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雍正的一係列人事調度,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中流》報上。


    “富寧安署理撫遠大將軍,統領陝甘綠營、西安和荊州旗營。嶽鍾琪另委靖邊大將軍,統領武昌大營。委錫保為定邊大將軍,統領西山大營。鄂爾泰領兵部尚書銜,任湖廣總督,總理湖廣軍政錢糧。田文鏡為軍機大臣,兼理江西軍政錢糧。李衛為軍機大臣,仍領直隸總督,總統大軍錢糧。”


    這消息若是真的,雍正的戰略企圖呼之欲出。他已決定放棄四川,守關中西安一線。把嶽鍾琪調到武昌大營,跟錫保的西山大營相互配合,武昌大營攻嶽州方向,西山大營攻江西方向。


    但這隻是大致判斷,如果這消息是真的,雍正的人事安排就非常令人費解。雍正在北麵一字排開三個大將軍,照理說軍政都該由大將軍一把抓,比如富寧安的西北一路。但湖南和江西,後麵還分別壓著鄂爾泰和田文鏡,鄂爾泰還要節製湖北綠營,田文鏡節製江西綠營,嶽鍾琪和錫保這大將軍的職位很有水分。


    湖南和江西,到底誰是主帥?疑惑不止這個,雍正讓李衛總統後方錢糧,說明他還是把湖南江西看作一盤棋,可這兩路人馬,就沒一個總節製的主帥?


    “這花招……玩得好……”


    樞密院裏,蘇文采領著軍情司和參謀司的官員,分析得一頭是汗,依舊沒有什麽線索。


    “怕是《中流》報捏造的消息吧,這麽亂,一點都不像雍正的手筆,他有潔癖,很不喜事務雜亂無章。”


    “你們軍情司真是要燒黃紙了!人家總能掏出消息,你們呢!?”


    軍情司的官員還在嘀咕,遭了蘇文采一通臭罵。


    “羅知事把幹將都調到西北去了,北麵就留了幾條線,還不怎麽牢靠……”


    軍情司官員很是委屈,天地會成分太雜,接觸不到這麽高級的決策,而軍情司的暗線,最近狀態也不對頭。


    黃埔無涯宮肆草堂置政廳,李肆臉色陰沉,冷聲問著跪伏在地的一人:“白小山,朕助你辦這《中流》報,是讓你挖軍情司的牆角?是讓你把消息公之於眾,不為一國所用?你的功業之心,到底置在何處!?”


    李肆很生氣,準確說,是有些惱羞成怒。雍正的大決心終於砸了下來,讓之前信誓旦旦,說雍正沒那麽傻叉的李肆,外帶朝堂一幫重臣都臉上無光。


    認真追究起來,《中流》還是絕大一樁影響因素,誰也沒想到,《中流》這一兩個月來,有關北麵形勢的報道,特別是點明雍正要興舉國之兵的決策,居然全都是真的。報紙把真相抖落在外,自然妨礙了李肆和朝堂去追索真相。如今英華一國,但凡有些見識之人,都清楚報紙不可不信,但不可全信。


    《中流》還聲稱自己的消息來自紫禁城,來自雍正身邊很親近之人,之前大家隻當是誇誇其談,今日招《中流》總編白小山來一問,白小山老實交代,說是用十萬兩銀子,買下了軍情司跟茹喜聯絡的那條線……


    了不得啊,李肆一邊叱責,一邊感慨,區區一家報紙,還是他出資扶持起來的,居然有這般能耐了。而讓他更為窩火加凜然的是,白小山到底是何居心,膽敢自作主張,亂國家軍情體係?《中流》不過區區一份報紙,竟然能在一條消息線上投十萬巨資!?


    白小山很年輕,早年在《越秀時報》,師從雷襄,後來李肆想辦一份專談北麵滿清形勢的報紙,就把他拔了起來,擔綱《中流》。報紙越辦越大,李肆的皇室股份也越占越薄,但到如今依舊有三成,是報紙第一大股東。隻是他沒什麽心思細管,從未幹涉具體營運。


    白小山咬牙叩首道:“小山在白城學院進學,深服段老師的真理之說。小山認為,我輩報人,也領有天職,那就是說事實,尋真相,讓世人不為虛言惑語所蒙蔽!小山以此為《中流》辦報之旨,千方百計,要尋得滿清根底之策。”


    “陛下之言,小山認為有差!若是國中報人,都以尋真為本,國家何須暗養那麽多諜探?國家何須行那麽多暗詭之事?我英華立國,上承天意,下應民心,國政軍務就該堂堂正正!”


