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雍正的禦轎正由北向南而行,春光明媚,可抬轎子的尚乘轎太監卻覺得肩膀又冰又麻,隨侍的郎衛心口也是寒意翻卷,轎上的雍正那一臉鐵青,如烏雲一般將他們盡數罩住。


    “若沒有始皇帝那般權柄,又怎能挽得天傾?萬歲爺的大決心隻在嘴裏嗎!?”


    之前在映華殿裏,茹喜這句話,還在雍正腦子裏攪著。


    他本是一腔怒意去映華殿斥責茹喜的,年羹堯還在進京路上,左都禦史蔡蜒忽然跳出來彈劾年羹堯勾連南蠻,圖謀反亂。


    這個蔡蜒本是年羹堯舉薦上來的人,曾任四川巡撫,但因利益之爭,年羹堯逼死了蔡蜒的親信夔州知府程如絲,兩人鬧得水火不容。


    蔡斑再遭年羹堯彈劾,押進北京問罪。雍正寵信年羹堯,不願讓年羹堯麵對更大壓力,就把蔡蜒開釋,還升到了左都禦史的位置上,自然也有告誡年羹堯之意。


    蔡蜒卻誤解了雍正的想法,以扳倒年羹堯為自己的政治使命,不斷彈劾年羹堯,但因材料陳腐,對雍正沒有太大觸動。可沒想到,蔡斑這次的彈劾份外有力,矛頭直指曾是允褪幕僚,叛逃到了南蠻的陳萬策,說年羹堯通過幕僚左未生,跟此人有不尋常的聯係。


    這份彈劾讓雍正一下就想到了蔡蜒的消息來源,此事涉及南北兩麵,不是一般人能接觸到的,從蔡蜒身上查下去,如雍正所料,線頭竟然轉到了茹喜身上。


    是那李肆要整治年羹堯,還是那女人自作主張?如果是前者,他更要保年羹堯,如果是後者那女人以為自己是誰?


    雍正報著好好收拾一頓那女人的心氣去了映華殿,卻被那女人的一番話洗刷得垂頭喪氣。


    “萬歲爺的新政,田畝錢糧事是動漢人根基。兵馬槍炮事是動滿人根基,哪一樁都是亙古未有的大業。僅僅隻是一般皇帝那等權柄,又怎麽能推得下去!?”


    “人都是這樣,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苦而患懸殊。萬歲爺要立權柄,就得從身邊人立起。讒科多在朝堂不願跟著萬歲爺的一盤棋走,年羹堯在地方跋扈專權,隻為自己的利益著想,這兩人不挪開。又怎麽在一國推行新政?就靠李衛田文鏡鄂爾泰幾個孤臣嗎?”


    “南麵?南麵也正到一國轉身的要緊關頭,那李肆可沒工夫北望,這是臣妾自己的意思!”


    雍正心神恍惚,出了映華殿,才清醒過來,循著茹喜的話深思下去。


    一直到坤寧宮下轎,雍正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皇後烏喇那拉氏喚了好幾聲才醒轉。


    “皇上還在憂心國事麽?”


    烏喇那拉氏是康熙名臣費揚古的女兒,生性溫婉謹慎,雍正對她還是很有感情。之前她也在生病,剛剛好轉,今日雍正是順道過來看望。


    “臣妾不敢妄言國政,可隆科多舅舅之事,王公宗親那邊雖也念叨皇上對漢人太過寬信,竟容綠營組火器軍,還駐防京郊,但他們對皇上處置舅舅倒沒什麽怨氣。”


    烏喇那拉氏以為雍正是在憂慮責罰隆科多的連鎖反應,將自己所接觸的滿人言語道了出來。


    “有空也跟他們的妻女念叨念叨,朕為的是滿人江山,些許風險總是要冒的,些許餌食也總是要給的,讓他們且安心著。他們很快還會看到,朕是怎麽調治漢人的。”


    雍正心頭頓時清靈,之前他本在憂慮,整治了隆科多和年羹堯,他還能有什麽依靠,可皇後這話提醒了他,他背後還有滿人。他是天下之主,更是滿人之主。盡管為了新政,需要滿人作一些讓步,可就跟茹喜所說那般,隻要整治漢人更為狠厲,滿人這邊,還是能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此時雍正對老八和十四已經沒太大忌諱了,眼下格局跟之前有了太大不同。對滿人來說,隻要皇帝是姓愛新覺羅,是站在滿人一邊,那就夠了。甚至很多王公宗親,開始慶幸不是老八和十四那等手段溫婉的人登基,否則難以穩定國勢,跟南蠻抗衡。


