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之間,一個女子雙手高舉,被鐵鏈掛在刑柱上,她正張著嘴,卻不是呼號,那平靜的麵容,讓觀者的感覺是她不過是在歌唱,正在烈焰之中歌唱。


    郎世寧長出一口氣,放下畫筆,目光從自己已完成大半的畫板中心挪到邊緣,那還是空白。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將當日的情形原原本本畫出來,還是進行“藝術加工”,將之後的情形加上去。


    這已是十二月中,保安門城樓上刑台的烈焰,已熄滅了九天,而武昌城的大火,昨日才剛剛熄滅。此時郎世寧看過去,隻能見到黑煙升騰,武昌像是已化作了灰燼,簡直就跟但丁《神曲》裏所描繪的地獄一般無二。他拿不定主意,是該畫上前幾日的武昌大火,還是今天的蔽日黑煙。


    這將是一幅傳世巨作,郎世寧覺得每一個環節都要深思熟慮,他放棄了現在作決定的念頭,轉而拿起紙筆,開始記他的日記。這幾天的經曆太過震撼,接著所有精神都灌注在了畫上,以至於他每天記上幾筆這個雷打不動的習慣也破了例。


    “如果是一位剛到中國的歐洲人,對這幾天在武昌所發生的一係列事件,他會感到一絲熟悉,同時又會極度迷惑。”


    “熟悉的是,清國的總督像對待異端一樣,在武昌城裏數萬清國人的憤怒呼喊聲裏,將一位倍受愛戴的,如聖徒一般的女子綁上了火刑柱,然後在數萬為拯救她,不遠千裏從南方趕來的民眾眼前,將她燒死了。”


    “那位如聖女一般的女子,她叫盤金鈴。據說她得了尊敬的皇帝陛下拯救,從此立誌行善救人。她所創辦的英慈院,救治好了無數傷痛病患。她特別擅長救治外傷,在歐洲人還在愚昧地將放血當作萬用萬靈的妙方時,她卻已經能給人體輸血,讓那些因手術而大量失血的人保住性命。她對婦人生育格外關注,英慈院的育嬰堂,新生嬰兒的死亡率已經低到了百分之十以下,跟當地民間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死亡率相比,簡直就是奇跡。歐洲人若是知道這個數字,肯定是不會相信的,因為在歐洲,這個比例甚至更高……”


    “她還加入了據說是皇帝陛下最初建起的天主教會,噢,主啊,原諒我用這個名詞,我隻是轉述這裏的中國人,對他們心中那個至高無上的存在的稱呼。在她的幫助下,教會依靠醫術和嚴謹的衛生知識傳教,由此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幾乎所有祭祀都在醫學上接受過她的教導,這也讓她在教民裏獲得了巨大的聲望。”


    “因此當那數萬人,眼睜睜看著他們所愛戴的……聖女,這是他們私底下的稱呼,被活生生燒死時,他們憤怒了,他們要求皇帝陛下對這樣的罪惡作出審判。皇帝陛下,對了,這位令人尊敬,令人畏懼,同時又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崇拜的年輕皇帝,他從來都宣稱,他是為民眾服務的,他不能拒絕這樣的要求。我也滿心的相信,他本人比所有人都要憤怒。因為這位聖女,本該嫁入他的皇宮,成為他所寵愛的皇妃。”


    “所以,武昌城,就這樣被燒了。”


    “但這還不是故事的全部,正如被燒的其實僅僅隻是武昌城南麵的一部分。清國的武昌知府來到皇帝陛下麵前,跪求他放過城中的無辜民眾。皇帝陛下說,他隻是下了焚城的命令,如果不想被活生生燒死,城裏的人就該邁動自己的雙腿,作出明智的選擇。皇帝陛下的大軍還沒有完全抵達,武昌城還沒有被圍,要做什麽,還有時間。”


    “這真是一位極有克製力,極善於忍耐,極為仁慈的皇帝。回想歐洲那數百年黑暗的曆史,我這個歐洲人,都禁不住羞愧萬分。而當時清國那位武昌知府,也羞愧得無地自容,但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仁慈和犧牲的美德。他將自己綁了起來,自投羅網地來到了皇帝麵前。沿途的民眾和皇帝身邊的軍官,高漲的怒火幾乎快點著了我的頭發,他跟之前決意燒死聖女的總督截然不同。”


    “在這位知府的組織下,絕大多數武昌人在兩三天裏都逃出了城,除了那位總督和他所率領的清國軍隊,他們職責在身,同時也好像是被那位總督的堅決所感動了,如最虔誠的教徒一般,要死守這座城池。”


    “皇帝陛下的大軍到來了,他們是被數百門大炮拖慢了行程。但這些大炮的到來,也宣示著武昌城不可能再堅守下去。僅僅隻是兩天,武昌城就被攻破了,接著大火吞沒了全城。據說有上萬清國軍人和不願逃出去的民人被殺,這就是那位總督所作所為的代價。”