    李肆楞了好一陣,忽然有一種時空錯亂感,似乎自己麵對的不是這個時代的臣民,而是三百年後的同行。天職……段老頭用天職撬開了人倫,各行各業都在尋著自己獨立存在的意義。報紙這一行的“天職”,確實再明顯不過,報人信奉真相和事實,不願向世俗權力低頭,這個白小山,思想真是超前啊。


    白小山繼續辯解道:“至於茹喜那條線,陛下不是已認定茹喜再不為國家所用麽?跟茹喜聯絡之人,既有軍情司之職,又有民遞身份,小山不過是另委他辦事,何曾損及一國?”


    李肆怒聲道:“目的再崇高,手段卑劣,也要讓事實扭曲,真相蒙塵!朕看到的事實是,你為彰報紙之名,籠絡身負軍國重事之人,還反被滿清用來迷惑朝堂決策!不要以為真相就隻是真相,真相怎麽顯,事實怎麽說,也是操弄人心的手段!”


    李肆深吸氣,又一句話,讓白小山臉色發白:“報人以尋真為本,這沒錯,可你要牢記一句話,塵世本就蒙塵,你要抹去塵埃,要讓真相顯露,就得付出代價!不是你付出代價,而是世人付出代價!”


    李肆揮手:“法司會立案審查《中流》報,而那棄軍情司之責,為你《中流》當暗牙的密諜,也要受到審判!你回去好好想想,看自己到底錯在何處!”


    白小山失魂落魄地退下,正要出宮,被一人叫住,卻是《越秀時報》總編,越秀學院院長雷襄。


    “恩師,我不覺得自己有錯,報紙不該隻行鼓吹之事,報人天職就該是探得真相。”


    “當初你離開《越秀時報》,去辦《中流》時,我就說過,你這一道沒有錯,但你莫忘了,天道應於時勢,有些道,若是不合時勢,不僅違天意,也逆人心。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還隻是探滿清的軍國之事,若是依著你這一道,也去探咱們的軍國事,還堂而皇之登載於報,會是怎樣的情形?”


    “這個……《中流》隻探滿清之事……”


    “可沒有滿清了呢?你這一道,不止有你在行,國中其他報紙,也偶爾為之。譬如前一陣子,大軍北麵佯動,就有報紙自以為是,將本xxx略詳細剖來,讓佯攻毫無建樹。多少兒郎灑血疆場,卻作了無用之功,這就是說出真相的代價。今xxx道明了滿清謀劃,還隻是讓朝堂誤判,異日敵人知我一國知之,改弦更張,又要有多少人受害?”


    師徒對話,已觸及到了報人報紙的根底,白小山依舊有所堅持,雷襄卻是看得更寬。


    雷襄總結道:“我們所言的天道,無非是天人三倫,實質是人道。若是背離人道,所行的天道又有何意義?報人天職,確是要合天道,要探事實尋真相,可昂首索道時莫忘了,我們還得腳踏大地,以人道為本。眾口鑠金,我們報紙一文刊出,效力百倍於眾口,說什麽,怎麽說,要有權衡,有計較,要中庸行事。”


    白小山品了好一陣,慨然道:“恩師原來是悟透了報人天道,才決意行鼓吹之事,而不是行尋真之事……”


    雷襄點頭:“天道之根,在於福人。史法司曾跟我談過,說天道應於法,有絕對之公正,然則有時這公正卻與福人悖離,譬如殺一無辜之人,可救千萬人,這一人殺不殺?殺則有損公正,不殺則損千萬人性命……這番權衡,就是在天人之間尋得中庸。”


    他沒有說答案,白小山卻已有所悟,再歎道:“如此我真是錯了……”


    雷襄卻問:“陛下有何處置?待法司審查?沒撤換你?嗬嗬……”


    他搖頭道:“你啊,還是沒悟透陛下之道,陛下是你《中流》報的司董,也算是報人。沒撤換掉你,就說明作為報人,陛下不認為你有錯,至少不認為你的用心有錯。”


    白小山腦子有些亂了,恭謹地拱手道:“請恩師賜教……”


    雷襄又說到了掌管律法的史貽直,“掌國者要背負千萬人生死,他自然要中庸行事。可對那無辜一人而言,他就要聲張公正。我們報人,有時是掌國者,有時又是那無辜一人,到底該如何權衡?根本還是在真相,在事實嘛。”


    這話盡管有些玄虛,白小山卻明白了很多,他深深長拜,豁然而去,雷襄看著他的背影,搖頭自語道:“百年之後,你這一道才能大興於世,而現在不行,現在遠遠不是時候。”


    雷襄是李肆急招來商量該怎麽管治國內報業的,《中流》之事讓李肆警覺國中輿論太過散漫,朝廷管製,具體說,是朝廷調控手段已遠遠跟不上形勢。能侵蝕軍情司的諜報體係,報業已有失控跡象。


    “還不是你縱容的,你啊,有些地方跨的步子太大,有些人跟上了,有些人跟不上,這一國就如跛腳巨人,還不知什麽時候要摔一跤狠的。”


