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陽,一個留著一抹小胡子的年輕人止住了身後的大批侍衛,一個人進了一處寧靜宅院。他戴著無簷直筒皮帽,蹬著馬靴,披著黑得發亮的中長皮襖,一身裝束格外精幹,可眼瞳卻深不見底。被他豎指噓了一聲,宅院裏迎出來的仆役們再不敢發聲。


    “是皇上……”


    “可算是來了……”


    目送李肆的背影進了宅院深處,仆役們來回交換著眼色。


    李肆向深處閨房行去,一個高挑身影正背對著他,心緒頓時激蕩不已,他此行主要目的就是把盤金鈴抓回皇宮,算算一年沒見了,還真有些情難自禁。


    背對著他的人兒長發披散,削肩正聳動不停,手臂朝前伸展著,合著咽喉中發出的斷斷續續低哼旋律。李肆無奈地搖頭,這姑娘還在練習唱天曲呢,聽起來語不成聲的樣子,是嘴裏正嚼著棗子練喉音麽?


    有心來個驚喜,李肆放輕腳步,湊到佳人身後,雙手環上小蠻腰猜猜我是誰?”


    話剛出口就覺不對,不僅手感有異,體香也不同。懷中人驚得轉身退步,顯出一張清麗麵容,這不是賀默娘麽?


    見是李肆,賀默娘趕緊深深福下,臉上暈紅一片。李肆尷尬地比劃著“抱歉”的手勢,兩根指頭曲成人腿,一縮一縮的,賀默娘捂嘴無聲地笑了。


    “真是個大姑娘了啊……”


    看著已近雙十年華,如出水荷花的賀默娘,李肆感慨無限,然後目光轉向另一個翩然而入的麗影。


    釵橫發亂,不知正在忙的盤金鈴一聲驚呼,下意識地就要撲,卻馬上止住了步子,還揮手攔著李肆,“別身子正不潔呢……”


    在說呢?


    花了老半天,盤金鈴才將李肆安撫住,原來她正在研究病理。


    盤金鈴幽怨地道早就想了,但這病太可怕,妾身去過疫區,怕染上了蠱蟲,若是帶了,那可是萬死莫贖了。”


    李肆很是無奈,早跟她說過,洞庭湖的五蠱隻能預防,很難治,她非要去摻和一腳。所謂五蠱,加上洞庭湖乃至長江中遊一帶的水毒、水症和鼓脹這些病症,其實就是後世的血吸蟲病。


    仔細問了她的行程,知她遵了的叮囑,絕沒沾染疫水,而且這麽長,身體也沒問題,李肆才鬆了口氣。血吸蟲病並非人人相傳,而是通過釘螺、糞便來傳染。


    古方也有雄黃等成分的驅蟲藥來治這病,借著顯微鏡,盤金鈴正在組織人作普方測試,同時也靠著天廟和地方官府,大力推行消滅釘螺、劃糞和鄉間醫衛工作,這一幹就是大半年,竟然樂在其中。


    李肆捏住盤金鈴的下巴,惡狠狠地道那的確是要好好檢查一番,從裏到外……”


    盤金鈴已被他另一隻手揉搓得渾身發軟,明亮眼瞳正流散著媚光,再被李肆攔腰抱起,嚶嚀一聲,再無言語。


    看著兩人轉進後房,賀默娘捧著緋紅的臉蛋,眼神也迷離了,好一陣後,才使勁搖頭把場景從腦子裏丟開,繼續開始練習那不成調的啊哦之聲。她跟著盤金鈴一麵修習醫術,一麵也參與天廟之事。成為一名詠唱天曲的天女,是她夢寐以求的理想,但這事對她來說,似乎過於艱難了。


    常德,另一位清廷大員駕臨,此人身直如刀,臉色冷厲,在常德府衙後堂一站,就像是從地底下直愣愣鑽出來一般的突兀刺眼。


    湖北巡撫鄂爾泰一來,加上荊州將軍袞泰、湖南巡撫年希堯,清廷湖廣方麵的大員就聚齊了。【1】


    鄂爾泰冷聲道此事太過凶險,須得有萬全之策絕不可輕舉妄動”


    盡管袞泰職銜顯赫,但跟一年就從內務府員外郎直升巡撫的鄂爾泰相比,紅度顯然不足。袞泰嗯咳一聲道馬見伯已一路跟住,眼下人在益陽,身邊護衛也就千人,加上藍衣衛軍,不到兩千人。駐守長沙到汩羅一帶的是神武軍,那是南蠻的弱軍,也要三五天才能趕到,另一軍在辰州府,更是來不及。”


    袞泰總結道以我荊州旗營,加湖北綠營新練的火槍兵,泛舟直襲益陽。再有馬見伯所領陝甘死士暗中刺殺,也有八成可能。”


    鄂爾泰冷笑道當年先皇和今上數次算計,都是手握九成盤算,結果如何?虛言八成,就敢妄動?惹得李肆引大軍北上,諸位對項上人頭不在意,本人卻不想這般窩曲”


    年希堯忽然來了句今上開始下力了,我等臣子自然得為君分憂……”


    鄂爾泰也沉默了,雍正收拾掉了老九和十四後,老八已成甕中之鱉,隻是還缺合適的由頭而已。現在他開始將力氣用在了整頓錢袋子上,以本朝前所未見的酷厲追繳虧空,已有不少縣州府道被逼得家破人亡,乃至自殺身死。


    也許是覺得行事順暢,雍正對江西和湖廣有了異樣的期待,在他們的奏折裏連篇累牘地禦批該如何防範李肆,以及怎樣挖李肆的牆角。同時還再三提到,南蠻現在最大的破綻就是李肆本身,他連都沒有,隻要他完蛋,南蠻這一害也就除了。


    有這樣的聖意壓下,也不怪袞泰、年希堯和馬見伯初來乍到,就要搞一場豪賭。鄂爾泰甚至能想到,江西、福建甚至四川等處,都已經有了行動。


    鄂爾泰暗道,有怎樣的皇上,就有怎樣的臣子,都是一幫賭徒。可即便是要賭,也得要押上足夠的籌碼吧。


    鄂爾泰問旗營、綠營、死士,這都是明的,難道沒有暗中之法麽?對了,李肆為何來湖南?”


