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頭之所以要在白蓮教上下這麽多筆墨,跟英華一國未來的發展,跟華夏如何傲立寰宇,有著很緊密的關係。簡單說,這是人類文明的永恒話題,每到社會轉型,這就成了一道門檻。華夏的包袱很重,不過這道檻,想要製霸全球,那就是沙灘上建城堡。】


    “大師,我們能進去拜拜嗎?背簍籃子都不帶進去………………”


    “香火錢多少文起?剛賣了菜,現在稍瓜挺好賣的,又沒了關差……不要?”


    “哎呀,地踩髒了,拜完了我們擦,大師別怪………………啊,不用?”


    嘉定城裏,一群該是進城賣菜蔬的農人鼓足勇氣,進了已完成外裝工程的天廟。下了階梯,心神就被這高聳穹頂的大圓廳裹住,異樣的空間感和炫彩磅礴的畫牆讓這幫泥腿子瞠目結舌。


    推推揉揉著就想退出去,廳中一個年輕“大師”的和善笑容留住了這幫農人,他們惶恐不安地跪拜而下,大廳前方,象征上天的巨大無字石碑側麵立著一尊古風淳淳的石像,他們都沒顧得去看。


    拜完了,這幫農人才有了發現。


    “咦,不是無生老母麽?都說這裏不拜菩薩和神仙,我們才來的“這位神明是誰啊,混元老祖?”


    “孔聖人!這裏是學祠?喲,拜錯了,大師………………老爺莫怪,小的們這就出去。”


    聽那年輕人說是孔子,農人嚇壞了,這是讀書人和官老爺拜的,他們哪有資格拜?


    “這裏隻拜上天,孔聖隻是明道,哎哎………………”


    還在解說的年輕人伸手憑空抓著,農人的身影已經射出了大廳,上天?那更不是他們能拜的!還不走,怕官差就要拘了他們…發配安南挖煤了。


    年輕人苦笑著收手,肩膀也垮了下來“混元老祖,羅教…無生老母,白蓮教,我這個江南人怎麽都沒發現,這些教門在江南也傳得這麽廣?”


    老者從後廳轉了出來,手裏還捧著一卷書:“當然廣,江淮乃是元時白蓮教起事之地,明時雖多轉入北方…江南猶有餘脈。不說如今的江淮羅教,這太倉就有傳了好幾百年的龍華會。近日我探訪鄉野,得了不少白蓮寶卷,你聽……”


    老者念道:“無生老母,度化眾生,到安養極樂國,同歸家鄉,不入地獄……”


    “無生母、在家鄉…想起嬰兒淚汪汪,傳書寄信回家罷,休在苦海隻顧忙。歸淨土、趕金山…母子相逢坐金蓮`……………”


    “登無生、漂舟到岸,小孩兒,得見親娘。入母胎,三實不怕,八十部,永返安康……”


    再聽到無生老母降下九億道胎,或者千萬塵緣,三陽劫盡,無生老母下到塵世“洗胎”、“接緣”引信徒入再無苦難的真空家鄉…年輕人皺眉:“我天主教的生死道是說返靈歸元,洗清俗塵,跟白蓮教義一比,在俗人眼裏,竟是沒有差別。難怪江南士子都敵視本教,甚至以邪教待之…鼓噪朝廷禁絕。”


    老者長歎:“淨土宗慧遠創白蓮社,茅子元立白蓮宗,教義佛道相雜,紛紜繁衍,至今已一千四五百年。慧遠和茅子元都出身儒門,立教之義也是要度化蒼生,消餌塵難,開萬世太平,絕無為禍天下之心,可到頭來,卻成了狡賊敗德喪倫的經義,不能不為我天主教警凜。”


    年輕人不以為意地道:“當年太平道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本有立經創義之跡,最後卻敗落到以愚惑人,靠神鬼事裹挾人心的邪教。邪魔教門求的都是現世富貴,一己之利,即便沒了淨土宗、白蓮社,禪宗、三清道照樣也能衍出黑蓮教。老師啊,你是多慮了。”


    老者搖頭:“為何邪教總能愚人?因為這世間總有苦難,小民總難得公道。也總有人妄想在儒釋道之外另開新教,也總是走三教合一的路子。三教真義化繁為簡,就成了鄉間愚夫也能明白的生死道,由那謬妄惑人的鬼神道一引,邪道就此大開。”


