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柔啊,這京縣的知縣可是不好當的不過你千萬別想岔了,本朝這京縣知縣,難在權衡各方之利,可不在應付權貴。南海縣以佛山鎮為樞,佛山冶鐵、佛山鋼業,佛山製造局、西口瓷業、南關絲織,家家都是萬人以上的大局。爭人,爭地,爭路,爭水,時時不得清淨。你若是能將其中利害掰碎了分辨清楚,讓各方心服口服,稱你公正,府道之門就向你敞開了。”


    “聽聞貴妃要在佛山興武道大會,這南海縣的安靖怕是重中之重吧。”


    “那你別擔心,京縣富庶,典史、巡檢和法司的人手都是足足的。且記好了,不羊是分辨利害,還是安撫事態,縣公局的那些局董,你可得周應妥當,多讓他們發聲,但又要搞明白他是為一家之私,還是為他鄉鎮之私。”


    “多謝府尊提點,職下之前在陽江縣,對撥轉公局也有心得……”


    “這是在外,別尊不尊了,喚我玉純即可,來來,先賀克柔升階。”


    廣州城府衙外的一處尋常酒家裏,應天知府程桂瑟跟新任南海知縣鄭樊正舉杯對飲,鄭樊剛從陽江調到南海,南海是京縣,如程桂徑所說,隻要表現出能勝任這個位置的能力,下一步就是府道的前程。


    鄭樊從典吏而上,一路曆練頗深,他這個恩科狀元,在很多人看來,依舊埋首在地方,實在是屈才,可他卻不覺有什麽委屈。在陽江擔當知縣,他確確實實有了一展抱負的感受。為工商規劃產業,為農人爭取補貼,推動一縣修路搭橋,說服公局盡量在醫衛教育上多投入。短短一年多,陽江縣一點點如他所願那般變化。


    最初陛見皇帝時,皇帝的那番話,此時他已有深深感觸“爾等知縣還是父母官,但不是去教子民孝順朝廷。你們要幫他們立業,讓他們安樂,讓他們學會分辨利害,讓他們習慣靠律法為自己做主,讓子民的人人之私能匯聚為公,而不是讓人人之私成你死我活之爭………


    現在接手京縣,鄭壘麵臨新的考驗。知縣的考評現在已是一個複雜的體係,學校、道路、醫院、水利、救濟、治安等等事業都有指標,指標之外,公局的考評也占相當一部分。而南海縣財稅充裕,硬件指標已不怎麽擔心,如何在公局身上拿到更多分數,這是他繼續攀登仕途之巔的關鍵。


    鄭墊的目標,就是一省巡撫。本朝官製跟前朝不同,雖也分朝官和外官,但大家已不怎麽重視這朝外之分,更重視領域之分,就跟入行一樣。現今官場已有“九流”之說,也就是官途大致分“商、法、文、兵、刑、工、計、通、察”九行,其中地方主官是“通”這一流,不同流之間很難轉行。


    原因很簡單,現在當官老爺可是要幹實事的,不懂這一行就難以勝任,長久幹一行,那自也是專了一行,轉行就麻煩了,除非有朝堂乃至皇帝特點。而這九流的各自門道,也隨著創先河者的著述,日日增多,漸漸成了一門學問,科舉也漸漸有向這九流擴展的趨勢,日後的官員就更不太可能跨行。


    鄭樊跟程掛瑟正談到明年的科舉變化,隔壁忽然傳來吵嚷聲,依稀還聽到“皇帝”兩字,兩人頓時支起耳朵細聽,這一聽,兩人同時變色,原來是有酒客在罵皇帝攬財。


    程桂玉歎道:“早前《閩報》出刊,檢版官就已是失察,不意昨日《越秀時報》再生事端,門下湯楊兩位侍中,是刻意要給官家難堪麽?”


    鄭樊悶聲道:“官家此事……終究是不太妥當,雖是與福建商人和清廷奸細暗中對盤,但還是損及了國人之心。官家大可借他人之手運作,何苦自己跳進去,平白給人留下把柄,官家終究是謀了大利。”


    程桂瑟搖頭:“自是大利,官家若是不親自操持,中間人私心太重,壞了事怎麽辦?”


    此事鄭雯自有主張,依舊不服:“這半年風波,多少人哭號,多少人沉江,官家卻攬利在身,怎麽也說不上是好事。”


    話音剛落,就聽外麵有人大聲喝罵:“你算什麽慘的?章黑子還跳了河呢,誰讓他一個小小街貨郎也敢發大癡心,借了三千兩銀子,要去博一把!?朝廷發的告示,魚頭街股市大門的對聯,他跟你一個德性,都不看在眼裏!還怪得官家來,壓根就是自找的!”


    另一人附和道:“說得是,一股百兩以上,對咱們這些人來說,那就是一兩年的收成,三五年的餘錢。真要買,埋頭收紅利就足了。要去追漲殺跌,這可不是咱們玩得起的。官家斂財又沒斂到咱們老百姓身上,斂的全是你這等貪心不足之人的財!”


