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五月,廬陵城下,錫保和張朝午卻如被九月烈日燎烤汗水止不住地向下流。


    雍正發來急諭,轉述了嶽鍾琪和鄂爾泰的奏報,要錫保和田文鏡評估江西形勢,看是不是能繼續打下去。


    前方沒有統帥的壞處就這麽顯出來了,湖廣江西本是一盤棋,湖廣真要崩盤,南蠻順江而下,抄了後路,江西大軍全部完蛋。但不管是判斷還是決策,都必須從湖廣江西各自傳到京城,沒辦法合為一體來如果雍正直接下令後撤,江西這邊還不至於這般惶恐,可雍正不太清楚前線局勢,他更擔心這是南蠻虛張聲勢。


    從南蠻報紙上看,荷蘭人已服了軟,放棄馬六甲,開放巴達維亞為自由商港,緬甸也已全部拿下,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放棄所有跟緬甸有關的殖民和貿易特權。但風波一麵卷到歐羅巴,一麵攪動了南洋伊斯蘭諸國,後勢更為複雜。南蠻不得不在兩地維持大軍,不可能盡數撤就算李肆撤回一些精銳,可雍正覺得還能堅持一陣子,堅持到他拿到足夠的砝碼,比如打下贛州,進逼長沙,威脅到南蠻腹地。


    被這樣的欲望牽引著,即便嶽鍾琪和鄂爾泰所報的南蠻謀算有八九成可信度,雍正也很懷疑。當然,南蠻一下子拉扯起來可以跟湖廣水師抗衡的船隊,這事的可信度也在影響雍正的判斷。


    因此雍正給江西將帥的諭令,表麵上是在征求意見,實際卻是在傳達他的想法,這般壓力上身,江西形勢都已不怎麽重要了錫保和田文鏡都覺不堪承受。


    “皇上要咱們作主?打不打,怎麽能讓咱們說了算?”


    田文鏡那邊還不清楚是什麽想法,錫保下意識地就想縮卵。


    張朝午沉默著,他在回想之前部下楊鯤的話,“就這麽回去了,我等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沒錯,訓了六七年的西山大營漢軍營,被皇上視為救國砥柱可在江西打了這麽久,連一座府城都沒拿下,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他們漢軍營能跟南蠻紅衣兵正麵相抗,甚至能拚刺刀,他們自認是大清第一強軍!可這有什麽用?皇上和朝廷隻看結果。


    楊鯤的話還不是比喻,說回去後沒了前程,而是真真切切的實話。張朝午很清楚,皇上為彰顯滿漢一家的姿態為立漢軍營,背負了太多壓力。當初建漢軍營,滿人和朝堂反對聲浪如潮,皇上壓下了。為了發動這一戰,皇上還不惜對滿人宗室重臣高舉殺威棒,強力按住了反對之聲而希望就寄托在西山大營,確切說,就在漢軍營身上。


    京城早有風聲,漢軍營打得好,沒有行錯舉差,也隻算過關。如果打得爛,還留下什麽小辮子,那就是誤國叛逆,甚至會成皇上討得南北和約的墊腳石。


    小辮子已經留下了楊鯤哭訴道:“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總操!趙君良陷於南蠻,此事怎麽辯清?京城那邊絕對會說他是投敵了!”


    想到趙君良,張朝午就一陣惡寒,是啊漢軍營右翼總統,提督銜級,就這麽被南蠻抓了,說是親冒矢石才失陷的,誰信?現在消息還沒傳出去,京城一旦知情,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滿人絕對會群起鼓噪,叫囂他們早有預見,漢人不可信不可用,皇上能不能頂得住這壓力?


    估計是頂不住的,而且也不想頂。皇上決然發動這一戰,為安撫滿人,不得不明麵上許諾,是為求南北和議,甚至都不顧這風聲傳出,會影響到下麵官兵的士氣。如果漢軍營沒能給皇上撐腰,還敗了名節,不等滿人鼓噪,皇上自己就要先下刀…`…………


    必須打下去!不管湖廣那邊是個什麽情形,漢軍營的未來,他自己的名聲,都係在自己身上!


    可該用什麽借口說服錫保和田文鏡,乃至說服皇上呢?


