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探險隊來的通事館官員有好幾人,以通事蔡新為首。此人學貫中外,之前負責交趾內附和廣南安撫事務,更早時還是聯絡當今滿清乾隆皇帝的特使。英華辛亥禦前定策,通事館也肩負著攪和寰宇外交格局的重任,其中一項就是跟東洲的西班牙副王協商。


    大洋公司和大洋艦隊的班船都沒趕得上,蔡新就跟著羅五桂的北洋艦隊探險隊來了。在羅五桂看來,蔡新雖隻是個二十五六的小年輕,卻真是個大學問人。當然,作為王道社的骨幹,王道社宗師陳潤的親傳弟子,當然值得羅五桂推崇。羅五桂之所以善待白令,還是蔡新認為能在此人身上榨到更多價值。


    除了蔡新,還有白城和黃埔學院的學子,雖還沒怎麽經實務,多是紙上談兵,可找大旗這事,本就是高談闊論,他們正合適。


    引著範四海往探險隊駐地行去,羅五桂雷厲風行,就要在這事上尋尋根底。


    路過營寨角落的馬廄,幾匹高頭大馬入眼,羅五桂由衷地讚道:“好馬!”


    當然是好馬,美洲本是馬的起源地,在“羅白海峽”還是地峽的時候,進入了亞洲,繁衍出蒙古馬和阿拉伯馬,再進入歐洲。而後美洲馬滅絕了,西班牙人卻帶了回來,再次讓馬出現在美洲。西班牙人放歸的馬在野外繁衍成野馬,為北美印第安人馴化。這些馬祖輩大多是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馬,高大神駿,賣相比體型矮小,偏重耐力的蒙古馬好得多。


    範四海道:“這就是小六從生番那奪來的,據說東麵大草原裏,野馬無數,也是小六力主懾服生番,向東深入的原因……在這東洲,地闊天高,無馬不成行啊,浦州人現在幾乎人人都粗通馬術。”


    環視一望無垠的空寂草原,羅五桂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沒馬,在東洲隻能步行,那簡直就是一樁無比絕望之事。


    蔡新等人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拉來初通生番事務的天廟祭祀王臨,眾人就熱議起來。門外守衛的義勇也側起耳朵偷聽,據說是處置生番的會議,他們這些“浦州人”自然格外關心。


    議了許久,就聽羅五桂扯著變了調的嗓門呼道:“這太荒唐了!”


    義勇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議出了什麽,讓羅五桂這麽失態,正要聽下去,鐺鐺的急促鍾聲響了,再轉頭看,南麵的鋒燧台正飄起黑煙。


    “生番侵襲!六少爺集結騎兵已經追出去了!”


    一騎絕塵而來,報告了這消息,眾人頓時嘩然。


    “崇恩,你匯聚人手趕緊跟上去……”


    範四海咬著牙,要鄉尉範崇恩去增援範六溪。


    “我也去,帶著伏波軍去,呃……有馬車吧?”


    羅五桂當然不能置身事外,而此刻他格外尷尬,騎馬他會,可那不過是代步而已,要縱馬馳騁,海軍上下數萬官兵,沒幾個人有那本事,他和部下們也不例外。


    “我也去,能化幹戈為玉帛最好,正好試試蔡通事的提議。”


    祭祀王臨也當仁不讓,身為天廟中人,他從來都反對殺戮,尤其是無意義的殺戮。


    很快,一百多騎護著十來輛馬拉大車,載著近百名伏波軍和精幹水手出發了。


    “小六啊,可千萬別逞強……”


    羅五桂擔當指揮,帶著人馬奔向範六溪所追去的東南方向,心中不停念叨著。 浦州的地形頗為奇特,這也是之前大洋公司和範四海都堅持在此墾殖的原因。浦州灣就如一道海門,破開南北海岸線上的連綿群山,而向東四五百裏則是西北到東南走向,更為高峻的大山,將浦州沿海一帶跟更東麵的內陸隔開,在李肆前世位麵,這就是內華達山脈。內華達山脈和靠海山脈夾住一條修長峽穀,南北長近兩千裏,東西寬三四百裏,盡管氣候幹冷,但土地肥沃,適合耕種,正是範四海所命名的整個浦州。在範四海看來,這片地域足以養活百萬人口。


    自浩瀚天際向下細看,此刻在峽穀東南方,兩股煙塵正高高揚起。數十騎追,數十騎逃。


    “殺!追上就直接開火!”


