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絨滅了,火盆澆了,人離炮、離舵、離帆,手擱在肚皮上,讓人家瞧見!”


    “誰都別妄動!誰動剁碎了喂魚,活下來的兄弟也都記得去刨了他家的祖墳!”


    福建金門,從澎湖總兵轉調金門總兵的林亮在炮台上沉聲嗬斥,福建水陸提督提標中營參將藍廷楨在座艦上厲聲傳令。


    他們的命令其實多餘,包括他們在內,不管是炮台上的官兵,還是海麵上近百條戰船上的官兵,都傻愣愣地看著前方,手腳像是綁住了一般,不敢有什麽大動彈。


    冬日清冷,在林亮和藍廷楨,以及數千清兵眼裏,連日頭都沒了,就覺置身在那片遮蔽天海的陰霾中,那片由紅藍長條旗所掛起的沉沉重幕。潔白的船帆,黑紅相間的船體,紅條上洞開的無數炮口,刺目而沉重。


    十艘海鼇艦,二十艘海鯉艦,兩艘海鯊艦,不過是英華海軍的一小部分,對親眼目睹過蘇比克海戰的林亮和藍廷楨來說,已經沒有太大的撼動。可列作三層,排列數裏的艦隊中心,那艘船身塗著兩條猩紅炮線,再鮮明不過地強調自己是一艘雙層炮甲板戰列艦的巨艦,衝擊卻是無比巨大,對知道這艘巨艦來曆的林藍二人來說,震懾感更遠超越視覺。


    這艘戰艦,本是西班牙人的,但就是有著這樣巨艦的西班牙人,依舊敗了。


    當英華海軍駕著這樣的巨艦,帶著艦隊來到金廈海域時,林藍二人還不知道施世驃怎麽想,他們自己的想法很明確,他們連一戰之力都沒有。


    炮台上那十多門鄭家留下的三千到八千斤不等的紅衣大炮?還不抵人家一艘中等個頭戰艦上的火炮多。


    海麵上這近百條硬帆戰船?最大個義的十來艘能比得上人家那中等個頭的戰艦,可先不說船慢如老牛,每船就隻裝了四門三千斤炮,那些佛朗機、大發貢幾乎就是擺設。


    船隊裏有二三十條火船可看對方那陣列,海鯉艦擺在前麵將大艦遮蔽,已是嚴嚴防備住了,小船戰法,人家還比自己玩得精。


    讓林亮和藍廷楨暗出一口氣的是,對方艦隊突臨後,隻是拉出隊列,並未開炮,這似乎含著一線生機。


    這支艦隊進入福建海域後金廈就已知道了。施世驃依舊穩在廈門,匯聚戰船密密布防,似乎鐵了心要在金廈死戰到底。


    施世驃自然不敢放棄金廈,自南澳乃至古雷丟掉後,金廈就成了聯係澎湖和台灣的唯一出口,再被南蠻奪了金廈,大陸到台灣的海路就將被徹底遮蔽。


    聖道皇帝跟雍正皇帝早前有默契,其間除了武昌之事,基本沒有什麽大動靜。但所有人都不覺得,聖道皇帝會繼續窩在嶺南。


    可聖道皇帝轉火如此之快,還是出乎大多數人預料。呂宋剛平大軍還沒完全撤回來,聖道皇帝就派出艦隊,要收金廈,這是要將台灣收歸囊中。很多人甚至猜想,聖道皇帝是要拿下整個福建。


    所以施世驃更不敢退,台灣是他家業福建是他仕業,他這個靖海將軍,職責就是守住福建。


    這意味著一場毫無希望的血戰,林亮和藍廷楨都是抱著戰歿於役的絕望就了各自的崗位,可他們也不是莽漢眼見有另樣的機會,自也不願堵絕希望,貿然開火送死。


    代表施世驃來金門前線督戰的是他四兒子施廷濟一個二十出頭的遊擊,他舉著望遠鏡看了這艘看那艘,將敵方艦隊每艘船都掃了一眼,在那艘巨艦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喉結幾乎是三五秒就要聳動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施廷濟才放下望遠鏡,然後發現一件事,對方戰艦就在三四裏外的海麵,但到現在,不管是炮台,還是海灣裏自家的戰船,都沒什麽動靜。


    他下了望台,怒聲問著林亮:“怎麽還不開炮!?”


