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如此了,劉總管,韓都督,為免江南生靈塗炭望高抬貴手。”


    龍門,江南行營,左未生一番話說完,江南行營總管劉興純和江南都督韓再興同時呆住,都有再揉揉耳朵,確定自己沒聽錯的衝動。


    “左未生雇了鏢局,去處是……”


    左未生告辭後,動向也由行營密諜偵知,聽了去處,兩人對視,之前隻是敷衍左未生,此時卻覺這是最佳選擇。


    劉興純當然希望江南不戰而下,但對此事還有顧慮,“年羹堯要挪窩,也免了我們在江南大打出手,可難保他是揣著什麽陰謀。此人心狠手辣,腳跟飄忽,絕不可小覷。當年範獨眼就被他擺了一道,雖隻是麵上吃虧,卻平白幫他度一大劫。”


    韓再興卻道:“若是不想讓江南化作白地,更應該擺出大戰的姿態!年羹堯有什麽盤算無所謂,隻要他不擋咱們道,隨他自去。懷遠軍現在已聚兩師,隻要等白燕子的海軍趕到,咱們就馬上動手!”


    劉興純深呼吸,收複江南,就在眼前啊,“我已經有些等不急了……”


    正激動難耐時,部下又報上一樁北麵大事,所涉地域竟跟左未生去處一致,兩人心頭一跳,對年羹充此舉的疑惑頓時消散大半,他們已大致清楚年羹堯的盤算。


    “不愧是年羹堯,他還真敢想。”


    “綃當年施世驃的前例,他當然敢想。”


    “雍正若是得知此事,那張臉還不知是怎樣精彩。”


    “那是陛下的樂子,咱們該樂的是李紱那張臉。”


    兩人嘿嘿笑著,而在蘇州府江浙總督衙門,李紱果然繃著一張臭臉,臉肉都快擰抽了筋。


    “南蠻已占了武昌,不日將下九江,再順江奪了安慶·江寧就在南蠻兵鋒之下,那時龍門南蠻振臂一呼,江南就沒了!江南沒了,你們這些人還能有什麽活路?你們不是謝定北·不是何孟風,不是嶽超龍!你們隻是螻蟻!南蠻絕不容你們!”


    “南蠻的江南行營在各州縣暗募差人,為的就是替掉整個江南綠營,到時你們不僅沒了生計,還要被南蠻盡數打為囚力!若是看過南蠻的報紙,你們就該知道,南蠻在南洋四處拓業·不僅抓土人為工奴,囚犯、戰俘全都要用!你們若是去投南蠻,下場如何,小兒都知曉!”


    李紱正在恫嚇一幫江南綠營兵頭,湖北綠營的朽爛讓他萬分警惕,不僅急急整肅了綠營軍將,還將督標的兵頭們都拉了過來,勸撫加威壓·想將江南綠營牢牢掌握在手。可看兵頭們一個個臉色麻木,回應也有氣無力,就知效果並不怎麽樣。


    李紱是飽學之士·不懂兵也不重視治兵,就覺隻要文臣威嚴在身,學問道理在心,就能如揮臂膀一般驅策武人。


    雖掌江蘇各地多個厘金局,一年有上百萬兩銀子使喚,卻大多花在了正人心,修文治的事情上,主政江浙多年,江南綠營就沒什麽起色,也難怪年羹堯評判說李紱懂聚錢不懂用錢。


    湖北綠營的教訓太過深刻·李紱急吼吼地想要亡羊補牢,但他自己都心知肚明,此時才治兵,已經晚了。但胸膛中揣著一顆大義之心,李紱還在盡其所能。


    正訓得唾沫漫天飛,幕僚在外慌張招手。


    衙門後堂·聽幕僚一通講述,李紱臉色由黑變紅,再由紅變青,頹然道:“形勢居然敗壞到了這等地步……”


    接著他腰一挺,牙一咬:“豈能容他年羹堯先下手?跟他的人說,他自收拾自己的地盤,江蘇這邊,我李紱自會動手!”


