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覺得,李肆那一國,已是被貪斂商賈給完全把控了年前定下《滸墅和約》時,他還很擔心江南局勢,抱著能收一日錢糧就算一日的想法,膽戰心驚地日日攢著。


    四年下來,這種憂慮已經煙消雲散。國庫中的四千萬兩白銀是怎麽來的?最初搞掉江南鹽商大賺一筆,這些銀子一半多都用去補窟窿了。之後靠火耗歸公,把地方雜派收上來一部分,再壓低了地方存留,每年能多結餘二三百萬兩。


    最大的新收還是來自江南,眼下他以半國之地,居然能將國庫年入推高到四千五百萬兩,結存四千萬兩,靠的都是江南。


    想到江南,雍正就覺得,李衛很懂事,李煦很有用,李紱很忠心,眼下江南局勢,就是這三李經營出來的。江南錢糧不僅沒少,還因南北商貿興盛,在商稅上每年多出四五百萬兩收成。


    李衛離開江南時,提出了一項國策,要與南蠻在江南“共利”。四年後回首,事實證明,李衛眼光很長遠。李衛認為,南蠻對江南的最大謀圖還是通商得利,得土不過是李肆和一些讀書人的想法。南蠻一國是商賈立國,李肆和那些讀書人,怎麽也不可能擰過商賈的大腿。因此隻要在江南跟南蠻商賈一同謀利,不僅江南無憂,大清還能從中得利。誰都明白,商賈無國無節,隻要有hou利,爹娘兒女都能賣。


    李衛的建議,由李煦傳遞給南蠻商霜,再由李紱在江蘇試行,確保大清能從中得利。


    李紱匯總朝廷、地方以及南蠻商賈的訴求,提出了名為“厘金”的解決方案。“厘金”一策,最早能追溯到前明商稅,也就是抽商貨總值的百分之一為稅。這隻是極為表麵的總稱,此策實質是要求商賈跟大清朝廷、地方共利對原本密布於江南,分屬朝廷、地方的哨卡商關進行利益整合。


    “厘金”原則有三條,第一,放開商貨流通的限製,做大盤子。第二,大家都來收,大家都得利。第三,設立統一的“厘金局”,協調收錢各方。


    在李肆前世“厘金”是因太平天國之亂,清廷的中央財政接近崩潰,不得已將商稅權下放地方,由此開啟了地方割據之門。而在英華崛起的時代,因江南為雙方分有,清廷不願就此對江南商業放手基於“互利”原則而實施的一項“積極財政”。


    雍正由此獲利此策的害處,他看不到也不想去看,反正江南已是“身外之物”。而最早提出“共利”之策的李衛,也因此策施行而穩住了他與周昆來聯手辦的江寧鹽代生意。李煦當然更成為南北雙方的溝通樞紐,坐享生絲綢緞來往貿易的hou利。


    至於李紱,一方麵因創立此策而獲雍正賞識,在雍正七年晉升新的江浙總督,統管江蘇浙江兩省,另一方麵,手握兩省厘金局也成為在江南呼風喚雨,實權遠大於昔日督撫的地龍。


    厘金局為照顧省府州縣利益隻有三成上繳戶部,不照顧不行,因為厘金所涉商貨來往,都是地方估價,地方報單,收多少地方說了算。朝廷要收大份子,地方虛報瞞報的動作就更大。這也就是說,兩省一年數百萬的商稅三分之二都在他李紱的掌握中。


    三李定了江南局勢,這是文官層麵而武將方麵,雍正當然不敢對江南完全放手。原本的浙江巡撫範時捷,在浙江厲行文獄,深得雍正信任,調任江寧將軍,遮護江南最重要的樞紐江寧。另調覺羅杜葉禮任京口將軍,駐防鎮江,遮護江南北屏,跟範時捷互為呼應。


    而杭州將軍年羹堯……是大清跟南蠻對陣十來年裏唯一能對南蠻有威脅的,雍正不得不用,但也不敢大用,就讓他繼續蹲在杭州,隻要他不投南蠻,就算暗有自立之心,但能給南蠻搗蛋,雍正也都認了。


    “年羹堯此人絕不可留!不殺他,大清氣運難保!”


    映華殿,雍正跟茹喜談到江南局勢,茹喜再度開口。


    “終究是女人家,軍國大事懂得太淺,對這年羹堯,她已是犯了心魔啊。


    四年來,茹喜堅持不懈地勸諫雍正解決掉年羹堯,雍正早就聽膩了,心中如此嘀咕著。


    可他也沒有訓斥茹喜,是哈哈笑著敷衍而過。對這茹喜,他是越來越信任。茹喜一直密切關注南蠻事務,很知南蠻根底。也是由她的建議,雍正才能張羅到西班牙教官,才能從南蠻那邊走私用來造炮的好鐵。甚至雍正也在戶部之下建了金融司,開始學著南蠻管製票行那般,推著晉商徽商等國中商賈起步,在他們身上獲利。


    見雍正對這個話題已無興趣,茹喜無奈地低歎一聲。


    午後的慵懶春光透過玻璃天井而下,映在茹喜的麵頰上,雖已年近三十,但如花嬌顏卻沒一分枯萎,反顯得潤澤如玉。雍正就覺心頭沙沙一癢。


    “可惜……終究是那李肆沾過的人。”


    這個念頭又如夢魔一般升起,剛昂揚而起的老二也軟了下去。


    敗興地離開,正要出映華殿,迎麵卻見另一個俏麗女子,他認識,茹安,茹喜的侍女,因茹喜得寵,她也得了常在之位。


    茹安此十四五歲,正是鮮花綻到最豔之時,一股熱氣在雍正下身轉著,再難壓下。茹喜他不願碰,而這茹安雖也是李肆沾過的,卻隻是個奴婢,正合適當茹喜的替代品,用來瀉火。


    雍正隨口吩咐了一聲:“今晚加上茹安的牌子……”


    蘇州織造府後園,拄著拐杖的周昆來對已白發蒼蒼的李煦苦笑道:“織造,你是小妾,我就是侍奉小妾的奴婢,南北兩麵都看我不入眼,我說話能有多大份量?”


