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道九年,三月初五,來自無涯宮的冷風讓政事堂諸相心中裰寒,天壇左右兩側的東西兩院議事堂,也被一股淡淡的哀氣裹住。


    西院議事堂裏,四十多人正臂裹黑紗,向北麵叩拜,三拜九叩後,總事彭依德道:“陛下不居君父位,我等子民仍以君父敬。陛下喪子,如我等喪幼親,今日我們西院旬議,第一樁就是向陛下致哀,望陛下保重龍體,淑妃娘娘安然無恙。”


    西院和東院現在已無朝堂和皇宮派出的院事,隻留了政事堂、樞密院、通事館、計司、法司派出的五個參事和無涯宮派出的一個中廷通政使,都沒有票決權,隻是備兩院參詢相關事務,和向各自部門匯報院決諸事。


    彭依德這話就是對中庭通政使說的,對方鄭重回拜,表示一定將西院的致哀書和心意帶到。


    今日是四皇子的“斷七”,年初廣東曾起大疫,醫部和英慈院等部門極力救治,仍有數千人歿於疫病,無涯宮也沒能幸免。兩歲的四皇子李克昀早殤,因已有公爵封位,皇宮和政事堂都發布了薨報。


    皇帝現今有四位皇子,皇室以《尚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定族譜字輩。嚴貴妃育有大皇子李克載,已經六歲,朱賢妃育有二皇子李克銘,五歲,關慧妃育有三皇子李克衝,四歲。


    四皇子薨,朝野都為之哀痛,不僅是感佩皇帝仁德,心有戚戚,四皇子還是國中工商新貴所矚目的儲君人選。畢竟安淑妃背後就是一國工商和外事界巨頭,英華立國已十來年,今日國勢之盛·基本都得益於這兩麵的支撐。以華夏傳統思維來看,大家都希望既定國策能延續下去,儲君能離工商和外事越近越好。


    四皇子早殤,也引發了朝野對儲位的關注,但在此時逼皇帝立儲,實在不近人情,而且皇帝早與朝野有約,會在合適時候立下規製,所以除了一些楞頭青在報紙和天壇呼籲皇帝立二皇子為儲君·然後遭國人唾棄外,再無人深入這個話題。


    朝野心中其實還藏著一句話,這是沒人敢說出口的,“老天爺怕是不願再容下第三個四了……”


    皇帝就是老四,本名也叫李四,北麵滿清酋首雍正也是四皇子·南北兩個四·已分盡天下氣運。有這兩位“老四”在,他們的四兒子都被“克”住了。聖道皇帝的四兒子病亡,雍正皇帝的四兒子弘時聽說也出了什麽事,被貶出了宗譜。【1】


    這種說法既冒犯皇帝,又是國中批判的“迷信”,自然沒人公開談論,但關於“老天爺”,種種說法依舊廣傳朝野,其中最盛行的一個,就是“老天爺發怒了·我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隻是大疫還不足以讓人心動蕩,可二月之後·廣東、福建乃至湖南都沒多少雨水,三月還沒緩解,一場春旱眼見已波及全國,這言論越傳越厲害。


    致哀之後,彭依德掃視四十來位西院院事,語氣沉重地道:“接下來,我們要審定政事堂所提的春苗補貼案,以及蒸汽機減煙降聲的賞金令。”


    剛說到蒸汽機·外麵的洶湧民聲就破門而入,“魔機傷天!天怒人怨!”


    院事們同時皺起了眉頭·天壇正有上萬人聚集,除了實際遭蒸汽機煙噪之害的佛山北塘民人外,還有來自東莞、佛岡、惠州甚至高州潮州等地的農人,他們的稻米、甘蔗、桑樹乃至魚塘,都受春旱之害,今年的收成眼見沒了指望。


    在英華一國,蒙學雖已基本收教了所有適齡幼兒,但老百姓的“迷信”還沒完全消解,就拿早前的大疫和現在的春旱來說,大家都認為,天災是因人禍而起,那麽人禍是什麽呢?


