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渾的號角聲響徹龍門,一隊隊紅衣兵集結而起,鏢劇和護衛頭目們也匯聚到了防禦使衙門,看是不是需要民軍,一位騎尉大聲道:“鷹揚軍和龍騎軍都在這裏,怎麽能再讓你們上戰場?”


    李順的聲音響起:“騎尉,你的兵都還一臉嫩氣,才從訓練營裏出來的?真的行麽?”


    那騎尉臉差點綠了,什麽時候輪到民軍來置疑陸軍子?


    他轉頭看去,不豫之色頓時散了,驚聲道:“李順!?”


    李順笑著點頭,朝這騎尉拱手:“王遊擊,好久不見了。”


    昔日跟李順同為病友的王磐,現在已是龍騎軍的騎尉翼長。他哈哈一笑,衝上來給了李順一個熊抱,李順先是有些尷尬,再笑著回敬了一拳頭。


    “我為什麽在這?王不死說,咱們龍騎軍該重新登場了,讓我跟著韓破門的鷹揚軍左師來了龍門。


    “外麵情形啊,別擔心,鞋子不知道在哪找來了熊膽,居然開始壘炮台,範知續說得好好訓鞋子一頓,礙不了你的生意。”


    “扶南兄弟們還好吧?我心中老掛著,聽說你們在扶南不僅成了家,還立了業,我是滿心高興啊。”


    王磐和李順久別重逢,談了各自的情形,話題漸漸轉到將他們兩人命運糾在一起的方向。


    李順兩眼閃亮地問:“我聽說,盤大姑是……”


    王磐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左右看看,低低道:“二皇子已經足歲了。”


    前言不搭後語,李順也似乎明白了,眼眶微微泛紅地道:“真是德妃娘娘?”


    王磐搖頭:“我也隻是聽說,這事我曾經問過王不死,他卻是一口咬定,盤大姑已經不在了。”


    王不死就是龍騎軍都統製王堂合,因為兩次遭遇必死之難,卻都從鬼門關裏走了出來,被軍中戲稱為有不死之身。這一類綽號在軍中很盛行,韓再興那“韓破門”的綽號,就來自廣州、武昌和蒲林(馬尼拉)


    三城的破門之戰。


    李順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德妃娘娘,必定就是盤大姑,這是她該得的福。”


    王磐沉沉點頭,他和李順一樣,都很感念盤金鈴,當年武昌之亂,王磐還是龍騎軍的哨長,跟在李肆身邊直驅武昌,親眼見了盤大姑在城頭被焚的景象。


    接著王磐道:“不管是不是,盤娘娘就在龍門的天廟,等會我就要出戰,得去拜拜!”


    李順也道:“今日正好輪到我作義工,一起去吧。”


    龍門的天廟還在修建中,隻有臨時搭起的大帳,沒有童子在唱深悠天曲,沒有絢麗奪目的壁畫,也沒有令人自覺渺小的高高穹頂,帳中人群也來來往往,但除了細微的腳步聲和根牆上竹木根牌的滴答撞響,再無其他雜音。


    所有人都肅穆沉靜,向著大帳中那座無字碑和根牆上香叩拜。起身之後,又來到大帳側麵,向一尊纖秀石像敬拜。這石像一身麻衣裝束,麵目秀麗端莊,雖沒佛家觀音像那般雍容,卻更顯出仁憫之心。


    這尊石像正是“盤娘娘像”準備放置在修好的龍門天廟裏。現在雖還沒正式就位,卻已開始受起了大家的香火。英慈院奉盤大姑為人靈,這座天廟是英慈院主建,自然就有這尊“盤娘娘像”。


    拜完天廟,王磐意氣風發地走了,李順則在這座臨時天廟裏幫著清理香火,接待紮根之人。


    正忙碌間,就聽得北麵槍炮聲大作,該是開打了。李順還是有些掛心,江南綠營贏弱,英華軍勇武,勝負沒有懸念,可槍炮無眼,他自不願王磐出什麽事。


    李順在大帳裏支著耳朵,從槍炮聲裏判斷戰況,而拜完天廟的人也都在大帳外聚起,低低議論著戰況,所有人臉上都帶著一絲凝重。


    這不是之前的民軍對戰,大家劈劈啪啪放槍就完事了。鞋子兵一直在建鬆江大營,想要圍堵龍門。之前不過是在裝樣子,可鞋子朝廷派下滿人大帥,定要拔掉龍門,這一戰就是你死我活,那些初來乍到的紅衣兵們,一個個靦腆生嫩,就這麽上了戰場,不知會有多少死傷。


    大半個時辰後,一個麻衣老者來了天廟,眾人紛紛招呼道:“大先生”、“葉先生”、“葉主祭”、“葉神醫”。


    老者正是葉天士,他已入了天主教,急急對眾人道:“傷員很多,英慈院還沒建好,要在這裏搭傷蓬,大家都搭搭手。”


    李順心頭咯噔一響,難道真被他這烏鴉嘴說中了,新兵太多,戰事不順?


