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老爺在山東征‘鐵鉛餉’、‘藥餉’、‘燧餉’,錢糧一分,征餉一分,差爺惡霸再加一分,雍正九年十年,俺們山東人皇糧翻了兩倍……”


    米五娘說起了山東老百姓的苦難,而最大一樁竟然是滿清朝廷將西山大營的彈藥補給攤派到地方,號稱“南餉”,地方官府借機搭車,大肆搜刮。


    “奴家家裏交不出錢糧,員外爺要拿奴家抵債,爹娘拚死不從,竟被員外爺唆使差爺惡霸打傷,就丟在田地外,日曬雨淋了三天,活活痛死餓死……”


    “村裏人雖然舍不得田地,可再過不了這樣的日子。奴家跟著鄉親們外逃,一路遭惡霸追趕堵截,鄉親們為護著奴家和村裏的老弱,跟惡霸爭鬥,被扣上了白蓮教匪的罪名,隻好東躲**……”


    “餓了掘樹根草皮,渴了喝溪水河水,城裏不敢進,就沿著村子討口吃食,走了三四個月,村裏逃出來的一百三十三個人,到揚州渡口的時候隻剩下二十六個……”


    米五娘再說到了“自己”,本是借用座下教徒的經曆,可心緒也隨著講述漸漸回溯時空,回到了前幾月的苦難曆程。


    這大半月裏,她的心性漸漸冰封起來,再不為苦難所動。


    從最初逼死黃家村許三妻子時的隱隱愧疚,到親手殺死師兄劉真人的軟弱流淚,處決不願全心跟從的村人時偶爾還有一絲不忍,可到後來,接連殺死入村貨郎牙人官員時,她心中已毫無感覺。


    最初還會想著,這是無生老母洗滌塵世的代價,不得不流的鮮血,殺之是不得不為。而到後來,她已覺得任何有礙大業的人就是仇敵,不殺之則不快。最後,眼中凡人已是螻蟻,自己已經登仙。


    此刻因“巡按大人”之問,不得不陳訴過往,封凍她心口的寒冰已在片片融解,浮在雲霄之上的魂魄又被扯落下地。


    在座官員和總編主筆們紛紛低歎,忽然覺得,不打過黃河去,還真是對不起這些老百姓。


    “年羹堯入山東,雖然廢了雜餉,殺了不少作惡多端的狗官,可奴家這些被打成白蓮教匪的老百姓還是沒有立足之地,隻好投奔親家,沒想到……夫君他竟然出了這樣的意外,嗚嗚……”


    感覺到自己眼眶發熱,喉間正充盈著一股不吐不快的氣力,米五娘趕緊轉回了話題,也讓正滿肚子牢騷的眾人心頭一冷。得了,年羹堯稍稍施恩,山東民人就安頓下來了,自己還真是一廂情願。


    李肆也感覺這一問有些偏題了,雖有想看透此女的心思,但也僅僅隻是風吹就過的浮念,他已是皇帝,沒必要揪住這樣一根細枝深挖。


    “那麽到了江南,感覺是不是不同了?”


    這一問讓米五娘楞住,不同……是啊,真是太不同了!


    “如今朝廷剛複江南,百業待起,隻要有心,應能掙得一份溫飽。就……我所知,招女工的地方可不少,英慈院、華醫堂、百花樓、精工坊,看護傷病,織作棉麻百物,各業都有,不僅能做工掙錢,還能學到手藝。米姑娘該多看看,多想想,在這江南,尋到更好的日子。”


    李肆話中帶話地說著,這姑娘入方家本就蹊蹺,隻是訂了親,未婚夫已死,黃花大閨女的,卻還要入門當寡婦,這觸動了李肆的神經。


    當年楊春破英德含洸,師傅段宏時就說到過一樁慘事,沒過門的小姑娘被逼著投井,為夫家殉葬,再想到當年的關雲娘,也是被這禮教害死的。這姑娘如此麗色,就此守寡,方家人抱的什麽心思,用了什麽手腕,令人頗為尋味,他對這氣質有些像當年三娘的姑娘起了憐憫。


    英華民法還沒幹涉得那麽深,人家自願當望門寡也無礙律法,李肆這番話純粹是好心,卻不知已在米五娘心中攪起了一股波瀾。


    如父兄一般暖暖的腔調,含著真誠的關切,悄無聲息地揭開她早已壓在心底最深處的傷疤,她也是極聰明的人物,怎麽聽不出這巡按大人的話意?


    好日子……


    曾經,她也想著嫁個如意郎君,過上好日子的!