    接著是段宏時的訓斥,雷襄帶來了國中輿論全景。雍正大舉興兵,國中輿論喧囂不已,一麵是群情激憤,覺得雍正這韃子皇帝自不量力,欺人太甚,一麵又在聲討朝廷無能,這麽大的事,居然後知後覺。


    廣昌一縣,不僅知縣等官員殉國,還死傷數千縣民,讓心氣正高的國民都自覺被抽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痛。不少人直接問責朝堂,都察院迫於輿論,開始準備就此事彈劾樞密院和軍情司相關人等。


    這都還隻是間接問責,不少熱血士子無所顧忌,在報上直接置疑“先南後北,由西向東”的國策,說這是明展腹背,勾引滿清南侵。而置疑的對象,文裏隻針對朝堂,意思卻很清楚,皇帝陛下,你是不是犯昏了?


    一國氣象初成,人心總是有些偏激,用李肆前世的話說,眼下英華一國的國民,個個都是憤青,就覺得老子天下第一,格外受不得委屈。主政的朝堂諸公,但凡行事柔和,都要被吐口水,即便李肆身為開國皇帝,開新世的聖人,威望無以複加,依舊難逃被置疑的下場。


    段宏時的訓斥,重點還在南洋西洋政策上。李肆力拓南洋,格局非一般國民熟悉,盡管一國在海運和諸多產業上受惠於此,但國民都覺得,為此招致滿清南侵,有些舍本逐末。


    李肆無奈地道:“沒辦法啊,外事還是我掌著,這番格局,能看清楚的也隻有通事館和外貿工商,跟主理國內事務的政事堂還湊不到一起。”


    段宏時沉聲道:“隋煬帝的教訓,你還看不清楚?外事現在關聯如此緊密,你就不該繼續單獨掌著,要讓政事堂跟通事館一起來看這內外格局。”


    李肆有些猶豫:“現在火候足了嗎?”


    這一國就是先進和落後兩麵層層拚湊融合起來的,最早國內是工商和農稼事分立,朝堂還由中書省和尚書省分管,經過多年努力,以官府下鄉,中央地方分稅和東西兩院等政策,漸漸拚湊為一個棋局。


    現在國中民心鼓噪,又是因朝堂和國民對李肆“先南後北”的國策理解不足,畢竟外事還是李肆帶著一幫有全球眼光,有外事經驗的年輕人掌握著。


    段宏時覺得該將外事從李肆手中切出來,李肆猶豫的是時機問題。


    “這一國,時勢有進無退,你還以為,政事堂那幫酸儒,能繼續以聖賢道把持外事?老夫覺得,你該擔心通事館那幫小年輕以外事亂了內政才對。”


    政事堂的省部官員大多雖已算是道黨,但內政講求調和,行事依舊帶著濃濃的儒風。而通事館卻是滿腹西學的年輕人,行事的功利之風濃鬱,這兩方人馬混在一起,到底會是個什麽前景,李肆有些看不透。


    不過段宏時這麽一說,李肆也釋然了,鬥爭中融合,當初中書省和尚書省合一,不就是這麽走過來的麽。更主要的是,自己依舊握著外事決策權,把通事館丟出去,是將政事堂也拉入到外事決策圈子,這樣更好推責……說實話,被國民置疑的味道可不好受,很有些委屈。


    “通事館還隻是一步,未來樞密院怎麽辦,殖民地跟直屬地怎麽辦,更麻煩的是,江南怎麽辦,南北怎麽辦,還有太多路要走啊……”


    段宏時想得多了,麵色怔忪。


    “老夫七十五了,還能活幾年?能看到哪一步呢?”


    人的欲望總是無止盡的,原本對段老頭來說,能看到華夏再起,他也就安心了,可現在英華一步步走下去,他卻還總想看得更多。


    “老師勤練五禽戲,七十五算啥,一百零五都是小事……”


    李肆趕緊安慰著老頭,其實他心中也有些愴然,他這便宜師傅,還能陪著他走多久呢?


    “咦,三娘不是說一百二麽?你怎麽就給老夫克扣了十五年?”


    老頭不爽了,李肆撓頭,燦燦地笑了。


    接下來的事更讓李肆撓頭,把通事館丟給政事堂終究是後麵的事,現在要緊的是應對雍正的威脅。而一國情緒激昂,他這個皇帝,不能不出麵了。不止是扶著這民心化為國用,也是要疏導民情。西洋南洋太遠,大家都看不到,而滿清韃子打了過來,你皇帝還悶在皇宮裏睡大覺,就算以前多麽英明神武,也要遭國人嚼舌頭。


    李肆歎氣:“好吧,我這昏君也當到頭了,得好好扮演聖明天子。”


    他像是檢閱部隊一般,掃視著排成一排的婆娘和子女,“咱們一家子,都得為這一國盡心效力了!”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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