    看著蒸汽機轟隆隆地將黑煙噴吐上天,景象為千百年來所未見過,答案再簡單不過,那肯定是蒸汽機嘛,所以這蒸汽機,就成了“魔機”……


    半月前,一幫“天人社”的學生領著千把人在政事堂呼號,現在,這動靜已經變成了萬人響應,而且對象是東西兩院。


    民人也都知道,如今這英華國中,很多大事,都由東西兩院定奪。除了最早的金融管理,在這四年裏,皇帝和朝堂也逐步將工商和田物的稅收複核權交割給了東西兩院。工商稅則的更動和增減,要獲得西院三分之二院事,東院一半院事的同意,田物以及下放給省級財政的契稅等地方稅收,要獲得東院三分之二院事,西院一半院事的同意,否則政事堂不能按新案征稅。


    這兩災會對國中新起的工商大潮有什麽影響,蒸汽機又要背多大的黑鍋,政事堂都有所預料,因此向兩院提交了春苗補貼案和蒸汽機降煙除害賞金令。兩個法案的核心是,以蒸汽機為業的工商,出錢補貼受害民人,同時也出錢懸賞,研發蘼汽機的降害技術。


    東院以地方民人代表自居,多半能通過,西院是工商為主,第一反應就是否決此案,反正隻要是增稅,他們都會反對。不做足工作,政事堂想開新稅,提高稅則比率,那都沒門。


    現在聽這洶湧呼號聲,不少準備投反對票的院事都猶豫了。


    中廷通政使和另外五位參事見這動靜,趕緊趁熱打鐵,繼續勸說,他們的任務是推動東院通過這項法案。在他們看來,國中工商因蒸汽機而獲了厚利,讓些小利出來安撫受害民人,不僅有助於一國和睦,也利於政事堂衛護工商,做人不能太貪嘛。


    來自東莞的院事最沉不住氣,這兩項法案對東莞影響最大:“照著政事堂的法案,不僅用蒸汽機的工商要出錢,我們造蒸汽機的出錢最多!為了讓蒸汽機廣行天下,我們東莞幾乎半城的作坊都在造蒸汽機,每家都投了大筆銀子在廠房和車**,還壓住了機器的價格,圖的是以量得利。現在要我們每台都掏銀子·虧蝕說不上,利錢卻少了很多,我們怎麽補平以前投下的銀子?怎麽養活大價碼請來的工匠?”


    他加重語氣道:“外麵萬人呼號算什麽?這法案通過,東莞百萬人怕都要湧到天壇來!”


    東莞院事當然得猛叫,他代表東莞工商利益,若是不反對這法案,他這院事的位置也就保不住了。


    廣州縣的代表也發言了,“西關織造坊已經用上了幾十台蒸汽機,周圍民人全靠蒸汽機帶動的大織機過活·還有碼頭的裝卸業,沒有蒸汽機,他們得多招裝卸工,碼頭裝卸速度又要回到泊位一天裝卸兩條船的光景。他們雖也吃著黑煙,卻是受蒸,機的利,難道也要給他們補貼?可不給他們補貼·這事又不公平·政事堂這法案,鄙人沒辦法讚同。”


    還有代表不滿地道:“去年工商稅已有四千萬兩,加上殖民特許稅和海關收入,國入六千萬兩,計司為何不在舊稅裏挪移,非要增稅?”


    事涉計司,計司的參事必須回話,他開列了聖道九年的財政預算,強調了一件要務。聖道五年跟滿清簽訂的《滸墅和約》,到現在已執行四年·按照皇帝的指示,今年和約已到可能破裂的階段·所以今年的預算作了特支凍結,以備可能有的北方戰事。這項特支搜刮了計司掌握的所有機動預算,再無可能為兩項法案付錢。


    另有代表憂心地道:“若是東院通過,我們不通過,國中怕是要再起波瀾,如今天災不斷,就怕到時壓力都匯到我們西院身上,這事可看作花錢消災嘛。”


    不少正在猶豫的院事都紛紛點頭·可也引得其他院事更為不滿,都道這事可不止花錢消災那麽簡單·你花了錢,就等於自承責任就在自己身上,以後但凡新物傷民,全得自己背上。可新物不止給工商利,也給了民人利,獲利的其他人為什麽能獨善其身?這帳就算得很不合理。


    有院事的一句話非常有力:“咱們西院,現在可不是隻為工商代言,在座各位都已不是工商業主,而是受惠於工商的所有民人推選出來的。我們是在為民請命,為另一些受害於工商的民人代言,可不是我們的職責,要牢記我們西院院事的根本!”


