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北門附近,塵煙硝煙混在一權,依稀可醜城牆垮塌而下,露出一段六七丈寬的缺口。磚土瓦礫堆出一座小山,坑坑窪窪,難以下腳。


    大群紅衣灰衣身影源源不斷從城中湧向缺口,貝銘基一路趕過去,原本就如爆豆一般的槍聲已經稀疏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嘈雜的喧囂聲,還有金鐵交擊的脆多。


    自二三十丈外的街道看過去,缺口處就如雲霧繞頂的山巔,已擠得肩並肩的兩股人潮正在相互推擠著。肉體在爭奪空間的同時,喊殺聲、


    咒罵聲和呼號聲也如肉體一般,在缺口上方衝撞不休。


    “都督,你怎麽來了?這裏有我!”


    平虜軍轄下四十師統製童競正在調度手下,見到貝銘基出現,又驚又怕。


    “你能活多久?你死了婁就地接手!”貝銘基是個刀子嘴,不動點腦子領會,還真當是故意損人。童競雖然剛轉調入平虜軍,卻已早有耳聞,明白了貝銘基的意思,咧嘴笑了“都督真不愧是我們天刑社之人……”童竟是老司衛出身,從神武軍裏調出來統領新建的四十師,老司衛基本都是天刑社成員,而貝銘基這種綠營出身的也入天刑社,就很少見了。


    慘烈的戰鬥在前方持續著,童競恨聲道:“定有熟悉廬陵城防的內奸在指點清兵,讓他們摸到了那處幹渠口,用火藥炸塌了城牆,還好口子不大。”


    缺口處,紅衣兵們端著的刺刀如叢林一般茂密,而衝入缺口的清兵則用腰刀胡亂地揮砍著。腰刀對刺刀,在這狹窄擁擠之地,長也不及,利也不及,人數雖然多,卻被紅衣兵們一步步地擠出了缺口,每退一步,這座瓦礫山覆蓋著的“屍毯”就向外延展一截。


    “炮呢?城裏的兩門四斤炮還沒拉過來?”


    貝銘基已不擔心此時的戰況,他開始考慮如何抗擊清兵下一波攻擊,對方肯定會有所更張。領著西山大營漢軍營的三個漢人主將裏,趙君良跟他很熟,此人腦子好用,敢想敢幹,很有本事,否則不可能被雍正點到西山大營裏。


    “西北麵鞋子炮火太密,我讓兩個炮組去那裏反炮,沒想到鞋子皇帝還真舍得下大本錢!當年長沙大戰,咱們也就這麽多炮,對付的卻是十多萬清兵……”


    童競滿臉不甘,貝銘基也暗自感慨,上到樞密院,下到他自己,都輕視了雍正在西山大營身上下的力氣。


    此時一想,還真是低估了雍正的決心。當年康熙的十多萬大軍敗於長沙,雍正肯定有所總結。就像更早時努爾哈赤中炮傷死,滿人就無比重視火炮一樣,現在曆史重複,雍正還有西班牙人幫忙,這頭一遭苦頭就由自己扛著了。


    不止是西班牙人幫忙,甚至英華也是幫凶。英華不可能禁了生鐵外流,雍正用來造炮的生鐵全是英華好鐵。此外,南北相處這麽久了,有些軍器技術還是免不了北流,比如火藥。貝銘基看過繳獲的清兵裝備,至少西山大營已全改用顆粒火藥,隻是配比還差一些。不像英華是用水車和蒸汽機來磨火藥顆粒,背麵火藥的顆粒細密度和光滑度還差得多,但怎麽也比十年前進步了。


    滿清原本就很重視火炮機動,早年康熙平三藩時,傳教士南懷仁造炮,對炮車作出的多項改進,都被康熙列為定製。【1】


    而雍正時代,清廷通過各個途徑,對英華火炮也有了大致了解,炮車更是沒什麽技術門檻,清兵炮車改進也很大。西山大營能拖著這麽多火炮一路打過來,能很快在一地匯聚成規模,就是拜接近英華水準的炮車所賜。


    轟轟……


    步兵如潮退下後,清兵火炮又很快轟鳴作響,似乎是在補充這些注解,一發發炮彈轟在瓦礫堆上,間或還有炮彈越過瓦礫堆,砸在後方的英華軍人群中,拉出一條條血路。


    貝銘基和童競一麵避炮一麵抽涼氣,清兵炮手的技術竟然這麽高?


    也會歐羅巴炮兵,乃至英華炮兵精銳才打得出來的“翻山炮”?


    西山大營建了五六年,有西班牙人的教導,培養出一批精銳炮手也很正常,隻是對廬陵守軍來說,處境就更艱難了。


    紅衣兵被迫從缺口處撤退,沒過多久,裹住缺口的煙塵裏又冒出如潮人群,全是披著灰藍號褂,裹著頭巾的清兵。缺口後方被垮塌民房分割得零零碎碎,紅衣兵難以聚起排槍陣型,雙方的距最多不過十多步,眼瞪眼地開槍轟擊,不時還有手榴彈在清兵人群中炸開,但隨著雙方人群再度衝撞在一起,手榴彈也沒了用武之地。


    先是刺刀和槍托,再是膝蓋和腳,到後來距離近得隻能用手肘甚至額頭,而當兩邊數百乃至上千人頂牛一般地擠在一起時,再沒了什麽手段,就隻能老老實實當這頭由數百人匯聚而成的怪獸,每一個人腳下的用力,匯成這頭怪獸的巨力。


    還有手段,那就是身齒,沒一會兒,兩邊最前排的那些人,都如瘋癲一般,朝對方的脖子和臉麵咬去。還有人在招呼著後麵人別管他們,直接朝清兵投彈。


    這是關鍵時刻了……


    貝銘基和童競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他們很想加入到這股衝撞的浪潮中,獻出自己的微薄之力,與炮澤一同聚作猛獸,可他們的職責並不在運。


    “投彈!”