    李煦哈哈笑道:“在這江南,你周大豪吃遍南北,鼎鼎大名,誰人不知?李衛在江南的事業要靠你跟南麵周旋,而南麵的江南行營,也要找你鋪撒商代,你打個噴嚏,江南千萬人就要起雞皮疙瘩,還嫌這份量小?”


    周昆來歎氣:“織造,你所憂之事,也是我周昆來所憂之事,咱們現在是一條道上的。說吧我能幫些什麽?”


    李煦呆了片刻,也幽幽歎氣:“你我都是在南北兩麵的夾縫中存著的,不管哪邊風起,你我都根基難保。不知你所歎的是哪邊的風,而我……現在正被南風吹著。”


    李煦跟周昆來,一個是把控江南絲綢織造官商一體的大人物一個是聯絡南北雙方,把控基層商代的江湖大豪,原本是尿不到一壺的,可李煦將周昆來約到府上,看來這“南風”會是一場颶風。


    “俱情恕老夫難以細說,老夫有意將後輩家人轉送南麵,但又不好從官麵上走這事,免得觸怒北麵,又讓南麵借題發揮,逼老夫立作決斷。周大豪你有通天本事又是逍遙身,南北兩麵既不視你為己也不視你為敵,這事求你正好。”


    李煦這般說著,周昆來的眉頭皺了起來,到底是什麽事,讓李煦也起了退心?


    李肆攤開手掌:“五萬兩,助老夫家人在南麵有合乎名義,合乎情理的去處。”


    五萬兩不算大生意,但能接下李煦的生意這人情就已無價,周昆來慨然點頭同時心中已開始謀算,到底是以經營為由,還是以進學為由,甚至直接以遊曆南洋為由,將李煦的家人送到南麵。


    這種生意對周昆來已是輕車熟路,四年來他不知朝南麵送去了多少清廷官員的家人。或者是投親,或者是經營,總之如今江南的清廷官員,都興“清白為官”的時髦,孑然一身,逍遙自在,方便大變降臨時,好一個人跑路。


    出了織造府,周昆來在馬車上沉默良久,再吩咐親信:“查查南麵最近的報紙,還有龍門的動靜,看是不是有什麽大動作。”


    李煦是蘇州織造,他周昆來是江南“群英會”的總舵主。一個在官,一個在民,但處境其實都一樣,就靠著南北兩麵周旋,才能活得滋潤。現在李煦開始謀劃後路,他周昆來自然得為自己想想。


    親信當下就回到:“南麵不是天災頻頻,正大興土木,移民南洋嗎?朝堂都為之大變,對江南該是沒什麽動作吧。”


    周昆來不豫地道:“讓你查就查,別廢話!”


    親信鬥膽再廢話了一句:“其實……何必查,龍頭親自去一趟龍門,範總管多半也要吐露一些風聲的,這幾年咱們可幫龍門辦了不少事。”


    周昆來真怒了,逼視著親信,冷哼一聲,親信嚇得縮著脖子,不迭地告罪。


    從車窗中看向東麵,周昆來心說,運輩子他都不敢踏足龍門,他害怕,怕甘鳳池會出現,他跟甘鳳池的仇怨,隻有一個死字才能消解。


    聖道九年的龍門,已是一座初具規模的大城市,北到黃浦江南岸,東到奉賢縣,西到金山衛,昔日荒地完禽變了樣。


    水泥大道在這片大地上橫豎貫通,道上人車如流。碼頭的防波堤直直伸向海中,將一座繁忙的港口遮護在臂彎裏。龍門吊吐著黑煙,裝卸著貨物,一刻也不停息。數十萬人來來往往,比北麵的鬆江府、南麵的杭州府還要繁忙。


    三月末的龍門,依舊一如既往地忙碌著,可江南行營卻籠罩在一股大異於往日的肅穆氣氛中。


    江南行營總管範晉正向一人轉交印信文書,當對方接過之後,範晉也就成了前任總管。他的獨眼裏閃著不舍的光亮,對新任總管劉興純道:“既是次輔親任總管,我也就沒什麽話說了,想必官家和朝堂,已對次輔交代清楚。江南本地實務,宋參事更知得詳盡,不明之處可以找他參詳。”


    劉興純笑道:“別叫我次輔了,重矩,你才是次輔。眼下我們二人是各接其任啊。”


    範晉搖頭感慨道:“朝堂已非天王府,這次輔,我怕是難以擔當。”


    劉興純聳肩道:“無所謂,就是背黑鍋的,為官家,為朝堂背黑鍋,這也是榮耀。江南之事才是實務,我劉興純這輩子英名,不在次輔,而在江南。重矩栽樹,我來乘涼……”


    兩人老相識,沒什麽客套,交接之後,範晉出了行營,負手環視喧囂的龍門,長歎一聲道:“江南風起,不知會是怎樣一番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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