    隆科多垮台,對王公宗親,乃至滿臣都沒太大觸動,畢竟此人沒什麽根基,相反,朝堂和地方的漢人卻有不小的動靜。


    這也是必然的,隆科多入軍機,自然要拉扯起自己的勢力,屁股後麵跟了不少漢臣。隆科多被處置後,這些漢臣還在叫嚷不可亂了朝廷經製,看似為大清國的滿人根基說話,實則是幫隆科多開脫。


    既要整治漢人,是不是從這幫漢臣身上下手呢?


    回到養心殿,雍正循著這思路,重新整理了一下這幾日的奏折,將那些隆科多舉薦上來的漢臣折子,以及為隆科多說話的折子分作一堆。


    一份是山東巡撫陳世館的折子,沒講隆科多的事,而是神來一筆,求請禁回教。川1


    雍正嗤之以鼻,心道禁回教好讓你漢人之信更廣,漢人之勢更大麽?


    接著是查嗣庭的折子,此人是隆科多舉薦之人裏得位最高的,年初剛授了內閣學士,禮部侍郎。


    查嗣庭也沒直言隆科多之事,而是討論雍正新政裏“廣聖訓”一條,求請所有蒙學、縣學,直到國子監,都要講授“聖訓”甚至科舉諸試也加這麽一科,內容則包含順治、康熙到雍正三朝皇帝的訓誡。


    雍正最初還覺得這建議很好,很能整肅人心,但此時再看,卻覺出了不對。三朝聖訓都加在一起,他雍正的話份量不僅不足,還更要被兩代先帝壓著。人心是整肅了,得來的卻是“守祖宗之法”這查嗣庭是繞著大圈子為隆科多聲張,反對他雍正的新政呢。


    火氣漸漸上湧,雍正一路看下去,這一堆折子,竟然隱隱已成一黨,都是攀著隆科多上到台麵上的漢臣,從各個層麵,或明或暗地反對他的新政。


    再注意到一個細節,雍婁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些漢臣,大半是翰林院出身,基本都放過一省學政,更重要的是,大半竟都出自海寧!


    陳世綰是海寧人,海寧陳家嘛,之前的廣西巡撫陳元龍駐留南蠻,一直沒有北歸,那也是海寧陳家的人。查嗣庭是海寧人,海寧查家嘛。查嗣庭的哥哥查嗣璉,在康熙朝時就跟《長生殿》案有牽連,改了名叫查慎行。


    江南……這江南的漢人,有反心的都被殺絕了,留下來的卻也總是要往歪裏長。


    雍正這麽感慨著,這些飽讀詩書的漢人 ,即便被掐滅了反心,當了我滿人的狗,可心底裏總還揣著一份鄙夷,


    對我滿人的鄙夷。隻要有機會躥上朝堂,就要興風作亂,還當自己是朱明文人,可以心懷孔聖睥睨君王。


    朱明就是被你們江南文人敗了,怎還能讓你們繼續敗我大清!?


    雍正咬牙拍案,這一定念,無數人的命運就此定調。


    可具體要怎麽處置,才能最大限度震懾漢臣,雍正一時沒有想法。


    “順治康熙兩朝既重文治,也重治文,若要人心歸服,就得從文字入手。”


    張廷玉有想法,而且很對雍正的路子。漢人裏也有雍正信任之人嚴格說隻有兩個半,第一個是李衛,第二個就是張廷玉、那半個是嶽鍾琪。


    “老師言,天下有大仁小仁海寧文人雖與我桐城同氣連枝,更是本朝儒士貴脈,但為了大仁,就隻好犧牲你們了。”


    基於李光地的傳承,張廷玉的思路很清晰,從文字入手,收緊打擊麵,加大打擊力度,以求獲得最大的震懾力。對他來說,大仁之下,這些人的性命,以及受鉗製的文字,都是必要的犧牲品而已。


    年羹堯之事,雍正覺得還可以緩一緩,放到年羹堯進京之後再論。


    打擊攀附隆科多的海寧一黨卻是當務之急,如此既可以洗掉隆科多在朝堂的勢力,還可以震懾漢臣,收攏人心。更重要的是,經新政一壓,江南文人,已有成黨之勢,即便康熙在世都不能容忍,更何況他雍正?在他眼裏,臣子最好個個都是孤臣。


    沒有絕對的權柄,難以推動新政,而沒有絕對的服從,又哪來絕對的權柄?要得到絕對的服從,就得開膛破腹去誅心!