    幕僚哀歎道:“來不及了啊東翁,年羹堯說皇上許了便宜行事,他的兵已經進了蘇州!”


    李紱驚得被自己口水咳住,一邊咳一邊指向門外,“快!快……”


    蘇州織造府,李煦對前來報信的蘇州知府常斌搖頭道:“我早有所料,皇上定不放過我。為先帝辦事數十年,我可不敢背上不忠之名,就由得李紱來吧。”


    跟李煦早已穿了同一條褲子的常斌跺腳道:“哎呀,哪是皇上要來拿你,是那年羹堯想要混水摸魚!杭州織造已經被他抄了,現在就盯著大人你和江寧曹家!”


    李煦兩眼圓瞪,年羹堯……他怎麽跳了出來?沒得雍正旨意,就敢擒官抄家,這簡直就是造反啊!


    常斌急得幾乎跳了起來:“天下已亂!非但年羹堯想要混水摸魚,李紱也是一樣的心思!知道大人你們這江南三織造積有厚財,平日還為皇上不喜,正是給你們扣上裏通南蠻的帽子,借以掠財的好機會!”


    李煦倒抽了口涼氣,天下已亂了?


    天下亂沒亂還看不清楚,江南已亂了。李煦匆匆而逃,還不忘給江寧曹家傳去消息。他前腳剛走,李紱的督標人馬後腳就到。沒多久,年羹堯的兵也到了,兩方人馬在蘇州織造府裏拔刀揮槍對峙最後達成妥協,各搶一半·……


    李煦不過是肥羊之一,年羹堯派出的精悍小隊,散在蘇州、杭州、寧波等幾府,照著名單,直奔豪商富戶,直接開搶,甚至還有小隊正急赴江寧。


    李紱晚了一步,也沒年羹堯這般肆無忌憚,就隻在蘇州城裏清理那些平素跟南蠻交好的豪商。消息傳開,江南豪商個個肝膽皆裂,帶著妻妾兒女,拖著細軟金銀,蜂擁逃向龍門。


    “天下已亂,要守江南,就得先握住銀錢!否則難以聚起人心。年羹堯不僅看得透徹,下手也真是狠辣……”


    沒撈到多少銀子,李紱又恨又讚,接著他注意到了一件事,年羹堯沒動江南銀行……


    “他有膽炒三織造的家,無膽劫南蠻的錢袋?他無膽,我有膽!怕南蠻報複?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是撕破臉麵,定江南生死的時候!”


    李紱惡向膽邊生,幕僚還在猶豫,他怒聲訓斥著。


    六月十八日,江南亂局達到了**,李紱的江浙督標圍攻江南銀行設在蘇州的總行·密集的槍聲回蕩在這座已安寧了八九十年的繁華都市裏。


    天下大亂,人心已散,江南的清廷官員表現各異就是最好的注解。李紱攻江南銀行,蘇州知府常斌卻指揮蘇州城防營占住一麵·為江南銀行輸送彈藥糧米。十九日,更有號褂上寫著“杭旗”的大隊兵丁攻向督標,竟是年羹堯的抄家隊。江南銀行隻有一兩百護衛,居然在這場風波中安然無恙,總行裏的二三百萬兩現銀毫發無損。


    李紱實在難以相信,他時時向這些縣府官員宣講大義,地方人選也大多是他這個江浙總督點的·臨到國難之時,竟然視他這個江浙總督於無物。


    縣府官員們,特別是蘇州知府常斌卻是在跳腳大罵李紱。他們可不是有心投效南蠻,對他們這些地方官來說,不維護住正常秩序,又怎麽能安一城百姓?安不了一城百姓,這不是直接把江南拱手讓給南蠻天下已亂,對李紱和地方官來說·江南命運如置身雲霧之間,誰也看不清,他們還在努力盡著自己的職責。可惜·因為對這命運的不同理解,他們的努力也方向各異。地方縣府都覺得正跟年羹堯比拚誰搶得多的李紱已發了瘋,不僅不配合,還死命的阻攔。


    像蘇州知府常斌這樣既跟龍門有來往,在北麵又有自己關係的官員,更是直接卷袖子打李紱的臉。


    李紱已不敢信任江南官員,讓自己的幕僚親信帶著還能用的綠營,奔赴蘇州、鎮江、江寧和淮安各府州縣,直接摘了縣府官員的頂戴,把握軍政大權·跟即將大舉進犯江南的南蠻抗衡,同時也排擠趁亂食利的年羹堯以及江寧將軍趙弘恩,京口將軍巴讚這三股勢力。


    “天下已亂!正是顯我輩忠肝義膽之時,大義社要牢牢守住鬆江府,清剿所有漢奸!”