    張朝午想得入神,聽錫保正罵道:“嶽鍾琪和鄂爾泰該死!握著武昌大營和湖北綠營,水路全在手裏,還沒見著南蠻的大軍,局勢就敗了……”


    腦子一激靈,張朝午心中有底了:“大帥,我看是嶽鍾琪和鄂爾泰誇大其辭吧,之前他們就主張攻湖南,皇上沒用他們的條陳。這一戰後,嶽鍾琪前程黯淡,鄂爾泰想入軍機處的願望也要化作泡影。”


    這話說得太露骨,錫保明白得通透:“他們………………是故意要壞咱們的事?怎麽敢!?”


    張朝午沒回話,錫保也不是問他,接著自語道:“沒錯,有什麽不敢的?當年那偽帝李肆禍亂廣東,可一省文武,為了自己的前程,都敢隱瞞不報。十年前長沙大戰,先帝中風,各路人馬那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皇上………………”


    話到這也越界了,錫保趕緊閉嘴,可張朝午明白,這是在說,今上得位,那更當得起“怎麽敢”三字。


    張朝午下藥,錫保全盤吃下,但還在擔心軍事層麵:“可如果南蠻真抄了咱們後路,那可是大禍臨頭啊。”


    張朝午道:“到時錯也隻錯在湖廣,不在大帥。如果大帥不能有所建樹,別說贛州,吉安都沒拿下就退回去,到時大帥的前程…………”


    這禍更大,錫保臉色微微發白,但舴家安危才是第一要務,後路真被斷了,總得自保,他還沒定下決心。


    張朝午再加把勁:“南蠻真要自湖廣抄我後路,必然要拿武昌。武昌一下,局勢已然敗壞,那時我們再退,不僅兵法上站得住腳,退也來得及。”


    錫保終於定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他們丟他們的老母,咱們打咱們的!”


    緊接著田文鏡的書信也到了,田文鏡對嶽鍾琪和鄂爾泰已是恨之入骨,眼見江西局勢大好,這兩個家夥就來扯後腿絕不能被他們坑了!


    兩人合計之後,各上折子,力陳江西局麵正到關鍵時刻,絕不能鬆懈。嶽鍾琪和鄂爾泰手握數萬大軍,沒求他們在湖南占地,但怎麽也要守好江西後路。


    雍正原本也在猶豫,得了江西報,決心也穩了下來他嚴厲斥責了嶽鍾琪和鄂爾泰,要他們辦好自己的事,別動不動就咕l叫喚。


    “南蠻居然還在長沙招樂伎犒軍,這般敗壞風化之事,還當作喜事,堂而皇之登在報上,昭告天下……看來南蠻一國,窮兵黷武軍心人心,都已不堪用了啊。”


    紫禁城映華殿,雍正揮著報紙,對茹喜這麽說著。雖然出了這麽一樁意外,西山大營和田文鏡在江西進展也太慢,但總體局勢還是北攻南守雍正情緒也還算好,有空來映華殿找茹喜分享心情。


    茹喜臉上卻浮著陰霾:“皇上,就如早前咱們放消息給南麵一樣,這事怕也是南麵隱真於真。臣妾知那李肆,他行事不按常理,頃刻間弄出一支船隊製住大江水路,也不是全然不可信之事。”


    這話讓雍正臉色頓時陰沉下來,特別是茹喜說到李肆的語氣。


    “你和李肆當然是相知的,他的長短你的深淺你們彼此不都清楚得很麽………………”


    雍正在心中嚼著舌頭,麵上卻沒發作。


    “皇上還該多注意咱們滿人這邊的心思,臣妾聽說,幾個鐵帽子郡王的女人最近走動很密外麵嚼舌頭的聲音也鬧得慌,這關口可不能出什麽大意外。”


    茹喜盡量委婉地提醒雍正,她滿心靠著雍正,但眼裏卻看得清楚,李肆手裏的牌可比雍正的牌大得多,國中局麵也要清朗得多,而最近雍正似乎有些過於自信了,特別是對滿人這邊的情緒不怎麽放在心上。


    雍正終於怒了:“意外?再有天大的意外,那李肆敢打過江來?他的起家精銳,羽林和龍驤兩軍,在漢中跟陝甘綠營和滿蒙馬隊相持不下,看來已經是爛了。


    就算他的南洋大軍已潛於湖南,可大半年征戰,已成疲師,根本就不足懼!看他還在民間強征鄉勇,據說湖南江西就征召了十萬鄉勇,到現在也不過是這般局麵。我看他也在盼著朕送過去和約,朕是要送的,可不是現在!且讓他仰脖子踮腳尖好好等著吧!”


