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了……


    第一眼見他時,是在英德白城,他憑空在河灘荒地上建起來的白城。


    那時的廣東,還是大清的廣東,至少皮麵上是。他借婚宴為名,召集廣東文武官員,在白城演武,震懾一省,成了當之無愧的李三江。


    那時的他才剛行冠禮,書卷氣跟驕橫跋扈的作派混在一起,異樣的氣息,根本就不容於這個世界。


    相隔十四年,他沒有太大變化,猩紅軍裝、長筒馬靴加上腰間的火銃佩劍,壓迫感也不如當年他在廣東官員麵前的囂張氣焰,隻有唇上的短須,眉頭的淺紋顯露出時光的侵蝕。


    可當他抬眼看來時,一股充盈著奇異力量的渦流滾卷而開,裹得她心神搖曳,感覺自己像是要被拉上王座,卻又像是被推出大帳。


    這讓她忽然自憐起來,十四年前的她正少女懷春,一心向北,那悲天憫人的四阿哥塞得她心房脹脹的,對害了四阿哥的他滿心憎厭。


    當父親說起要找人接近他,埋下暗間時,她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我願去”三個字,就此定下了她這十四年既悲苦又爍目的人生。


    十四年了,他已登基為帝十年,奪了大清半壁江山,兩任大清皇帝都敗在他的手裏,如果算上這一次,他又扶起了兩任大清皇帝,亙古至今,還有誰有他這番大能?


    而她呢,原本區區旗人,小小知府之女,也成了她本夢求而不得的四阿哥、雍王爺、雍正皇帝的淳妃,獨居紫禁城一隅,滿朝權貴都不敢輕視。


    可是……她終究是個女人…···


    北塘高處,林立軍帳環繞著一頂涼帳,李肆端坐帳中,接見茹喜和弘曆。對李肆來說·這場會麵必不可少,他必須親自評估兩人是否可用,當然,假公濟私·滿足一下好奇心,看看弘曆這位前世原本曆史上的“十全老人”,這也是免不了的。


    而對茹喜和弘曆來說,特別是茹喜,這一場會麵,意義就非同小可了。自李肆現身,她就緊緊盯住不放·眼神迷離,還隱見漣漪。


    名分上是雍正的女人,可實際上······


    女人心深沉如海,變幻如風,十來年裏,她都滿心以為,自己傾心的是那位從四阿哥到雍正皇帝都沒少過大決心的人,可這幾個月的風雲變幻·讓她的信念本就如風中之燭,此時再見到李肆,信念的一角轟然坍塌。


    四阿哥已經敗了·已經死了,之前的雍正皇帝成了太上皇,之前她借送食水悄悄在映華殿遠處,用望遠鏡窺探過。


    全身癱瘓,須發皆白,嘴裏還不停留著哈喇子,跟當年病重臥床的康熙皇帝幾乎沒有區別。再想到自己挨的那一記重重耳光,以及幾乎將她變成地府惡鬼的監牢經曆,胤的身影悄然破滅。


    “可實際上······我是你的女人!我的紅丸是你拿走的!我是被你送到雍正身邊,為你作間的!我在北麵穩著大清江山·也是你的安排!我這十多年,是為你活著的!”


    茹喜越想越動情,眼圈發紅,下意識地就向李肆靠近。


    一個窈窕身影而出,攔在了茹喜身前。


    同色軍裝,黑亮馬靴、一寬兩窄皮帶紮著·腰間跟李肆同樣披掛,頭戴接近鳳冠造型,但更為簡潔洗練的紅帽,即便不看眉目,這裝扮,這身線輪廓,也將一股攝人心魄的颯爽英氣直直壓入心間。


    茹喜被懾得心神一震,定睛看過去,臉頰忽然升起胭脂般的濃濃紅暈,而眼瞳也亮得閃光,像是蘊著一團烈火。


    十年前,她和茹安,就是被這個叫小紅的侍女,用短銃破了她們的紅丸。十年過去了,這個小紅不僅還在李肆的身邊,眉目甚至都沒什麽變化。


    “可憐的女人……”


    茹喜怒視著四娘,四娘看著她,也有一番感歎,同時還暗自慶幸,幸好當年官家沒把她收入房中,看這十年她在南北之間周旋,滿腦子就是滿人天下,替雍正跟官家傳話不說,現在又要摻和滿人皇帝的扶立之事,這女人的心思可真是深沉陰狠,而對權勢的欲望也是令人乍舌。


    “想得太多就是這樣···…不過三十來歲,就起了這麽多皺紋……”


    接著四娘又以女人天性評判著茹喜的姿容,並且感激著翼鳴老道不知從哪裏挖出來的養顏秘方,讓無涯宮後園姐妹們的顏容在這十來年裏都沒什麽大變化。


    女人的世界,男人是怎麽也難全懂的。


    就在兩個女人眼神交兵,以這十來年的恩怨為戰時,兩個心態迥然不同的男人也在相互打量著。


    原來乾隆就是長這模樣的啊…···


    李肆的心態就這麽簡單,一點漣漪都沒起,一件工具,當然不值得動什麽感情。曆史已經改變,這個弘曆再不是前世曆史裏那個乾隆,談不上什麽憎惡。


    弘曆卻是惶恐不安,外加手足無措。他受過係統的帝王培養,原本不至於這麽拘束,可他自覺麵對的是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副畫,連貫天地的巨幅油畫。


    敞帳背後的海麵上,泊著雄壯艦隊,右軍帳伸展開,或紅衣或藍衣的軍人們列隊前行,這些景象景一般,襯得一身軍裝的李肆無比威嚴,而那淡淡的注視,又像是傳遞著上天不經意的垂憐,和深不可測的審度。目光雖輕,卻灼得弘曆滿身是汗。


    弘曆更為不安的是,他不知道該怎麽打招呼。不見不行,自己的命運握在人家手裏。可要見禮的話,該行什麽禮?眼前之人是一位皇帝,已半分了華夏的天子,不跪拜,不叩首,那就是不敬。可他是大清皇子,未來的皇帝,他又怎麽能對敵國之君行大禮呢?