    範六溪咆哮著,怒火充斥心胸,生番就是不可理喻,不可溝通之人,桑主薄的大道理,王祭祀的大仁義,壓根就不能用在生番身上。別看他們長著人模樣,內裏跟虎豹之類的禽獸有什麽區別?之前還隻是遠遠撞上,現在都直接摸到天門外了,絕不可留!


    眼見兩隊人馬已接得很近,一股巨大的塵浪卻驟然撞出,將兩方隔開。


    “野馬群!”


    範六溪勒住韁繩,失聲驚呼道。


    之前隻從大洋公司轉述的西班牙人資料中知道這事,浦州一帶從未見過野馬,可現在看到,即便隻是數百匹野馬,也覺挾帶著上天那浩浩蕩蕩之威,隻能避其鋒芒。


    “混蛋……嘶……好馬!”


    正惱怒生番借機逃脫,範六溪的目光忽然被馬群中一抹色彩攥住。


    黑亮如綢,馬鬃飄飛,馬蹄飛揚間,一股不可言說的力度之美浸透了範六溪的心神,幾乎讓他忘記了前方的仇敵。


    這匹神駿黑馬顯然是頭馬,領著滾滾馬群疾馳而過,不知道是嘲笑分在兩側的人類,還是人類**的同類,還昂頭嘶鳴著。


    刹那間,人馬似乎心靈相通,範六溪被激怒了,或者說,是被征服之欲撐滿了心胸。馬已是浦州人生活的一部分,擁有這樣一匹神駿,對每個策馬馳騁在廣闊大地的男兒來說,都是難以抵擋的**。


    更何況這是一群馬,如果擒住了頭馬,說不定就能拿下整個馬群,浦州男兒就不必再騎那些矮小如驢的蒙古馬了。生番追不著,這匹神駒算是意外的收獲吧。


    範六溪兩眼赤紅,驅策坐騎直奔那匹黑綢馬而去。部下也知心意,趕緊跟了上去。


    套馬索揚起,範六溪就準備奔馬疾馳間拿下對方。


    “笨拙的海邊人~~書書網.shushuw-更新首發~~,竟然打起野馬的主意來了,他們的先祖之靈被什麽邪魔汙染了?”


    紅了眼的並非範六溪,本在逃跑中的生番也停了下來,依稀見範六溪等人去追那匹頭馬,領頭的一個頭上頂著錦羽,背上披著五顏六色羽衣,臉上還抹著道道黑紅油彩的生番臉上滿是驚異。


    “眼光真不錯,那真是匹好馬啊。”


    即便是部族首領,“狂狼”的坐騎也遠不如那匹黑馬神駿,他也對黑馬動了心,但他沒急著行動。在他看來,範六溪那幫“海邊人”笨手笨腳,一點也不懂套馬之術,等他們被馬群踩成了肉泥,自己再出手,敵人和神駒都能到手,一舉兩得。


    果然,那海邊人一套沒中,坐騎還擋了馬群的去路,差點被馬群淹沒,不過看到那人偏過馬頭,直接混入到馬群中,“狂狼”也咂了咂嘴,讚歎著對方的靈巧。


    接著他就笑了,那人再一套,卻被早有所覺的黑馬輕盈地一個側跳避開,馬群跟著黑馬行動,頓時撞上那人坐騎,連人帶馬翻滾出馬群,生死不知。


    “可憐的海邊人……”


    狂狼一邊為自己的敵人默哀,一邊揮手準備招呼族人上去,手臂還沒舉起卻又放下了,那人居然沒事,換了一匹馬接著又上了。


    狂狼忽然覺得,這是個值得尊敬的敵人,至少他的勇氣已經顛覆了他對“海邊人”的認識,或許……這些人不是以往那些海邊人?


    疑問在腦子裏閃過,卻被不甘心壓驅散,那人有了經驗,直接插入馬群,看架勢很快就要得手,這可不行!