    這一問終究探到了根底,年希堯將一番原委道來,鄂爾泰沉吟片刻,豁然揚眉本人就以湖北巡撫之名,去麵見盤大姑,央她赴荊州開英慈院,其間總有機會能見到李肆。你們有可靠的死士派給我,如果是在湖上相會更好,可以將炮藏在船中,侯著我發號,到時徑直下手”


    鄂爾泰說得認真,袞泰和年希堯愣住,他要以為餌,跟李肆同歸於盡?


    鄂爾泰沉聲道如此國賊,舍我一命就能鏟除,那可是賺大了若是事敗,也隻死我一個,不至於牽累朝廷”


    見著此人如此狠絕,袞泰和年希堯心道,能得今上賞識的紅人,果然都得不要命。


    廣州西關,跟著布商踏進轟聲作響的大貨倉,家人就覺這轟鳴讓人心神搖曳,下意識地側身護住田文鏡,卻被他冷眼瞪開。


    田文鏡在江西巡鹽時,正遇上江西綠營反亂北侵,他以狠決手段奪了南昌知府的權,開倉聚勇,拉起一支軍隊,將那幫叛軍擊退。


    由此一功,康熙和雍正都很賞識他,讓他主理江西之事。如今一年多,感覺內務整頓得差不多,又從奏折的禦批中看出雍正希望對李肆開始采取主動的用意,權衡再三,覺得知己知彼方才有對戰的把握,這才潛入廣東。這是一樁絕大冒險,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現在不過是跟著布商去摸摸廣東工商的底,家人的反應,讓他很是惱怒,這有好怕的?


    進了這貨倉一般的巨大建築,田文鏡心中頓時劇震不已。這裏起碼聚著數百台怪異機器,每部機器後麵坐著一個女工,正踩著踏板,讓機器發出嗡嗡的潮水之聲。


    布商一臉自得地大聲喊著,隻有如此,田文鏡才聽得清,“這是縫衣廠,用縫衣機織,比人快十倍都不止不過現在這機器還不夠精巧,女工得訓很久才能用。以後等有了恒齒,這機器就好使了。女工?是啊,女工,都是嫁了人的婆娘家,閨女可不敢用,官府那幫窮酸可盯得緊就盯我們公司,野作坊召的閨女他們都裝作看不見”


    布商介紹說,他的縫衣廠接了很多訂單,官府和軍隊的都有,還有船行商號的,也在作直接在市集賣的“成衣”。此外布袋、旗幟、被麵等等織物也都作,光這間縫衣廠,一月流水就能上萬兩銀子。


    跨出這裏,再到另外一間貨倉,田文鏡更是看花了眼,這裏擺著數百台織布機,每一部有豎著的八個錠子,棉花就在這裏撚成線織成布,看角落裏堆積而起的棉布,真如小山一般。


    布商道田東家,你有多少棉花,我都吃得下,這裏每日能出上千匹布,價錢還比蘇鬆棉布低三成聽東莞機械的人說,等爭氣雞出來,可以一車幾十錠,隻需要兩三人照管,那時布價還會更低,怕是整個江南的棉花送,都不夠咱們織的。”


    田文鏡眼中已是茫然,一間縫衣廠,一間織布廠,就已完全超越他對工商的認知,不說江西一省,就是北麵整個朝廷,又到底該怎樣跟這英華抗衡呢?


    夜晚,客棧裏,另一個麵目森冷的胖子道鄔某白日也四處轉過了,揚州、江寧、蘇杭,都難及得上這廣州。十多處碼頭,三桅大船一日來往上百,這情形,這銀錢之盛,怕是能供起百萬大軍……”


    田文鏡道鄔,咱們來此,一是尋其紕漏,看有無下手之機,一是看有無可借鑒處,讓我江西錢糧富足。”


    這個鄔胸有成竹地道那好辦,允南蠻商人自我江西過境,但抽商稅即可。”


    田文鏡皺眉可皇上之意,是要拿出些手段來,讓南蠻吃緊或者難堪。”


    鄔笑了東翁,你也清楚,南蠻一旦對江西起了心,以江西兵勇和錢糧,根本就守不住。皇上此番剛解決了大半身邊事,正滿心舒暢,該是想著要在南蠻身上出口氣,所以壓著東翁等人要有所動作。但我斷言,皇上不久後就會後悔,如果他人動作太大,惹得李肆真惱了,局麵還不堪收拾……”


    “到那時候,江西若是能在風雨中繼續立穩,也該是大功一件。”


    這鄔就是田文鏡的智囊,一番分析,入情入理,田文鏡連連點頭。


    “就希望湖南那邊,別搞出太大動靜……”


    他有些憂慮地想到自家西邊的主事人,那個性格跟頗為相似,但性格更為狠絕苛厲的鄂爾泰。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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