    童競嘶聲喊著,人群後方,擲彈兵們咬著牙,拚盡了全力,將手榴彈丟向這股衝撞之潮的後方,心中默念著千萬別炸到自己人。


    手榴彈不斷炸響,清兵人群裏升騰起團團硝煙,濺出片片血光。


    原本清兵人數占著極大優勢,正開始將紅衣兵朝後推開,遭這一頓不分敵我的猛擊,已陷入狂亂狀態的腦子頓時清醒過來,下意識地紛紛後退。


    腳下還踩著或傷或死的戰友,不少還是遭自己手榴彈炸的剛剛從衛軍改編而來的紅衣兵卻毫不退縮。有了活動的空間,他們放平了刺刀列作一條刀林之牆,重重地擊打在士氣從頂峰跌落下來的清兵人群上,就那一瞬間,六七丈寬的正麵,整整一層清兵,足有三四十人,幾乎同時仆倒。


    不敢再跟紅衣兵的刺刀林對抗,清兵如潮水倒卷轟然潰退。


    “好樣的!這些兵……真是好樣的!”親眼見到手下的兵如此悍勇,具銘基壓著眼中的淚huā激動地低聲讚道,有兵如此,為將何求?


    “雖是衛軍出身,可論心氣,也不比老紅衣差多少。”


    童競嘴裏附和著,心頭卻如割肉一般地痛。盡管這些日子來,他的師一直被清兵壓著打,但傷亡並不大。而眼下為了守這個缺口,不過片刻功夫,估計已經付出了上百條人命傷者更不計其數。


    接著他展顏道:“鞋子怎麽也不可能在心氣上壓過咱們,我看剛才也就是發瘋,瘋勁一過,就頂不住。”


    這話稍稍解了貝銘基之前的疑惑,鞋子那邊,不發瘋還真是硬不起來。


    不過新的疑問又來了,到底雍正下了什麽藥,能讓這些漢人官兵發起瘋來?西山大營的滿軍營在攻廬陵東麵,一直有氣無力,隻推著炮轟。反倒是漢軍營居然在這裏鼓起了決死之心。


    貝銘基一麵交代童競趕緊布防,一麵又想到了趙君良,如果有機會的話他還真想當麵問問,到底漢軍營是吃了什麽藥。


    “你不是說貝銘基生性贏弱,絕無心死戰嗎?他到底吃了什麽藥,為什麽還不退?”廬陵城北,西山大營的帥帳裏,錫保訓斥完了一帳剛敗下來的部將,再逼問漢軍營右翼總統趙君良。辛辛苦苦炸開缺口,不僅沒攻進去,反而丟了好幾百人。雖說死的是漢人,可西山大營現在也就靠漢軍營衝鋒陷陣,這麽打下去,別說翰州,廬陵能不能拿下都是個問題。


    “我也想不通當年他膽小怕事,之所以投南蠻,多半還是見江西提標等綠營反了,害怕朝廷整肅整個江西,所以才眼一閉投了南蠻。


    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沒聽他領軍在外打仗,這性子怎麽一下就變了呢?”趙君良熟知貝銘基,可熟的是十年前的貝銘基。


    錫保無心聽這些,他指向漢軍營左翼總統楊鯤:“你接著上,既已破開城池,就該趁熱打鐵,一舉入城”…


    楊鯤苦臉道:“大帥,咱們從峽江打過來,南蠻鄉勇一路襲擾,左翼傷損極大,怕將士們難揚戰意……”


    “閉嘴!誰傷損不大?滿軍營到現在也有無數死傷,現在城池已破,就該趁熱打鐵,一舉突入!”


    一直老神在在的老將張朝午厲聲喝道,他是被俘之將,背負著這樣的汙點,雍正也不好給他名分,隻讓他以西山大營火器操練總教習的身份協助錫保。但漢軍營是他一手拉扯起來的,趙楊兩人還是得他舉薦,進到西山大營,因此他能以漢軍營主帥的身份訓斥楊鯤。


    也正是這樣的背景,讓張朝午心中憋著一腔烈焰,一定要帶著漢軍營打出不世奇功,楊緄叫苦,讓他怒火高漲。


    “標下無能!標下親自率隊再攻!”


    張朝午這一罵,卻把趙君良罵了起來,剛才敗退下來的正是趙君良的右翼。


    “我軍刀槍分立,肉搏始終吃虧,還望大帥將刺刀營調給標下!”


    趙君良已經總結出了教訓,南蠻刀槍合一,漢軍營的火槍兵隻能用單刀肉搏,很是吃虧,即便有人數優勢,也難擊敗南蠻。而漢軍營裏的那營刺刀隊,該能派上用場。


    “這個好!勇氣可嘉!本帥就許了你!”


    錫保不太懂,看了看張朝午,老將微微點頭,這才表了態。


    火炮再度轟鳴,將那段城牆缺口轟得泥瓦飛濺,上千清兵,端著火槍,槍頭刺刀明晃晃的,匯聚成一片鋼鐵般的蘆葦蕩,在數十名軍將的帶領下,朝缺口處猛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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