    林亮楞了片刻,勉強應道:“敵勢詭異,持重為上”


    詭異!?當然詭異了!


    施廷濟正要罵人,哨望叫了起來:“動了!動了!”


    施廷濟和林亮同時舉起望遠鏡,死死看去,對方確實動了,一艘海鯉艦正離了隊列,朝海灣裏的船隊駛來。


    那是對方派來的使者,這邊的施廷濟和林亮,船上的藍廷楨臉色同時煞白,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來勸降的。


    可連施廷濟都不敢再說開炮的事,雖已確定之後還是一個死字,但總比現在死好,更何況,萬一人家隻是路過,來跟自己打個招呼呢。


    畢竟之前大家還有過默契,甚至允許他們參觀過蘇比克海戰。


    人就是這樣,死亡沒真正到來前,總是不願輕鼻丟開希望,即便那希望有多渺茫。


    使者被帶到藍廷楨座艦上時,施廷濟和林亮也都到了,有施廷濟在,藍廷楨自不會單獨麵會敵方使者。


    深藍對襟中襖熨得筆直,兩排黃銅扣份外醒目,純白大簷帽,純白窄褲,袖口兩道金繡,雖有些怪異,卻透著一股肅正的凜然。當這個中年將官抬起手時,純白的手套更是吸引住了三人的目光。像是拱手為禮,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手套。


    子人同時皺眉。不僅是在惱怒此人態度倨傲,更是不明這家夥戴著一雙白手套是為啥。他們自不清楚,英華軍尤重整潔,戰死不怕,怕的是戰死時衣衫不整,一身髒汙。搞衛生已成職業習慣,閑時更多的海軍更是養出了潔癖,軍官戴白手套是方便檢查艦上清潔。


    “鄙人羅五桂,來向你們通傳消息……”


    整理完手套,這將官就背著手,冷冷說著,還用著俯視的眼神掃著三人。


    看著這人肩膀上的三顆銀星,林亮和藍廷楨明白該人的銜級,是個右都尉,算起來大致相當於這邊的副將或者參將。


    三人眉頭又同時一挑,這眼神,這口氣實在是欠扁。


    可不管眼神,語氣,姿態,還是這個羅五桂的銜級,都無法讓三人的怒氣升得更高,遠處那支艦隊的陰霾,足以驅散他們心中所有火苗。


    “我們蕭總長就在這裏,他想見施將軍一麵,以故交的身份見一麵,話已帶到,告辭。”


    話音落下,羅五桂點了點頭,像是示意可以解散了,然後轉身就走。


    沒待三人醒悟過來,他又轉身補充了一句。


    “另外多說一句,你們這些船,該打漁去打漁,該送鼻去送貨,別老塞在這裏,看得我的部下手癢,萬一忍不住把這些船當靶子來打了,你們可別埋怨。”


    等這羅五桂的身影消失,三人對視一眼,施廷濟臉色漲紅地噴了一聲,惱怒自己居然在敵軍使者麵前竟然一個字都沒說出口,林亮和藍廷楨則是慶幸,看起來還有幾天日子好活。


    盡管羅五桂隻是個連總兵都比不上的小角色,盡管他的話有可能隻是無心之言,但三人不敢怠慢,把海灣的船隊散了,然後坐等未知的將來。


    “四年多了最初就覺你有前途,真沒想到,你能走到這一步。跟西班牙人一戰,惜乎我不能親見,林亮和藍廷楨的回報可著實讓我震懾,我已是井中之蛙了啊。”


    “軍門諸多提點,蕭勝可是受益不淺,還得謝過軍門。”


    “你已謝足了,這幾年來,福建海疆平靜,你主南朝水師,怕是出了大力。我施世驃還能在福建,在台灣穩著,也該是你說了話的,我還該謝過你。”


    “此乃我朝陛下之策,蕭某不敢當……”


    一天後,戰艦“十萬大山”號的貴賓室裏,蕭勝跟施世驃兩人相對輕語,兩人之間沒有一絲敵人的劍拔弩張,完全就是老相識的交談。


    但說到聖道皇帝,說到定策,施世驃一聲長歎,苦笑道:“那麽,現在你又是奉你那陛下之令,來收福建了?”