    聖道九年的西院,跟聖道五年的西院有了太大變化。最核心的一條是,院事都非工商業主,以及握有公股的豪紳。聖道五年的西院院事,被東院指責“自身利涉金融,卻又裁決金融事,與理不合,必須回避”,全部引退,西院也進行了大改組。而這理由,原本就是工商總會將皇帝從股市逼退的說辭。


    從聖道六年起,新的西院院士以省為單位,由一省分設的工商聯會推選。每省設五名院事,未全得之省,如四川、江西,隻設三名,江南關係重大,按全省設置。加上扶南、呂宋、勃泥各一名,以及總事一名,一共四十五人。


    西院改組,更直接推動了工商總會瓦解,為推選代表自己的院事,新的工商聯會將所有注冊的大小公司一網打盡,看似勢力空前大增,卻因為地域和行業的分布,不再如之前的工商總會那樣有凝聚力。但因為有西院在台麵上承載他們的利益表達,這種改變,工商界很是歡迎。


    西院的院事雖沒了工商業主的身份,甚至大多也是讀書人,卻跟工商界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比如現任院總事彭依德就是彭先仲的父親,英德巨賈彭家的代表,他交卸了所有工商股份,以民人之身,統籌西院議剛說到西院的本質,外麵的呼喊聲變得混雜起來,依稀聽到有人喊:“禁蒸汽機是禍國殃民!誰敢言禁,誰就是國賊!”


    另一個院事嘴角翹起,得意地道:“那是咱們香港縣的船廠工人,他們靠蒸汽機煮木得材,才應付得下現在的造船大潮。香港船廠正在研究在船上裝蒸汽機,可以無帆而動,誰要對蒸汽機下手,誰就是他們的生死仇敵。”


    過了一會,西關的織造工人也來了,佛山的鐵業工人也來了,甚至還來了一幫順德的榨糖工人,鬧哄哄地不下數萬人,原本那幫民人的動靜頓時被壓了下去。


    隱約聽到雙方衝突的叫喊聲,接著是巡警和衛軍的哨子聲,彭依德歎道:“天災就在眼前,雖與理不合,但這一國紛亂,與情而言,工商也要背責,我們西院也要背責。陛下喪子,怕無心出麵調停,我們就得多想想辦法。”


    議事堂裏一陣沉默,的確,他們雖隻為得工商利的國人代言,但就這麽硬頂回去,亂了一國人心,對工商也沒好處。


    一人匆匆而入,大聲道:“東院已否了兩項法案!他們也認為,兩案不利一國,要政事堂重新考慮兩案細節!”


    呆了好一陣,彭依德無比感慨地道:“什麽時候,東院也跟咱們站在一起了?”


    原因也很簡單,畢竟鼓噪而起的反對者,不足以代表一國民人。東院院事雖多出自鄉紳和讀書人,卻都看到了蒸汽機對民人生計的好處,他們不可能隻單純跟工商唱反調,不為推選他們的民人考慮利益。


    更直接的原因還是,往日都沉在田間地頭的人,因蒸汽機大興,都紛紛出了鄉野,來到城市成為工人。東院的很多院事,都由工人所組的西家行推選上來的。蒸汽機將東西兩行,東西兩院融在了一起,也怪不得兩院第一次有了默契。


    “這法案的確要大改,比如說,不能光由用蒸汽機和買賣蒸汽機的工商豳錢,生煙可跟煤有關。還有,跟蒸汽機的煙害相比,佛山煉焦的焦廠,冶鐵的鐵廠,那煙害可是十倍於蒸汽機。”


    “研究怎麽降煙除害,這錢肯定要出,毒煙大作,傷不傷天不清楚,可傷人傷莊稼,甚至毒物排到江河,傷水都是很明顯的。”


    “補貼之事不能提,補貼哪些人,補貼多少,這太難權衡。之前遭害的人?那有什麽辦法?南洋沒加蓋,完全可以出洋嘛。”


    西院的院事們紛雜地議論著,政事堂的法案就此也遭西院否決。至於那些受害的民人,既然沒多少人肯為他們代言,大家也都不怎麽在意了。


    蒸汽機轟鳴著,曆史就此碾壓而過,犧牲者絕難避免,即便是李肆,也無心為這些人花費太多心力,此時太過注重什麽環保問題,那真是太過蛋疼。


    就李肆自己而言,一方麵確實是因喪子而消沉,另一方麵,工業社會已經開始成形,工人、工廠主,以及工業資本的力量,即便是新生,也表現出了引領社會的強大力量,越來越多的責任,已不由李肆來背負,這些問題,該由正向工業時代邁進的社會自己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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