    一股強烈的酸楚自心底湧出,以無可抗拒的力量,衝刷著全身。米五娘雙手捏住證人席的木壁,低頭咬牙,拚命壓住喉間的哽咽,以及眼角的紅熱。


    曾經,她也有不算富貴,也稱小康的家境,還有個武藝高強,仗義任俠的師兄,那就是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可這一切,所有的一切,就因為換了一個官老爺,就因為官老爺的狗兒子對自己有了興趣,就因為師兄跟那狗兒子言語衝突,一切就都沒了。原本撐起那好日子的一切,就因為官老爺一句話,就沒了。


    師兄被殺了,家被燒了,父母先後氣病而死,昔日的長輩鄰裏,交往多年的士紳老爺,全都漠然相視,甚至視上門請求主持公道的自己為蛇蠍,唯恐避之不及。就因為那官老爺狗兒子的一個歪念,她的世界就崩塌了。


    她沉思許久,悟透了一件事。這罪孽不止在那狗兒子,乃至那狗官的身上,官府,官府就是罪!有官府,就沒公道。自己還比草民強,可對上官府,就如螻蟻一般,要生要死,都操之於它,那一般的草民呢?


    殺了那官老爺的狗兒子,她投奔遠方的師門,當年被家人,被自己視為旁門左道的白蓮,變得那麽聖潔,那虛妄的無生老母,變得那般偉岸。她這輩子,與官府,與朝廷,與官老爺,與皇帝,誓不兩立!


    那都是六年……七年?或者八年前的事了?還以為自己接下師父的白蓮座,成為龍門教米奶奶,承得白蓮真經,作了白蓮聖姑之後,這些事就再想不起來了呢。


    “謝……謝過大人好意……”


    不!沒有好日子了!跟著無生老母,在塵世殺出真空家鄉,那才是好日子!


    米五娘在心中狂吼著,將自己即將崩潰的心緒壓住,用自己極為陌生,極為僵硬的話語,應付著這位巡按大人。


    座下官員不敢亂動,雷襄和白小山一幫總編主筆卻眉來眼去,暗道今次皇帝庭審的素材真是豐富啊,雖然眼下不能報,他們這些大報正報不能報,可以後得了機會,通過那些專寫風月逸事的“緋報”發出去,就是絕佳的猛料……公堂之上,皇帝一語挑動小寡婦情懷,嗯嗯,想想就渾身發熱!


    等等,貴妃娘娘為何遲遲沒有擰皇帝,反而瞅著那小寡婦,臉上似有哀憐呢?


    雷襄朝巡按杭世駿遞個眼色,杭世駿也覺這庭審有些走調了,趕緊插嘴道:“方米氏,你夫君的族田份子,在族中到底是怎麽認的?”


    氣氛回到正軌,接下來的事情就按著劇本,一步步走下來了。李肆鬆了口氣,他也覺自己一問,似乎點中了那姑娘什麽心事,讓她差點失態。而旁邊那幫總編主筆一臉爛笑,八卦之氣滿盈,這庭審竟有變成緋聞之嫌。


    接著心中一涼,三娘會不會正咬牙切齒地盯著自己呢?


    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三娘竟還盯著那姑娘,眼角隱有淚痕……


    “她會武功,瞧她緊捏木壁時的發力就知道,她曾是江湖人。”


    “她肯定受過非同一般的苦,但她揣著一股不願低頭的傲氣,她就像當年的我!”


    “是像沒遇見你的我,茫然不知前路……”


    暫時休庭,後堂裏,李肆問到三娘,她這般答著,讓李肆心中一顫,還真的是呢。


    不,還是有差別的……


    李肆搖頭道:“她既會武功,之前那些事,多半都是編的。我瞧她說不定就是白蓮教中人,就算現在脫了教,隻過自己的日子,心境也跟當日的你完全不同了。”


    北方教亂,逃難而來的民人大致還分兩撥,一撥是早前逃過來的,一撥是年羹堯鎮壓教匪後,敗事的教匪逃過來的。


    到了這江南,一地機會,教匪也都各自為業了,雖然軍情司和禁衛署還在盯著,但怎麽也起不了大風浪。李肆的心思都在江南轉型上,這些微末小事,他根本就懶得過問。那些教民到了江南安頓為業,也就是英華國民,不必多心。


    三娘歎氣:“白蓮教,也是窮苦人沒處討公道,才攀附過去,他們本質上也是好人。”


    李肆晃著手指:“不不,上天罰行不罰心,評判一個人是不是好人,得看他做了什麽。”


    三娘柳眉倒豎:“是啊,我就看到一個昏君,公堂之上,對著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寡婦殷殷關切,這是什麽行?別狡辯哦,跟你怎麽想沒關係……”


    “鎮壓”了裝叉的李肆,三娘又蹙著眉頭,輕咬嘴唇:“我……我想跟她談談,佛山武道社也有位置,我能幫著她過點好日子……”