    “就如早前朝廷簡字,不是段國師相爭,讓宏文館領著一國士林自為,簡下來的字怕是好用了,卻失了本義,後世人竟再不知根源。”


    “邪教為何能立?小民之苦,就是狡賊之利。攬利之器越方便,得利自然越豐。


    白蓮教之所以從淨土宗分支變作邪教根脈,就是這白蓮經義聽得懂的人多,附和鬼神也便利。”


    老者的話令年輕人不停點頭,天主教隻論生死道,不論鬼神道。這二者有什麽差別呢?生死道是論人之初始,人之終極,脫於塵世,講的是以體修心,求的是內心圓滿。而鬼神道則是心體混淆,鬼神威嚇,講的是以心修體,求的是體欲俗願。什麽長生不死,刀槍不入,百病全消,升官發財,為所欲為,以鬼神領世俗事。


    老者再道:“這世間,尋利之狡賊總是比一心為公者眾,就像是國中墨社,除了一幫湊熱鬧的年輕人,就隻有汪瞎子幾個真心以墨道兼濟天下的癡人,汪瞎子就是痛感墨道質弱,才跑到江南來找仁學,想搞墨仁合一。”


    老者長聲噓唏:“我天主教……當年劉總祭、徐總祭等人,何嚐不是慧遠和茅子遠?天主教,何嚐不是想諸道合一,以生死道托公道?幸得陛下聖心通明,不是禁,而是引,融三派乃至西洋教門之說,不作絕論,才有今日正走向正教之盛。可這條路還長,鬼神道時時可能浸染,亂世狡賊也時時在旁窺伺,我教……步步艱難啊。”


    年輕人想到了什麽,微微變色:“我們講訓神漢鄉巡,會不會被龍華會一類的道門餘孽滲入?”


    老者卻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江南商貨大興,人人都有逐利一途,邪教要靠著耳目閉塞才能惑眾,這江南,怕是沒有那一類道門容身之地了。”


    他將書卷交給年輕人:“不過………研究白蓮教這些經卷,倒是能助我教更與此類邪教涇渭分明梃回龍門的時候帶給總祭他們也將這類邪教情事報與總祭,讓他們多注意幾分。”


    龍門天廟,已白發蒼蒼,脊背佝僂的翼鳴老道對眉宇間也刻上了幾分滄桑的徐靈胎道:“白蓮不足為患汪瞎子那幫人才值得注意。他們把墨家老祖宗的鬼神道也搬了出來,我看這墨社比白蓮教危害更甚。”


    徐靈胎卻苦笑道:“彭維新和劉綸這對師徒鼓搗的仁宗,隱隱快成大宗,如果孔興聿真願入教,教中怕要氣理、聖靈和仁儒三宗並立,紛爭不斷了,這才是心腹之患呢。”


    翼鳴老道咳嗽道:“有啥怕的用四哥兒………………皇帝的絕招!加水!生火!攪和!濁重的自然沉底,輕靈的化煙,剩下的就是一體的。”


    龍門鑾駕內,李肆也正扶著咳嗽不止的另一個老頭散步:“老師啊,這江南比嶺南寒氣重,你就算要來,也春夏時再來嘛。”


    他轉頭吩咐楊適:“日程推一推,我得陪陪老師。”


    老頭正是段宏時吭哧吭哧道:“再不來,就走不動了。老夫這心雖已斷洪,血脈卻還牽著總得去拜拜老祖宗。另外呢,你調治江南這口熱鍋,老夫也能幫著攪和攪和。”


    自身體接觸中明顯感受到老頭身上的生命之火正在黯淡,李肆眼角酸熱,嘴裏卻道:“是啊,學生正頭疼墨社那幫人,還要請教老師呢。”


    老頭撇嘴道:“別當老夫是風中殘燭,刻意哄著。除了汪瞎子那等癡人,墨社能跳騰出什麽動靜?你分明清楚得很,真正該頭疼的是這江南和嶺南之分,要當心……江南不僅會驕縱工商,也會腐壞官府。”