    鬆江府,接了諸葛際盛命令的林遠傅召集人馬·衝向華亭縣的縣衙,他那張文弱麵孔正因興奮而漲紅扭曲。諸葛際盛得了候補道,執掌整個鬆江府,而他隻要摘掉華亭縣的頂戴,拿到知縣大印,他林遠傅就是知縣老爺。


    不管是鬆江府還是華亭縣,主官身邊都圍滿了南蠻的師爺,幾如傀儡。林遠傅對此認識很深。他組織起數百大義社的生員,鼓動了好幾千大義社的外圍成員,都是因南蠻商貨湧入而損了利益之人,拉出浩浩蕩蕩大隊,直撲縣衙。


    還沒見到縣衙,大群衙役湧了出來,後麵跟著更多民人,不少人腰間還別著長長的剪刀,正是剪刀會。


    衝突很快從言語上升到肢體,唾沫也升級為四濺的血水。有宿敵剪刀會引領,大義社的隊伍很快就崩潰四散,林遠傅雙目赤紅,朝著前方依稀相識的一個身影怒吼道:“走狗!南蠻的走狗!你們都不得好死!”


    蓬的一聲,一根棍子從旁揮了過來,正砸在林遠傅的臉頰上,幾顆牙帶著血水噴得老高。一個衙役看著在地上打滾的林遠傅,一口唾沫吐到他身上:“說誰呢!?誰是南蠻的走狗了?咱們就算是走狗,也是大清的走狗……”


    剪刀會的首領,昔日賣帽子的徐茂林努力擠開人群,想要抓住林遠傅,這是最後一個仇人了。而衙役的話讓他份外糾結,這家夥真不知自己的薪餉是龍門的江南行營開的,還以為自己是在替滿清朝廷辦事?


    徐茂林沒有抓到林遠傅,即便是華亭知縣前來感謝,他也沒給什麽好臉色。而華亭知縣的一句話,更讓他腦子發暈。


    “華亭終究是朝廷的華亭,絕不是某些督撫自家的後院!我們父母官,總得為一縣鄉親父老辦事。徐會長名望過人,膽識不凡,願不願意屈就華亭練總之職?”


    徐茂林心說,你到底是哪邊的人啊?而我當了這個練總,又是哪邊的人呢?


    身處此時的江南,不管是官是民,亂相已亂得讓人快神經分裂。


    北京紫禁城,雍正手哆嗦著,白淨的折子上頓時留下一道猩紅粗痕。


    “山東白蓮教、彌勒教作亂,安徽聞香教作亂,山西紅陽教作亂,李衛已遣直隸綠營分頭剿捕。山西和安徽兩處規模不大·應無大患,可山東亂相大作,白蓮教賊人聚眾數萬,已破巨野和嘉祥兩縣·彌勒教也有上萬賊眾,破了青州樂安……”


    天下大亂!


    張廷玉的話音如天外飄來,聽在雍正耳裏,份外不真實。


    武昌失陷,湖北糜爛,這還隻是南北軍事。可直隸一下子爆出這般反亂,李衛在折子裏已是哭嚎連天·滿篇“盡忠死事”的淒涼之語,讓雍正恨不得暈厥過去,試試看醒來時是不是僅僅一場噩夢。


    幾位軍機大臣都在,馬齊忽然來了一句:“年羹堯急報兵部,說徐州也有白蓮教活動的跡象,他怕徐州出了問題,南蠻趁勢北上,正跟李紱配合·一麵肅清南蠻在江南的哨探內應,一麵會同江寧將軍趙弘恩和京口將軍巴讚,出兵徐州·穩住人心。皇上也知道,江南綠營已不堪用。”