    十九歲的弘曆,在三十四歲的李肆麵前,連平等而視都作不到,更別提揣度這位未來敵手的心理。


    弘曆的失態很快變了性質因為四娘挺身站了出來,那一刹那,弘曆整個心神都被麗人英姿給拽了出去,呆呆地盯住了四娘呼吸都停了下來。


    “嗯咳……四阿哥,還不見過……皇上!”


    茹喜清醒過來,趕緊招呼著,心念轉瞬就進入到冷冷的利益計較中,直言要弘曆放棄矜持。當年你爹為那位子,再狠的事都幹過,如今隻是要你對自己狠一些這都做不到麽?


    弘曆辛苦地將視線從麗影方向拔出來,覺得身邊有如此亮麗風情,別說跪,爬著學狗吠都不是什麽丟臉的事。


    他決然地推金山,倒玉柱,兩膝跪倒,額頭觸地:“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弘曆三拜九叩,李肆卻沒有之前預想的那種滿足感有什麽意思呢?你跪不跪,拜不拜,根本就不影響我的安排。


    “你十四叔是什麽立場?”


    “身邊哪些人可信?”


    “你爹現在什麽情況?”


    李肆沒有廢話直入主題,原本以為還會再遭“羞辱”的弘曆大喜過望,趕緊一一道來。


    聽到雍正癱瘓,身邊隻有一個李衛,之前被餓了半月,得了一些接濟後,又因他們“四阿哥黨”出逃,估計又斷了食水,已是生死不知,李肆微微歎氣。


    “朕跟你爹相交日久,也算是老朋友了,他這般遭罪,朕心頭也是不忍啊。”


    李肆很認真地道,一邊四娘使勁按住甩白眼的衝動,真是虛偽得讓人肉麻啊······


    可李肆的語氣就是這般真誠以至於弘曆也紅了眼圈。


    原本李肆也是真心的,在他心底裏,對雍正這二愣子還是存著一份敬佩。對親人狠,對自己狠,對天下人狠,十年如一日,難得的人物啊。


    李肆起身扶起弘曆,語重心長地道:“朕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隻挑著幾萬人的生死富貴,而你卻要挑起幾千萬人的生死富貴,重任在肩啊……”


    他拍拍弘曆的肩膀,如鼓勵子侄一般地道:“好好幹······”


    這般明確的許諾,弘曆長出了一口氣,乍著膽子應道:“叔……皇的恩情和心意,侄兒沒齒不忘!”


    兩人這番來回,帳中充盈著念舊扶新的親情,誰也沒辦法跟南北大勢拉扯在一起。


    念舊……為什麽沒念著我的舊……


    茹喜在一邊暗自感傷,四娘也暗道自己想錯了,官家是動了真情,她也忍不住鼻頭微微發酸。


    “細節自有人安排,對了……”


    李肆當然不會跟茹喜和弘曆直接談條款,但他覺得有件事必須親自過問,此時他才看向茹喜。


    “新的年號定了嗎?”


    茹喜跟弘曆對視一眼,心說你還真把自己當叔叔了,這種事都要插手?


    “宣統······咳咳,你們還真是沒有創意…···”


    聽到又一個熟悉的年號,李肆差點被口水嗆住。再一想,取這名號的用意自然很清楚,那就是剝奪弘時那位“光緒皇帝”的合法性,彰顯他弘曆才是正牌繼承人。


    “不行,這不好,朕賜你們一個。”


    這句話出口,一股不容拒絕的氣息噴湧而出。


    “就叫……”


    李肆心說,我來這裏,就是要把曆史撥回正軌的。


    “就叫……乾隆……”


    茹喜和弘曆先是點頭,接著兩人幾乎同時變色。


    茹喜不說了,弘曆也是才思過人,對這個年號一下就有了“深度解讀”。


    乾為天,隆為興盛。


    初聽很大氣很吉利,可英華倡的是什麽?天道,國內興盛的是什麽?天主教。英華士子,現在言必稱什麽?天意。英華民人自稱他們這一國是什麽?天朝……


    茹喜悲哀地想,天道昌隆,隆的是哪家?是大清自己?


    弘曆心酸地想,這“叔皇”真是別有用心啊,這“乾隆”二字,怕是寓意“天道昭昭,報應不爽”吧,他是要我坐上大清龍椅,替他看好北麵江山,再等著合適的時候,光複華夏,讓滿人得了報應······


    李肆咦了一聲:“不好聽嗎?朕覺得很不錯。


    弘曆趕緊點頭賠笑:“叔皇取得好!取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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