    李肆笑了,還是老頭知他。這幾年古學複興,墨社聲勢大振,表麵上看竟像是先秦時代的墨家顯學又回來了。可實質上,就一些由儒轉墨的堅定分子挑大梁,剩下的全是叛逆心十足的學子。用李肆前世那個時代的話說,也就是熱血中二。沒有堅實的群眾基礎,墨學可能很快會跟其他學派合流。


    儒學被壓到民間,隻管〖道〗德層麵,學子們也以標新立異為榮。一國都在逐利,崇尚錦衣玉食,那好,咱們就麻衣短打,樸實無華。一國都在關注工商,為工商說話,那好,咱們為農人說話,為乞丐說話,為女人說話,為病殘說話。


    可惜,逐利之潮滔滔,小年輕的中二反叛也隻是虛浮之舉,少有能經年堅持的,更因將信墨視為行為藝術,也少有人潛心鑽研墨學,因此汪瞎子這幫墨社中堅,始終無力將古墨化新,甚至還把古墨的鬼神道帶出來了,這就讓墨社的影響,娛樂遠遠大於政治。


    至於工商和官府,李肆應道:“是,徒弟想好了,就得讓他們一邊相幫,一邊相鬥。”


    段宏時點頭,末了還補充一句:“你要記好,江南雖盛,卻是盛在農稼。農乃華夏之本,英華起事嶺南,以工商為本,現在是要將兩頭融好了,英華才能承住華夏。”


    這其實也能扯上墨社,李肆隱隱又在想,自己似乎忘掉的事,跟此有關。


    可終究沒工夫細想,臨時改了日程,要陪段老頭去拜祭前明帝陵,一堆事也得親自調整。


    “太倉審案………………再往後推半月吧,四娘、四娘?”


    李肆跟負責安保的四娘正在討論日程,卻見四娘臉色有異,再問了一聲,四娘掩口撫胸,急奔而出,讓李肆抽了。涼氣,難道是…………


    就聽後麵院子裏好一陣忙亂,許久後,三娘一臉喜色地過來了:“四娘有喜了!”


    回想起當年安老爺子的話,李肆撚著小胡子嗬嗬笑了,就做人來說,自己還是蠻成功的。


    四娘有喜,就再不能隨身侍衛,調度安保了。


    本也不是大事,現在李肆的安保已成體係,內廷宮衛、禁衛署、侍衛親軍,層層嵌套,各有接口。沒了四娘,也隻是少一個調度員,李肆直接委任內廷一個事務官就好。


    三娘皺眉道:“這是江南,不是嶺南,我可不放心。”


    她振奮地道:“我代四娘!”


    換了一身侍衛親軍女將製服,三娘挺立在李肆身前,讓李肆心神驟然一顫。似乎時光回溯,到了十多年前,昔日那倔強不屈的功夫少女,跟眼前的颯爽女將,兩個身姿重疊在了一起,竟是分毫不差。


    哎喲乖乖,當初自己還真存了殺心,如果手下弟子丟了性命,就要一槍爆了少女的腦袋……


    李肆忽然滿身是汗,心中高呼,老天爺憐我愛我!不僅送我來到這個時代,把三娘這絕世無雙的好姑娘送到身邊,還沒讓我辣手摧huā,毀了這輩子的幸福。


    心緒在時光之流中穿梭,十多年的愛意混雜在一起,李肆將三娘牽到身邊,細細端詳著。


    功夫少女的青澀絕美,變作了雍容貴婦的蘊潤風華,隻在眉宇間還能見昔日那不願低頭的傲氣,可時光流逝,現在也刻上了淡淡細紋。


    撫上三娘的眼角,再想到段老頭,李肆心說,等我到段老頭那般年紀,三娘又是何般模樣呢?


    “老胳膊老腿了,還能動彈得起來麽?”


    胸口流轉著愛意,嘴裏卻這麽調侃著。


    被李肆的情懷牽著,追憶這十多年歲月,感受著李肆的眷戀,三娘正淚光盈盈,被這一句砸下,已生紅暈的臉頰再染重一層。


    “老了……看姑奶奶的一字鉗羊馬!”


    “哎哎……我的腰!”


    老夫妻,老玩法,三娘騎坐在李肆腰上,居高臨下地道:“別忘了你家老太婆我………………還是武道會的九段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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