    這事雍正知道,年羹堯在折子上說過,想及前一陣子,年羹堯還在折子裏說,一旦南北形勢有變,就把江南打爛,至少是擺出打爛的架勢,雍正心頭又是一陣惡寒。


    當時他還不以為意,本就不再信任年羹堯·江南也已是再難保住的地方,要怎麽折騰都已無關大局,隻要在最後能攬得盡可能多的利就好。所以他給年羹堯暗示,到時可以動杭州織造,但得把銀子繳足。


    現在回想,年羹堯仿若預見這大亂之勢一般······雍正想得邪火上升·甚至隱隱覺得,這事是不是年羹堯暗通南蠻搞出來的?


    這個方向太可怕,雍正不敢細想,就希望茹喜的話能盡快傳過去,趕緊跟那李肆停戰,才能專心收拾治下的教匪。可那李肆會不會趁火打劫?他真要獅子大口子,那該怎麽辦?如今這形勢,朕即便想打爛天下,也難以威脅到李肆了,因為天下已開始潰爛······


    “主子!主子,不好了!內務府被圍了!”


    雍正想得腦仁發痛,一人如喪考妣一般地衝了進來,是內務府主事高斌。軍機們大怒,正商議軍國大事呢,內務府的包衣來湊什麽熱鬧?


    “包衣們在向總管討要家人,京城風傳西山大營已在江西全軍覆沒,滿軍營無一人逃脫。包衣們哭喊震天,都說十年前的禍事又來了……”


    高斌話語前後不搭,可眾人一聽,辮子都要豎了起來。


    雍正更是如被一柄利劍從百匯直透尾椎,完了······他居然忘了西山大營!


    他當然不是真忘了,而是之前不覺得是重點。西山大營之前在江西雖未建功,可戰力還是顯了出來。能跟南蠻正麵硬幹,在江西占盡優勢,怎麽也該無存亡之憂。武昌失陷後,田文鏡和錫保都有折子傳來,除了罵嶽鍾琪和鄂爾泰,外加叫苦外,也沒覺出有多險惡。


    讓雍正異常恐懼的是,他忘了西山大營的滿軍營關係著一國滿人的心氣。滿軍營並不都是滿人,有眾多漢軍旗人。但各級軍將都是滿人,跟王公宗室,貴胄之氏不是主奴關係,就是沾親帶故。要真如謠言所說的,滿軍營完蛋了,他這皇帝可就再握不住滿人的人心。


    謠言啊謠言······之前劉統勳所說,真是金玉良言。


    “海望是怎麽辦事的?著他趕緊查謠言的出處!”


    雍▲開口就將罪責扣到內務府總管海望的身上,同時還在想著,該怎麽安撫下內務府的包衣。


    “萬歲爺!不好了!”


    可內務府的事還沒理順,總管太監王以誠衝了進來。


    “大群夫人格格們都聚在宮門外,討要他們家中的子弟······”


    軍機中幾人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其中馬齊更是眼皮也不眨,似乎早已心知肚明。


    雍正又覺得眼前模糊了,他趕緊從丹藥瓶子裏摸出兩粒,仰頭吞下,這才將快衝破了頭頂的灼熱氣血壓下去。


    他冷冷笑道:“好啊,好啊,咱們這邊的女子,也學著南麵,開始上下跳騰了。”


    何止是女子,雍正此時是沒看見,整個京城,無數八旗貴人的府邸前,跪著無數老弱婦孺。普通的旗民找佐領討家人,佐領找參領討家人,參領找協領都統,協領都統去找貴胄大氏和宗室們,而宗室們則遙遙望著紫禁城。


    雍正十年六月,北京城數十萬滿人,心緒都凝在了一起,被厚重的陰霾壓著。而他們所望的方向,那個靠冷厲、無情和鐵血手腕上台的皇帝,身影正漸漸模糊,光環正漸漸褪去,就如十年前的康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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