    “皇帝陛下終究是仁慈的,他止住了部下屠殺俘虜的行動,將這些俘虜流放到了萬裏之外的南洋。接著他帶領大軍,朝東麵前進,要去追捕那位凶手,那位據說在清國享有清廉美名的總督,他逃了,真的很滑稽。因為他燒死聖女的決定,違背了清國皇帝的旨意,所以被免職了,正是靠著這條旨意,他就這麽逃了。”


    “整件事情,聽起來很熟悉,這種熟悉的感覺來自我們歐洲人耳熟能詳的曆史。如果有人看到了我的描述,一定會以為我是在根據那些曆史編造著故事。這就像是受難耶穌,聖女貞德,鮑德溫四世和薩拉丁王這些事混在了一起,但是我想說……”


    郎世寧正奮筆寫著,一騎急奔而來,到了他所立的矮坡之下。


    “朗次事,通事館謝知事急召,請次事馬上趕往廣州”


    聽到有公務,身為通事館次事的郎世寧長歎一聲,為自己不能繼續跟在皇帝陛下身邊而遺憾,再看看畫板上沒完成畫,遺憾更甚,這下可不知什麽時候能完成了。


    可他還有時間寫完日記,接下了公文,郎世寧繼續動筆,他正寫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是我想說,這是不同的,這不是我主對上安拉,也不是羅馬對上新教。”


    “不管是武昌城裏,喊著要燒死盤金鈴的那些人,還是武昌城外,為盤金鈴的死而流淚,憤怒地要求皇帝審判罪人的那些人,他們都不是什麽狂熱的信徒。或許有人在看到兩方民眾的激憤表情時,會有不同意見,但我還是得說,他們的確是在捍衛自己心中的神聖,在憎惡他們心中的惡魔,但他們都不是我們歐洲人概念裏的那種教徒。”


    “清國的那些民人,他們愚昧,他們野蠻,既像是當年歐洲宗教裁判廷所審判的那些罪人,也像是宗教裁判廷本身。原料我這麽比喻,但我對宗教裁判廷就是這麽看的。而南麵英華的民人,他們雖然屬於天主教,但我不得不說,這個天主教,並沒有自己的靈魂,他更像是……一個教導大家該怎麽活得更安寧更幸福的勸善會。”


    “不管是清國,還是英華,民眾都是中國人。他們曆來不信有一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創造了一切、還掌控著一切,賜福和審判一切的神靈存在。他們信的,隻是有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創造了一切,同時掌控著一切,賜福和審判一切的存在。注意,‘神靈’和‘存在’顯然是不同的。”


    “相對於那冥冥中的上天,中國人更關心祖宗之靈是否會保佑自己,自己死後,是不是能跟祖宗之靈相融為一體。而英華人所創的天主教,是將上天當作所有祖宗之靈的歸宿,而非一位嚴峻的神明。他們透過祖宗之靈去感悟上天,從而獲得心靈上的平靜,讓靈魂獲得慰籍。他們不會去求得上天直接傳言,給自己曉諭著該如何行事,該如何思索。”


    “嚴格地說,天主教並非教會,當然,曾經有那樣的危險,就在盤金鈴被烈焰吞沒的時候。皇帝陛下的話揭示了天主教的本質,他說,信上天者無敵。”


    “漢語是博大精深的,這兩個字有兩個不同的含義。皇帝陛下所說的是第一個意思,也就是沒有敵人。跟佛、道乃至我們公教一樣,天主教也認為,人人是有罪的。但不同的是,他們認為這罪是塵世的罪,不是人的原罪。這跟中國人所信的佛道,甚至那些儒家士子的說法其實沒有什麽差別,他們也都講求修身養性,保持心靈的純潔。”


    “既然人人有罪,那就無人有權給他人的靈魂定罪,所以也就沒有敵人,這是我自己的理解。因此這個天主教隻是一種泛信,一種樸素的信仰,一種道德,施加於靈魂的道德。沒有異端的教會,怎麽能叫宗教呢?”


    “但我卻覺得,‘信上天者無敵’這話,其實還另有深意。如果一個人沒有了敵人,那他豈不是也成了最強大的人?如果這個天主教,真能做到這一點,那還有什麽可以改變中國人的信仰呢?這一點其實在中國人對待佛教道教的態度上,就已經能看到一些征兆了。”


    “中國人,似乎什麽都能信,可仔細看下去,似乎什麽都不信。但如果再深思的話,這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其實都信著上天嗎不跳字。


    “皇帝陛下,讓這天主教會立了起來,想必是已經看透了這樣的內心,要讓中國人,更真切地看到自己的內心吧……”


    寫到後來,郎世寧已經在發泄鬱悶,自己身為耶穌會神父這個身份在這裏所遭遇的鬱悶。


    合上筆記本,再看看那份公文,郎世寧這點小小鬱悶也不翼而飛,他還有重要的公務。他有三個身份,耶穌會的神父,皇帝陛下的內廷畫師,帝國通事館的官員。而第三個身份,已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全新的演繹,更值得他付出忠誠和心血。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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