    那罵人舌頭打著圈地道:“我怎麽不是老百姓了?我怎麽就不是了!?許他皇帝樓錢,就不許我蝕財的老百姓罵人?有報紙說了,禦史老爺叩請皇帝公布青田公司股本賬目,要讓大家看看皇帝到底賺了多少錢,皇帝不就當場拒了麽?皇帝自己都在心虛嘛!”


    鄭鱉搖頭:“這終究是遭罵之事,今上此行,怕是難脫汙點了啊………


    程桂瑟看了看他,苦笑著搖頭:“官家背這罵名,可是為大家背的。


    鄭樊皺眉,大家?這有什麽說道?


    程桂瑟瞄了一眼外麵那些正紛紛攘攘議論著皇帝是賺了五百萬還是八百萬的民人,悠悠道:“官家身邊人確實賺了一些,包括幾位娘娘,但官家自己,卻是一個銅子都沒落入腰包”


    鄭鱉頓時瞪大了眼睛,皇帝沒賺錢?青田公司不是他的麽?


    “我的族第程映德,跟青田公司的總司向懷良私交甚好。老向親口說的,官家出海前,專門料理過了青田公司的份子,把自己和幾位娘娘的股份全轉到了三江投資,把另外一些叫什麽‘基金,的銀子加進了青田公司。”


    程桂瑟把著酒杯,眼瞳映著酒液的光色,顯出一絲迷蒙,那是一種崇仰之至的情緒。他將這杯酒吞下,對愣愣的鄭墊道:“爵金這東西你知道吧。”


    鄭墊點頭,他當然知道,這是朝廷年初推行的一樁新政,不論文武,凡是任官二十年以上者,致仕後都將獲得爵位。獲爵者除了一係列特權,比如可推薦子弟入學院外,還會有一份爵金,雖不如在官時俸祿那麽高,養老卻是夠了。


    但官場對這新政毀譽參半,因為官員俸祿要扣發一成,積存為未來的爵金,朝廷雖然說也要補貼,大家卻是不怎麽信的。


    程桂瑟道:“官員俸祿,現今可是跟物價掛鉤,三年一調的。十幾二十年之後,要讓致仕者拿到手的爵金依舊能養老,就靠扣發的一成俸祿就夠了?你我俸祿這扣下的一成,可不是單純的積存,朝廷也出了同等數目,匯聚成爵金,然後營運生利。”


    鄭壘一口酒抿入嘴裏,正待下喉,聽得這話,咳咳噴了出來。


    他聽懂了,感情這青田公司的本錢裏,還有他們官老爺的爵金!皇帝在股市裏大撈一把,竟然是在幫文武官員賺養老金!?


    當然還不止爵金,就在鄭讚噴酒的同時,無涯宮肆草堂,李肆歎著氣,將一份清單放在了書案上,左右坐著湯右曾和楊衝鬥,你看我我看你,對峙了好半天,才由臉上猶帶怒氣的楊衝鬥伸手拿了去。


    “看過之後,心裏有數就好,不要外傳。如果見報,朕是不認的,朕對外說辭還是那一點,錢,是朕自己賺走了。”


    這是青田公司的股份清單,湯楊二位出動都察院的禦史,向李肆逼宮未能得逞,幹脆親自上陣,一定要李肆給個交代,讓他說明白,到底賺了多少錢。他們一是弄清楚李肆的胃口有多大,一是也想從李肆這裏挖一些出來,為門下省的預算爭一把。


    楊衝鬥翻了一遍,覺得不對,再倒回來看,看來看去,眉頭皺得緊巴巳地小心問道:“陛下,怎麽這單子上沒有……”


    李肆點頭:“沒有朕,當然沒有了,朕出海時,就已將朕和後園的股份全轉了出來,青田公司,沒有朕的一個銅子在裏麵。”


    楊衝鬥驚住,湯右曾一把搶過清單急急翻著,越看臉色越紅。


    “文武官員爵金!?”


    “書院獎學金!?”


    “善堂備金!?”


    “將作監賞金!?”


    “陸海軍傷殘恤金!?”


    養老的,救殘的,濟貧的,青田公司新入股本,全都是這些“基金。”占了青田公司三分之一。剛開始運作,這些基金的本金都很少,但在股市裏跟著青田公司轉子一圈,膨脹了七八倍之多,已可單獨運轉。


    “這些基金,之後就將從青田公司裏退出來,獨立為計司監管,投到國債中保本營利,不再進入股市搏殺。”


    李肆品著兩位侍中的臉色,閑閑地說著。


    “陛。”。”陛下…“”真沒攬利!?”