    蕭勝正色道:“這是公事,還有一樁私事。公事順手而為,私事卻是與軍門有關,還沒著落,請軍門來此做客,就是為的這一樁。”


    施世驃哈哈一笑:“順手而為,我施世驃,在你眼裏,如此不堪麽?”


    蕭勝直視著他:“軍門自有帥才,可軍門手下的兵,背後的朝廷,確實很不堪。


    軍門也知道,我這艦隊剛在福建露了形跡,福州都統,就以防匪之名,向北開走。軍門手下水陸三萬人馬,缺餉少械,我麾下隻有三千伏波軍,卻足以掃平金廈,而後還有鷹揚軍陸路並進,不出兩月,就能拿到整個福建。”


    他的話越來越有力,讓施世驃眉頭越皺越緊“我朝取了呂宋,已握住福建的銀錢外路,大半個福建的商賈都投到我朝,軍門這一軍一旦潰決,相信各地是傳檄而定。”


    “北麵朝廷,這幾年始終未撥錢糧,還逼著軍門上繳。北麵雍正皇帝的心思,天下人皆知,福建能不能保,都已跟他無關。我英華拿下福建,不定他還要長出口氣。”


    蕭勝微微一笑:“恐怕他還覺得,我們這一國,更要因收到福建而鬧騰不安。”


    施世驃沒有否認這些話,淡淡道:“那麽你的私事,就是勸我降了你的朝廷?”


    不等蕭勝說話,他就搖頭:“我施家枝繁葉茂,跟北麵朝廷交纏得有如一體,怎麽能降呢?施家為官者無數,我降了,他們可是要遭了無妄之災。”


    蕭勝直言道:“蕭某也知軍門忠義,但正是為族人考慮,才勸軍門多想一步。如果軍門願投效本朝,海軍人事,我的話還是管用的。到時軍門,連帶軍門子侄,自可馳騁海疆,另展一番大報複。我朝懾服南洋,海事正重,軍門可有足足的用武之地。”


    施世驃笑道:“你還是認真的啊,沒這可能的。”


    蕭勝沉聲道:“軍門是漢人!我華夏既已複起,為何不能棄暗投明,為施家另來一番功業!?我不相信,以軍門之能,看不到北麵鞍子朝廷覆滅不過是時間問題一事。日後史書上的施家,會是怎樣麵目,軍門就不多想想!?”


    施世驃楞了好一陣,繼續搖頭:“我是為我的忠義,這跟朝廷是不是漢人的朝廷也沒關係。前明不是漢人的朝廷麽?為何二十萬清兵入關,就打服了億萬漢人,得了這江山?那時漢人的忠義在哪裏?”


    蕭勝恨聲道:“那是不同的!如今這朝廷,也更是不同的!”


    施世驃點頭:南朝確實不同,根底都量了,工商在前,農人在後,儒士眼中的禽獸地府。我自是不這麽看,但我卻覺得,自己怕是習慣不了,總覺得不知道是在為誰賣命,那滋味不好受。”


    蕭勝按捺不住火氣,怒聲道:“賣命!?軍門你為雍正賣命,換來的是什麽?福州都統尚桂領軍退到分水關,閩浙總督滿保的兵堵在伏石關和青草隘,江西巡撫田文鏡的兵堵在建昌府和觀音關。你的朝廷,你的皇帝,根本就不願再救福建,根本是把軍門當作了棄牟!”


    施世驃不願再繼續談下去,淡淡道:“施家還有機會,我施世驃,卻沒這個機會。我已經老了,這輩子不想再效力第二個朝廷,即便有什麽功業,後人也總要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的功業,我的富貴,全是從北麵朝廷來的,這是大義,我不能違的。”


    他目光變得悠遠:“旁人喚我福建王,東南王,猜我不是有南投之心,就是有自立之意,可我既是漢人,就該守漢人之義。”


    聽施世驃如此決絕,蕭勝隻能無奈地長歎一聲。


    施世驃再道:“我也說了,施家還有機會,你真念昔日相真之情,就幫我護住一個人吧。”


    接著他舉杯道:“再求一事,記得將我的屍首轉交家人。”金廈海麵炮聲隆隆,水柱零零星星濺起,岸上卻是煙塵漫天。


    “十子大山”號的舵台上,一個年輕人正不習慣地摸著沒了辮子的後腦勺,兩眼發紅地看向岸上。那裏有他的父親,有他的四個兄弟。


    蕭勝放下望遠鏡,問這個年輕人:“廷舫,恨我們嗎?”