    李肆歎氣,還能怎麽著,河東獅想要關心人,他能攔著?從心底裏說,他也希望好人有好報。


    被女警差帶到後堂,米五娘正滿心戒備,暗道那年輕的巡按大人,是看上了自己?天下烏鴉果然都是一般黑的……


    出來的竟是那個女侍衛,讓她怔住,此時相距很近,她看得清楚,這女侍衛比她大許多,眼角已微見魚紋,但即便是芳華已過,姿容卻不遜於自己,而在氣度上,更是穩穩壓來,讓自己有麵見前輩高人的惶恐感。


    “當年我也是行走江湖,率性自為的……”


    “直到遇上了夫君,再趕上這般南北大勢,才立下了一番事業。”


    “如今這世道,天地開闊,男兒可以大展報複,女兒也再不必守在深閨……”


    “你也該是江湖人吧,可逃不過我的眼睛,咱們江湖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丟開那些過往,在這南麵過新的日子吧。”


    這女侍衛看上去地位還很高,竟像是可以作主不少事。如果不是眼下這急難之時,米五娘還真有攀附這位貴人,進而謀取大業的心思,可惜,時間來不及了……


    不,這怕是自己已經心動軟弱的借口吧,米五娘壓下另一股心緒,丟開關於真經和道法的部分,這女子的關懷,就如自己的師父,上一任米奶奶那般溫馨。


    “真的不考慮考慮?”


    米五娘委婉地拒絕了,女侍衛的失望溢於言表,這讓米五娘心弦顫動得更厲害。


    “好吧,若是你定了心意,隨時可找候通判,著他幫著遞信。”


    米五娘趕緊轉了口風,說回去想想,女侍衛也聽出了她的心意,無奈地歎了口氣。


    庭審繼續,接下來的項目就很是無趣,李肆審完此案,利索地作出了判罰,方家人高呼大人英明,公道公平,心悅誠服,感激不盡。


    瞧著法署送米五娘等人回羅店的車子起行,三娘長聲歎氣,為這米五娘的命運揪心,同時也在想著她到底有什麽為難之處,以至於要推卻任何一個江湖人都難以拒絕的機會。


    “還在想著人家呢?”


    李肆來到三娘身邊,舉起了一根棒棒糖,嘿嘿笑道。


    “你怕是也還在想著人家吧!”


    三娘沒好氣地接過糖,嘴裏還這般念叨著。


    這兩夫妻確實都在想著米五娘,而回到黃家村的米五娘,也在想著他們,想著自己。


    “今天就別誦讀寶卷了……”


    徒弟許福娣到座前要作“功課”,聽到師父語調忽然變得溫柔,一下愣住了。


    “早早休息吧,作個好夢。”


    米五娘撫著許福娣的頭頂,眼中閃過溫情。


    出到門外,一股異樣的氣息裹住身心,米五娘本已融解的心靈又一片片冰凍起來。


    “丟開?我還怎麽丟開?”


    林子裏,田地裏,二十多具屍體埋著,還包括今天多出來的兩具。她走後,張九麻子許三等部眾一分不差地貫徹了她的意旨,反正兩三天就要舉事了,進村子的全殺!


    “沒有好日子了,永遠沒有了,怪誰呢,怪這個世道,這個不得無生老母眷顧的世道……”


    她咬著牙低低自語,麵頰也繃緊得變了形,眼角一滴淚珠落下,整個人也恢複清冷。


    鬆江府知府衙門,鄭燮像是惡寒臨身,哆嗦不斷。


    “教眾正大批向鬆江匯聚!?擒獲教匪稱,是什麽白蓮聖姑在召集?地方呢?不清楚?要進鬆江才有人指引下一步?”


    鄭燮連夜召開緊急會議,廣為布置。


    “軍情司和禁衛署是幹什麽吃的,大半月都沒摸清這些邪教在江南鼓搗什麽?之前聚到鬆江的教首去哪裏了?怎麽下麵縣鄉都沒回報?忙著搭架子,還有陛下出巡的清查……嘶……”


    鄭燮幾乎掀了桌子,陛下!?難道是奔陛下去的?


    “呼……嚇死我了,不是去太倉?”


    部下呈上輿圖,大致標定了教眾的活動路線,確實不是去太倉。


    “各縣放下其他事,全力剿捕各派教首,還有什麽白蓮聖姑。再呈文行營,申調義勇協助。”


    鄭燮一聲令下,剛剛搭起架子的鬆江太倉兩府生澀地轉動起來。


    並非鄭燮這一處在動,嘉定縣中各部門,青田民貸太倉分部,江南各家公司太倉商代,也都開始轉動起來,他們少了人。而這些人都背著一堆事,人不在了,事情丟下來了,運轉頓時就出了問題。


    而他們少的這些人,具體辦著什麽事,足跡分布在哪裏,也都是脈絡清晰,絕不含糊的。


    輿圖上,各個單位,各方力量如箭頭一般活動起來,紛紛指向一個地點:嘉定羅店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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