    丟開心頭雜念,李順卷起袖子,就要發聲號召,卻不想眾人毫無躊躇,爭先恐後地出力。木商說獻床板,雜貨商說獻刀剪,拿不出東西的就出力搭棚子,力不足的就幹灑掃雜活。加上英慈院的醫藥護工,軍中的帳篷,片刻之間,一座粗陋的傷蓬就繞著天廟成型。


    “軍醫都還沒跟上來,隻好麻煩英慈院和葉先生了。”


    韓再興抽空來了天廟一趟,見著第一批傷兵已被安頓好,頗為感動。


    “這是大家的功勞,葉某怎敢居功。”


    葉天士謙遜地道,他本也是江南人,當年英華舉事,徐靈胎自作主張,把他的家人接到了廣東,讓他能安心浸**醫道。這幾年下來,漸漸將英慈院的外科跟原本的內科融在一起。盤金鈴“殉難”後,他就受李肆之邀,進到了營慈院,接討菡金鈴的擔子。到如今,他也是善名遠播。


    


    英華在江南開龍門,葉天士在廣東再坐不住,一心想著重回故裏。


    可英慈院這套外科醫學,在江南顯然要被視為妖魔邪道,他也隻好在龍門紮根,跟著英華侵染江南的布局,一步步前進。


    “鞋子頑固如斯麽?”


    已有數十名傷員送到這裏,見這景象,葉天士心中惻然地問。


    周圍幫忙的民人同時豎起了耳朵,韓再興也不避諱,沉聲道:“鞋子準備在龍門大打出手,我們要先發製人,付出些犧牲,在所難免”


    視察完後方事務,韓再興匆匆上了前線,大家都找傷兵詢問詳細戰況。


    “對麵有江西兵,很凶悍,死戰不退。”


    “還有假降的,引我們放鬆了警惕,傷了不少兄弟。”


    聽到這話,李順心中再抖了一下,江西兵王磐以前不就是江西兵麽?他會不會也犯傻?


    槍炮聲在向前移,李順聽得清晰,該是紅衣兵破開了防線,正把鞋子兵朝後方趕。但送下來的傷兵也越來越多,傷鋪外查看傷勢的英慈院大夫不斷地搖著頭,每搖一下,眾人的心都抖動一下,這就意味著一個傷兵已經無治。


    氣氛越來越沉重,李順發現之前當過自己上司的鎮遠鏢局侯鏢頭也來了。


    侯鏢頭搖頭道:“不,不是來讓你聚人出戰,隻是募擔架隊。外麵有些慘,據說馬爾賽從田文鏡那調來了五千江西兵,特別頑固。“李順冷哼道:“才聽說雍正在江南服了軟,還順手抄了江南鹽商,大肥一把。這銀子才剛到手,腰杆就馬上硬了?”


    侯鏢頭聳肩:“誰知道那鞋子皇帝是什麽心思?”


    他一臉鬱悶地再道:“可咱們皇帝也在想什麽呢?為什麽不幹淨利落地剿了這些鞋子兵,直接占了江南?”


    聖道五年,眼見要近元宵,李肆卻很煩,煩得恨不能宣布閉關……


    煩是內外兩麵,內的一麵,東院去年年底終於建起。


    這本是大好事一件,除了治下廣東、廣西、福建、湖南、貴州、雲南五省分有名額,江西、四川兩省因為占著一部分,也分了名額。再考慮到國中江南人眾多,在朝在野勢力都不容忽視,更與當前江南攻略息息相關,也給江浙分了名額。


    可因為人員構成繁雜,同時大家對東院院事的職責都還沒理解透,就當是禦史,將彈劾和噴人當作正務,東院初成,就跟西院爆發了世紀大戰。


    一百六十一名東院院事炮轟西院的十五名工商院事,說他們個個都是公司大股東,憑什麽讓皇帝退出股市,而你們不退?你們說皇帝跟官府勾結,上下其手,在股市裏炒作得利,這不好,難道你們就不會?


    這可是跟你們得利直接相關的事哦。


    西院的院事們頓時傻了眼,幫著皇帝推轉這個磨盤,是想要分擔他們身上的罵名,卻不想立起來的東院反而要掘他們的根。


    李肆huā了好大力氣,才勉強安撫下東院,說現在是過渡階段,大家需要先定下一個規矩。他這個皇帝既然要當最終審裁之人,確實不合適再進金融。與其大家繼續這樣吵,把金融搞垮,不如大家先護著金融,立起大麵上的規矩。


    《金融法》就在這兩方尖銳對立的情緒中勉強通過,股市也終於擺脫了半年多的低迷,開始緩緩上揚。但這東西兩院,就像是潘多拉之盒,還不知有什麽艱難險阻在前麵等著。


    內務的煩是一麵,眼見要到元宵,李肆卻接到範晉從龍門發來的戰報。馬爾賽初到江南,就火燒屁股地開戰,從河南鄂爾泰那運來新造火炮,從田文鏡那調來江西兵,意圖圍堵龍門。韓再興為清除這些威脅,huā了很大代價。鷹揚軍戰死七八十人,受傷三百多。


    現在雖然把馬爾賽的這股兵力打退到了華亭,但馬爾賽就像是個基地,源源不斷吸聚兵力。範晉和韓再興都認為,單純以軍事角度看,必須給龍門建立一道穩固的屏障,比如說,直接拿下鬆江府。


    這個建議讓李肆犯了難,他本意就是不想在江南投下太多資源,要打下並且占穩鬆江府,這動靜可遠遠不止盤踮龍門一點那麽簡單。就軍事而言,至少得調動兩個軍,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可現在的局勢,已經不容李肆再調兩軍去江南,他調去了鷹揚軍左師和龍騎軍一部,已是極限。


    英華的軍隊在哪裏?


    陸軍在雲南、暹羅、呂宋,還有琉球。海軍在琉球有一部,大部在鷹揚港集結,正準備去……馬六甲。


    南洋後院一開,形勢天翻地覆,李肆願以為至少能有十數年時間發展,再跟歐羅巴列強撞上,但曆史一旦轉動,還是加速轉動,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即便李肆是給了最初那股推力的人,他也沒能耐停下來。


    李肆煩的是,他恨不得自己每隻手都有十根指頭,好將這滾滾大潮裏湧起的無數浪頭,都一一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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