    施廷舸,施世驃的庶子,年方二十歲,他沉沉地搖頭:“我恨父親和兄弟們的大義,逼著他們不得不死的大義,為什麽跟漢人之身湊不到一起。”


    蕭勝歎氣:“你沒必要想那麽多,需要做的,就是多娶幾房,多生幾個兒子,把你爹那一房的血脈傳下去。”


    施廷舸沮喪地道:“我隻是個庶子,我娘是個洗灑丫鬟”


    蕭勝不以為然地道:“那有什麽,去天廟紮根,施家不認,老天爺認,對了……”


    他轉向身邊的孟鬆海:“處置屍體多留意些,比照我們自己人的標準。”


    孟鬆海不解地道:“既是如此頑愚,那就是鐵心為鞋子助紂為虐,為何還要如此善待?”


    蕭勝歎氣,語氣裏滿是憤懣:“他們終究是漢人,讓他們死戰到底的東西,終究是我們漢人所倡的大義,這讓我更恨鞋子,多少好男兒,血不能為華夏而流,都是鞋子跟那幫腐儒狼狽為奸的惡果!”


    炮火越見猛烈,就在施廷舸朝海岸方向下跪叩首的同時,另一艘海鯊艦上,藍廷楨和林亮也在蓬蓬叩首。


    施世驃不降,是因為他不能降,不僅有三個兒子在北麵,施家也在北麵撤開了太多枝葉,他不能連累這些人。而他這個漢人出身,握有兵馬軍政實權的靖海將軍,丟了福建,也沒處再逃,雍正會很樂意將他明正典刑,再借機將施家在北麵的枝葉好好修剪一番。他可沒法跟福州都統比,人家是滿人。


    因此他帶著四個兒子,數千一心報國的官兵,親守金門炮台。


    但藍廷楨和林亮不同,藍廷楨族人都在福建,林亮更是當地小戶出身,他倆還年輕,沒什麽包袱。當他們坐看蘇比克海戰時,靈魂就已被英華海軍粘住了。置身一支強大的,屬於漢人的海軍裏,這種**,比死亡威脅更為有力,所以他們帶著近兩萬官兵降了。


    十二月六日,蕭勝領艦隊攻金廈,滿清靖海將軍施世驃在金門炮台負隅頑抗,與英華海軍炮戰一日,火炮損傷殆盡。七日,伏波軍從側麵登陸,迂回夾擊,他跟四個兒子中炮身亡。


    收複金廈,對海軍而言,強度遠遠低於跟西班牙人對戰。這一戰斃敵七百多人,俘兩千餘人,而伏波軍和海軍船員總計死傷不過二百多人。


    但蕭勝心頭卻非常沉重,施世驃跟他交情不算太深,可在他看來,此人也算是有情有義了,奈何受家族所累,外加還死死抱著“忠義”不能轉投他這裏。他現在迫切需要人才,除了會操帆的,還要對海戰有自己心得的。施世驃雖不懂戰艦作戰,但當初蕭勝也不懂,一步步摸索才到了今天。


    在金廈休整了幾日,將施世驃的後事處理好,蕭勝從海,鷹揚軍都統製方堂恒在陸,兩翼急進,十二月二十日攻陷福鼎,二十二日攻陷壽寧,二十六日攻破建寧府。到二十九日,福建全省,除了跟江西、淅江交界的幾個縣,全都落入英華之中。自此英華一國,版圖向東延伸了一大片,而治下人口又多了六七百萬,人口總量穩穩超過三千二百萬大關。


    如段宏時所說,福建收服,不過是瓜熟蒂落,還有北麵鞋子皇帝雍正助產,就如百huā食坊的軟糖一樣,既香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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