貴入湖南,險峻地方沒走過?安南這地方,過了諒山,就是坦途,雖然路窄點,河多點,林子密點,卻總比那坑坑窪窪,見不到三尺平地的廣西貴州,還有那綿綿不絕的湘西山地舒服得多。


    至於一路所遇阻擊,因為大軍來得太快,鄭兵根本就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今日淩晨,羽林軍強渡富良江(紅河),給莫高極等安南人帶來的衝擊最為強烈。負責開路架橋的工兵麻利地在兩岸拉起攬索,牽引木筏,對岸數百鄭兵衝擊,工兵不忙不慌地列陣阻擊,過江的紅衣兵也一隊隊聚好了才參加戰鬥,視鄭兵如無物。僅僅不過百人,就將鄭兵打垮。


    當時高莫極暗道,之前不顧族老的勸阻,毅然以莫登庸後裔身份聚起莫家兵,跟隨英華大軍反鄭,這決定真是無比英明。


    此刻見跟著英華大軍七日攻抵升龍府,莫高極這感覺更加強烈,一定要跟緊了英華,莫家就靠這從天而降的機遇,翻身再作主人。


    這一路急行軍,莫高極聚起的三千高平莫家兵丟掉了四五百人,好歹主力還在。他覺得身為仆兵,就該盡仆兵的義務,必須衝殺在前,為英華大軍省血汗,因此找到英華軍先鋒官,羽林軍副統製彭世涵,自告奮勇馬上攻城。當然,先打進去了,就能先搶到財貨。


    “攻城?封西麵去不得漏走一個人”


    彭世涵沒給他好臉,莫高極打千叩拜,如得甘霖般地高興而去。頭湯當然不會是的,夢想雖然破滅,但英華軍也終於肯用他莫家兵了,還是獨當一麵,他自然喜不自禁。


    看著莫高極手舞足蹈的背影,劉澄一臉不解地道老實說,我都不明白為非要把這莫家扯出來,據說鬧三藩時,高平莫家就因為支持吳三桂,被鄭家討滅了,還有用?”


    蒼梧營指揮使孟鬆江嗯咳一聲,開始講古此事說來話長,話說……好吧,不從秦滅百越說起……”


    實際還是得從那時說起,秦滅百越設桂林、南海、象三郡,這就包括了現在交趾之地。之後趙佗立南越國,百年後被漢武帝吞滅,此處千年都是華夏之地,史稱“郡縣時代”。


    宋時丁朝建國,宋太祖趙大那時還沒平定江南,出於安撫,丟了個安南郡王給丁朝,由此確立了日後安南朝貢中國的體製。但丁朝接著就陷於內亂,宋太宗趙二覺得有便宜可占,出兵攻丁,結果不僅大敗,還讓越人打出了一個前黎朝,就此安南不再歸於華夏版圖。


    經曆了前黎、李、陳幾朝後,明宣德三年(1428),後黎朝建立。當然,這個後黎朝也是中國送出去的。


    陳朝末年,外戚權臣胡一元篡位,明成祖朱棣興兵討伐。為啥要討伐呢?因為中國所建立的朝貢外藩體係裏,也講求君君臣臣。隻要國力強大,就要依照這番原則,處置周邊外藩事務。但凡朝貢屬國有篡位奪國之舉,中國都要幹涉。


    永曆大帝朱棣討伐胡朝,名將張輔馬到功成。接著朱棣就改了扶持陳朝的心思,讓陳朝帶著安南內附,於是安南回歸中國。但這回歸僅僅隻持續了二十一年,黎利帶著越人反亂成功,後黎朝建立。


    在越人心中,黎利是位民族英雄,盡管隻在位五年,其後的國政紛亂迷離,宮闈難穩,但開創的黎朝卻是一麵聖潔旗幟。其間還有在位三十七年的“聖宗”黎思誠,對內大興理學,對外不斷擴張,逼迫占城和南掌(瀾滄,老撾古國)向安南朝貢,儼然以“小天朝”自居。


    到了明嘉靖六年,權臣莫登庸篡位,嘉靖皇帝準備興兵討伐,莫登庸自縛請罪,嘉靖封其為安南都統使。但此時後黎朝餘孽興起,將莫登庸驅趕到了高平老家。


    此時後黎朝再起,皇帝不過是阮、鄭這兩家後黎世家反抗莫登庸而抬出來的傀儡。阮鄭兩家的恩怨是另一篇文章,而莫氏退到高平後,嘉靖皇帝玩了個平衡術,改封莫登庸為登庸都統使,封後黎朝的皇帝為安南國王,鄭主為安南都統使,希望以莫製黎鄭,這個政策滿清也繼承下來了。


    直到康熙十六年,後黎鄭主以助清滅三藩臂膀的名義,將莫家攻滅,占據越北山地的高平莫氏才終於消亡。


    可政權沒了,莫氏人卻還在,鄭主一直在高平附近駐紮重兵,防範莫氏,曆史上莫氏就此泯然。可英華一起,莫氏又有了利用價值,這就是莫登庸後人莫高極在這裏的原因。而從天地會聯絡上了此人,到大軍入越,短短半年裏,莫高極就拉出了數千人馬,由此可見,莫氏在民間依舊留有很深的根基。


    聽得腦子發暈的劉澄問那麽,四哥兒是要以高製黎?”


    彭世涵在一邊翻白眼這不歸咱們管,咱們就隻管打敗所有敢於反抗我們的越人”


    劉澄也很俐落地轉換了話題那現在就攻城?”