    楊衝鬥如夢初醒,癡癡問道。


    李肆的話似真似假:“朕也想啊,可惜朕的銀子,全都在三江投資,投在鋼鐵、機械、造船、醫藥等實業上,想拿也拿不出來。所以隻有後園的妃子們能拿得出銀子,跟著青田公司賺了一把。”


    一邊的彭先仲終於坐不住了,揚聲道:“你們總是不信,陛下一直沒有私心!就連幾位娘娘,也都是在為公事籌銀子。貴妃娘娘是要辦武道大會,興華夏武學。慧妃娘娘是要辦算師總會,普及算學,培養更多算師。淑妃娘娘要辦通事學院,賢妃娘娘要辦向民眾開放的大藏書樓,德妃娘娘要給醫學院捐資,根本就沒什麽銀子落到陛下和娘娘的私囊裏!”


    李肆揮手止住了情緒有些激動的彭先仲,正色道:“銀子對朕而言,有何意義?銀子即便到手,也是要huā出去的,朕huā在哪裏?再買個皇帝作作?朕一句話,呂宋就可成朕私產,何苦在股市裏敗壞名聲?”


    兩位侍中一臉扭結,想要下拜謝罪,聽到這話,腰杆又直了,皇帝啊你不是已經敗壞了名聲嗎?


    楊衝鬥恨聲道:“陛下何苦自汙!?”


    湯右曾深有同感,青田公司攬得這一番大利,受益者有三,一是青田公司老人,這都是從龍最早以血汗幫著李肆立國的人。放在前朝,早就公侯相待重臣滿殿了。可除了一些能辦實事的,其他老人,像是幾位國丈,都無官無爵,份外冷清讓他們這些爬到高位的外臣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這部分人跟著吃點利,大家絕無話說,而另一部分受益人則是李肆的妃嬪,但彭先仲說得清楚後園自有一攤事業,也都是為國而計。


    第三方受益人則是朝廷,像是爵金這類開銷,就著落在官員身上,而其他一些慈善和文教醫衛事業,是朝廷正項開支之外難以照顧到的死角。


    李肆一臉早已覺悟的淡然:“告訴大家實情,說是從龍老人,朝廷和朕的後園在攬錢,跟朕無關,大家怎麽看?大家不會看其他就會看朝廷。股票市場是朝廷開的,不是朕開的朝廷沒了信譽,股票市場還怎麽開下去?所以。”。”朕不得不背這黑鍋。”


    湯楊二人聽出來了,這是皇帝要保朝廷信譽,將自己跟朝廷摘作兩處為此犧牲一些自己的名聲都在所不惜。


    湯右曾叩首道:“陛下所圖深遠,一番苦心臣等未能明白通遮……”


    楊衝鬥也跟著叩首,卻有了另一番哀怨:“臣等弩鈍,陛下此謀,何苦瞞住臣等,徒讓君臣相疑!?”


    李肆笑了:“不瞞住你們,消息滿天飛,那股市還會有魚兒上鉤?”


    他扶起兩人,再道:“這也非自汙,不要將朕想得如聖人一般,朕讓後園和青田老人一並攬利,這的確是私心,朕又無意否認。朕更是要讓國人看到朕的私心,由此幫著朕一同來拚合這一國的新根基。”


    新根基?


    湯楊二人不解,有股市事件的教訓在,他們不敢再疏忽,趕緊追問。


    李肆自不會隱瞞這事,這也不是什麽謀算,粗粗一說,兩個老時代的官僚還不是很明白,李肆再道:“不少上市公司也要開股東大會了,你們可以多留意一下其中的道理和具體章程。”


    應天府衙外的酒家裏,程桂瑟嚴肅地對鄭墊道:“此事官家是不會認的,誰公開說,誰可要吃掛落,你且吞在心裏就好。”


    鄭樊此刻才緩了過來,長歎道:“官家真去”。”用心良苦啊。”


    隔壁之前已消沉了,可這時又起了高聲,倒不是吵嚷,而是混合著喜悅和不解的談論。


    “南洋公司要開股東大會了!”


    “不僅是南洋,勃泥、佛山冶鐵等等上市的公司都要開了,隻要有一股在手,都有票權。”


    “股東大呢…”是什麽東西?”


    “其實就是公局,推選什麽董事局,訂立管事的章程,公司的總司就是主薄或者知縣老爺。”


    “那可有差別!上市公司都是咱們股東的產業!一家股本幾百萬兩,公司的總司占不了多數。”


    “《工商快報》出的《股東手冊》說得明白,董事局能撤換總司,能訂立公司營運範圍,能決定怎麽分派紅利,就是實實在在的東主,總司就隻是個掌櫃而已。”


    “喔唷,我可有南洋公司的股票,那是不是說,我也有機會選進董事局?”


    “做夢吧你!董事局推選和定策都是看股數,簡單說,占多少份子,有多大話事權。


    你才一股,那也就是去湊數的。”


    “你也有南洋公司的股票啊,咱們合在一起,就是兩股了,再找些人,總能進場去長長見識,看看這推選是怎麽回事。”


    “這倒是說對了,咱們散戶是能聚起來的,走走,先去摸摸場地,南洋公司的推選地在青浦碼頭的貨倉裏。”


    聽著這一番議論,程桂玉和鄭樊沒怎麽在意,商事而已。


    可他們卻沒意識到,這商事的精神,很快就要入到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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