    他起身拂袖道:“你區區一介女流,軍國之事不要插手這麽深!”


    雍正掃興而去,茹喜兩手扯著手絹,幾乎撕成兩半。


    “軍國之事不要插手這麽深?這是要將我推到一邊了麽?嗬嗬……那日夜裏,不是我那一句話,你真能定下大決心,去跟隆科多聯絡?”


    被輕視的怒火,跟始終得不了寵幸的怨冷之心混在一起,茹喜忽然覺得,昔日那個雍王爺,四阿哥的麵目開始模糊,而這個雍正皇帝冷厲、無情、固執、自負的麵目漸漸清晰。


    雍正走得久了,李蓮英才湊了上來,磨磨蹭蹭挨了好一陣,才勉強開口道:“主子……安主子那邊……”


    屋子裏響起一陣乒乒乓乓的脆爛雜響,幾扇窗戶玻璃也被砸碎了,滿臉青紫的李蓮英連滾帶爬地退了出來,就聽屋子裏茹喜厲聲尖叫著:“為什麽!?為什麽寧願在那小賤人身上下種,也不願來碰我——


    長沙城北,鐵爐寺周邊,昔日戰場已成浩大軍營,還不止一座,而是數十座連營。此時一座大營中人聲鼎沸,紅衣兵們擠成一團,有叫喊的,有鼓掌的,有吹口哨的,還響起了半聲軍號,說半聲是因為剛響就嘎然而止,軍營裏亂吹號可是要蹲軍監的大罪。


    “別碰別碰!人家是犒軍的,腦子裏那些汙穢的玩意趕緊丟掉!憋不住自己去城裏花錢解決!”


    一隊紅黑相間的軍法兵護著一行人穿過軍營,即便圍出人牆,也擋不住如林的手臂,軍法兵們滿臉是汗地嗬斥著,但跟山海一般的喧囂相比,簡直有如蚊呐。


    引發這般**的肇事者套著連帽鬥篷,身材嬌小,將進一處帳篷時,一雙白皙晶瑩的手摘下兜帽,頓時顯出一張亮麗嬌顏,兩頰生霞,眼波流轉,帶著一股自然而然就牽人心魄的張揚氣息。


    “參娘!參娘!參娘!”


    佳人亮相,人潮爆發出極有節奏的呼喊,就如平日他們行軍列陣一般。


    “一百零三師的兵哥哥們,你們好!”


    脆聲嬌喚在半空中蕩開,引發更為熱烈的歡呼之潮。


    這佳人正是洛參娘,帶著廣州南關十八行英仙樂坊的歌姬舞女們來長沙慰軍,這已不是第一場。舉手投足,連帶說話的用詞和腔調,都已是舊時代裏從未見過的爽利和大方,當然,在北麵“清人”眼裏,卻是格外的**。


    “洛參娘……真是名不虛傳啊……”


    遠處帥帳裏,一百零三師統製蔡飛大發感慨。


    “真人可不如畫上漂亮,當然,畫上也沒真人那股………………鮮活的勁頭,這參娘的鮮活,可真是……嘖嘖……”


    方堂恒抱著胳膊,心中蠢蠢欲動,他還是單身呢,可接著又搖了搖頭。老婆的畫像滿天下都是,雖不是光屁股,露得也夠多了,在他看來,這事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難接受。


    蔡飛道:“咱們的兵雖然算不上老大粗,可也不懂什麽音律,參娘的歌舞……能合胃口麽?”


    方堂恒搖頭:“那種歌舞,也就是埋頭經義古學的酸秀才喜歡,參娘的歌舞引入了咱們軍中的鼓點,很是帶、帶………………官家那話是怎麽說的?”


    “帶勁!?”


    “對!帶勁!


    “唔,咱們在緬甸悶了那麽久,確實也累了,要接著打仗,還真得來點帶勁的。話又說回來,都統啊,咱們在這裏休整半月多了,開拔的命令怎麽還沒下?”


    “這事就得看咱們水陸先鋒的表現了,孟鬆海和謝參將得幫咱們趟開大道。”


    “小孟沒得說,謝參將……”


    “老天保佑,就算謝參將什麽都沒有,也總能有點福氣吧。”


    兩人話題很快就轉到了軍務,也很自然又落到了謝參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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