    雷霆霹靂在雍正四年三月轟下,來得如此猛烈,如此意外,以至於遭了雷霆之人還覺如置身夢中。


    “你舉河南鄉試,出四書題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皇上問“堯舜之世,敷奏以言,取人之道,即不外乎此。現在以製科取士,非以言舉人乎。,你出此題是何居心?”


    “你還出易經題曰“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四書題曰“其旨遠、其詞文”《詩經》題曰“百室盈止,婦子寧止”前正後止,是取民間譏語,曰“正。乃“一止,惡相,譏諷皇上如前朝正隆、正大、


    至正、正德等惡德之君麽?“121


    “你三場策論題內皆有“君猶腹心,臣猶肱骨,之語,皇上問“古人謂君猶元首,而肱骨、腹心皆指臣下而言,今不稱元首,是不知有君上之尊嗎?”


    再加上對其他題目或毫無意義,或內含譏懣的指控,去年查嗣庭主持河南鄉試所出的題目裏,竟然沒一條逃脫,如果是那題目是雞蛋,在前來問罪的刑部字員嘴裏,那就是無數根骨頭編織起來的雞蛋。


    被這突來的指控驚呆了,查嗣庭好半天都沒發出聲,刑部官員對身邊手下道:“記下來,皇上諸問,查嗣庭無言以對。”


    查嗣庭被抓走了,而對他的指控卻還沒停步,從他的宅邸搜出筆記若幹,再跟他刊行的書籍一並轉入刑部,在那些刀筆老吏的灼灼目光下,這些材料也化作了一條條新的證據。


    “康熙五十六年,先帝駕崩,查嗣庭在日記中寫道,近日腹瀉,頗為不適,是為大不敬!”


    “查嗣庭在日記和書中悖謬怨望,對先帝治政頗多詆毀,對隆科多百般諂媚。”


    “查嗣庭還遣其子查克上在外,受士子請托關節。”


    浙江海寧,一群官差湧入初白庵,將別院中正扛起魚竿準備出門的老者堵住。


    “查慎行,你弟弟事發了,去京城刑部大牢會他吧。”


    帶著官差來的竟是杭州知府,如此冷厲地呼喝著。


    查慎行呆了片刻,苦澀地道:“容我回家告之兒女一聲”


    那知府冷笑道:“不必了,路上自能見著。”


    啪的一聲,查慎行手裏那本書掉落在地,看著封皮上“維止錄”三字,知府的眼睛眯了起來。


    讓差人押走了查慎行,那知府撿起書,細細翻了起來。


    風暴已罩住整個海寧,無數人聚在渡口,看著官船北上,那船上是查嗣庭、查慎行和查嗣璨等查家一百多號男女老弱。


    “查家犯了什麽事?”


    “什麽事?無非是今上忌我江南文人,殺雞儆猴而已!”


    人群議論紛紛,一個年輕書生憤聲自語,卻被幾個潑皮猛然擰住。


    “王之彥,你的事也發了!“潑皮都是差人裝扮的,叫王之彥的書生還在喊冤,可到了杭州府衙,知府一句話就問得他臉色煞白。


    “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這對聯,是你留在諸橋鎮關羽廟裏的吧。”


    知府舉著那本《維止錄》,笑眯眯又惡狠狠地道。


    “你還在為查家喊冤?你這對聯,把漢朱並立,悖逆之心昭昭,竟也入了查嗣庭的書裏,成了他悖亂不軌的又一鐵證。查嗣庭是淩遲還是分屍,還不知道,查家死多少人,也不清楚,可你王之彥,一個小


    小生員,死期卻是已定了!”


    王之彥不過是查嗣庭案波及的一尾小魚,以查嗣庭為中心,跟他主持學政,舉河南鄉試,跟他題目有涉,並且出身江南的文官,都一並遭了牽連。在張廷玉的授意下,禦史台和刑部根據牽連程度和背景深淺的不同,開列出了原本曆史長出數倍的名單。


    當李肆接到這個消息時,隻能感歎曆史慣性頑強如斯,雍正還是發動了文字獄,甚至目標都沒變,還是那查嗣庭,就不知道在他所改變的這個時空裏,查家會不會被一股腦殺絕,由此那位金大俠,再沒了出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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