    孟鬆江又教育他了雖說咱們三路進逼,可保不住鄭主還要朝西邊跑,先穩穩圍住了再說。”


    劉澄不服地道韓再興他們一路早就該到了吧,還沒見動……”


    話音剛落,就聽到東麵響起隱約的隆隆轟鳴聲,眾將官不約而同地舉起望遠鏡朝東麵看去,依稀能看到極遠處有煙柱升騰。


    彭世涵當機立斷孟鬆江,你帶蒼梧營向東急援,劉澄,攻城”


    這肯定是韓再興一路正跟鄭兵激戰,雖說韓再興一路有三營萬人,但其中兩營都是神武軍那些新丁,戰力肯定不如羽林軍,外加地形不熟,總是有風險。


    彭世涵當機立斷時,安都王鄭正在的主府裏猶豫不決。看著滿殿穿著青吉衣的府堂官員吵個不停,他像是滿嘴牙都爛了似的,痛苦得臉肉都全變了位置。


    “請王上速離東京,回西京避禍”


    這是主戰派的觀點,即便是最死硬的主戰派,都不覺得能守住升龍府。曆次中國大軍入安南,升龍府都是要被破上一破的。


    “王上該效莫氏,自縛請罪,求其寬大英華大軍突來,不過是聖道皇帝惱我大越與清國交通,或者是不容我大越犯邊,隻要求請贖罪,求封朝貢,奉英華為天朝上國,此禍必解”


    這是主和派的觀點,曆代中國皇帝,為的都是麵子,隻要向其恭順稱臣,大越就能安然無恙。有宋明兩朝的教訓,那聖道皇帝腦子沒發昏到覺得可以將安南納入他英華治下。


    兩派相爭不下,鄭看向的,十七歲的鄭杠。身為主府世子,鄭杠十六歲就任節製,接觸軍隊,雖然年輕,想必也該有的看法了吧。


    鄭杠一身甲胄,把住腰間刀柄,高聲道我大越精兵百萬,戰將如雲,又怎能怕那北蠻偽國?隻要擋得十數天,待西京子弟兵到來,還有戰象大軍,蠻軍必敗”


    鄭歎氣,心說再擋十數天,即便是子弟兵來了,那黎皇的兵馬也聚齊了。可恨那黎維禟,鄭家待他不薄,他那黎家,一開始就是傀儡,這一百多年,卻真把當黎利的子孫了,真是狂妄


    可鄭家又有辦法呢,真要廢了這傀儡,先不說天朝必定要打,南麵的阮家,也能再舉一個黎皇,這樣就成了眾矢之的,這傀儡還真不是能隨便丟掉的臉麵。


    現在那聖道皇帝捏住了臉麵,形勢可就太危險了。鄭可不是蠢人,連起碼的是非判斷力都沒有,可他真不敢隨意南撤。把升龍府丟給黎維禟,自家就成了反賊逆臣,即便回了清化老家,南麵阮家也必定要趁火打劫,到時候南北夾擊,更是一個死字。


    所以,這升龍府守也不是,退也不是。而主和派的建議,又太過冒險,誰那聖道皇帝腦子究竟是想的?


    鄭越想越憋屈,那聖道皇帝根本就是個……瘋癲跟清國人聯絡,去挪挪界石,製造點衝突,這都隻是小節,具體要哪樣大家可以談嘛你就能這麽直愣愣地打呢?你好歹也是皇帝,還要不要臉啊你?


    想得深了,鄭確定,這聖道皇帝絕對是個瘋子,曆代中國攻大越,都是從北麵而下,哪有聚起船隊,徑直衝入海港,連船撞爛了都不理會,就這般從海上撲下來了,離升龍府不過二百裏地。不是東京一直有兩萬大軍守著,京城外圍還有幾營優兵,兩天前這裏就能被那股大軍攻破。


    聽說對方隻有萬人不到,希望我的兩萬大軍能將他們再擋一陣,擋到……我做出決定為止。


    如此念頭剛從鄭腦子裏冒出來,一群軍將就渾身帶血地衝上了殿。


    “王上中國大軍中國大軍從北麵來了”


    淒厲的呼號剛剛落下,一陣陣脆亮雷鳴就在北麵響起,那是炮聲,雖然有些變調,但鄭聽得出來,那一瞬間,他就覺得有一股凜冽寒風從天靈蓋直透腦內,所有念頭都被凍住了。


    “王上西麵出現莫家人馬中國大軍已經攻破北衛城,正在聚木筏船隻,準備渡江”


    又有軍將衝來稟報,殿堂裏的官員已經轟然大亂,誰也沒料到中國人來得如此之快。即便大越以小天朝自居,可天朝有一樣終究沒學去,那就是驛站體係,他們的軍情遞報速度根本就追不上英華軍的推進速度。


    “炮……炮……”


    殿堂上官員轟然大亂,鄭無意識地念叨著,鄭杠聽明白了,這是在說“跑”


    即便剛才膽氣十足,可現在鄭杠也明白,升龍府已經丟定了。現在看來,自海防港而來的英華軍,不過是偏師,最有威脅的一擊還是來自北麵。現在主力都在東麵對陣那支偏師,升龍府隻有不到萬人的軍隊,而且還沒有作好戰鬥準備。


    鄭杠有力地下達了命令護送王上離京”


    升龍府的地形救了鄭,一條大江從西北向東南蜿蜒而下,隔開了本城與北衛城。羽林軍兩營渡江後,以四斤小炮、飛天炮掩護,擲彈兵借著用木筏臨時改造的雲梯突擊上城時,鄭已經跑了。隻是跑得太匆忙,或者是說嫌累贅,壓根就沒想著帶上,鄭家全都丟在了主府裏。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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