    狂狼也衝了上去,當他混入馬群時,範六溪下意識地拔槍就要開火。可對方早有戒備,單手端著長槍,兩人遙遙相對。


    見對方的槍口朝那黑馬指了指,另一隻手也晃著套馬索,不必言語,範六溪也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先看誰套住這馬……


    比就比!雖然比不上你們一輩子都在練這本事,可這一年多裏,我是日日苦練,怎麽也不會比你們生番差!


    自尊心湧上來,範六溪已忘了之前關於“生番不是人,不可溝通”的定論。


    兩騎一左一右夾住黑馬,感應到了危險,黑馬不敢繼續逗人類玩了,馬蹄飛揚,就準備加速逃離。


    可麵對貪婪的人類,黑馬顯然太過自大,這時候才想著逃跑,晚了。


    狂狼的套馬索先出手,卻沒預估到黑馬加速,落了空,範六溪本就揣著小心思,要狂狼先出手,自己再伺機而動,如果狂狼得手,他就要一槍轟過去。狂狼失手,黑馬加速,他就調整了自己的手勁,套馬索一出,正中馬頭。


    馬聲嘶鳴,黑馬桀驁不馴,不顧自己會被勒傷的,繼續朝前猛衝,範六溪被硬生生拖下了坐騎。人在草地上拖得有如水上漂,拉出一道直直煙塵,範六溪就在心中狂叫,完蛋了——!


    “鬆手啊,笨蛋!”


    狂狼本在沮喪,見範六溪這模樣,又替範六溪發了急。見此人寧死也不鬆手,就覺得這人真是好漢,他哪知道範六溪已經昏了頭……


    當範六溪七葷八素地從地上爬起時,就覺胸口肚腹如火灼一般疼痛,低頭一看,好家夥,衣服全爛了,皮開肉綻。再抬頭,卻是那生番套住了黑馬,正高踞馬上,五彩繽紛的一張臉麵看不清表情,就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著自己。


    範六溪腦子嗡的一響,就要去拔槍,可惜,不僅他手中原本握著的短銃已經丟了,腰上的短銃也因拖拉而丟掉了。


    那生番嘰裏呱啦一通嚷,然後作出了讓範六溪萬般不解的舉動,他下了馬,將手中的套馬索遞到了範六溪手上。


    “這真是匹好馬,不過它是你的……”


    狂狼很遺憾地說著,看對方莫名其妙的神色,無奈地苦笑,知道大家言語不通。


    “我叫狂狼,嗚嗷——狂狼,就是我。你應該不是海邊人,我們之前是誤會……”


    狂狼努力地向對方解釋自己的名字,同時想作進一步的溝通。


    “我們是……科曼奇人,南麵的白人就是這麽稱呼我們的,科曼奇……”【1】


    他的努力沒有多大成效,範六溪的理解是,這個學狼叫的生番,名字叫科曼奇。


    聯手安撫住了黑馬,範六溪再黑心,也不好現在翻臉,何況自己還有傷,對方的部眾也圍上來了,於是也隻好努力跟對方溝通。


    當羅五桂率領大隊人馬趕到時,看著軍容嚴整的伏波軍,狂狼很是不解:“你們到底是不是海邊人?現在跟哪一家白人結盟了?”


    羅五桂範六溪等人當然是有聽沒有懂,王祭祀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盡管起初他也是一頭霧水,這些生番的語言,跟之前在北方擒殺的生番顯然不同。


    付出了極大的耐心,王祭祀終於搞明白了一些事,這些人正是之前範六溪在南方遇到的生番,他們跟北麵靠海為生的生番是宿敵,之前遇到範六溪等人,見他們的眼眉跟那些“海邊人”很像,所以才動的手。


    “這個部族叫科曼奇,這個頭人叫……瘋狂的狼,唔,就叫狂狼吧,他們是可以溝通的。他們迫切需要鹽、糖、棉布和武器,所有我們有的東西,估計他們都會要,這可是結交他們的好機會。”


    王祭祀這麽說著,剛剛裹好了傷勢的範六溪卻記起了舊痛,範十七就死在對方手上,這仇恨就不管了?


    “他們可死了十多人啊,冤冤相報何時了……”


    王祭祀歎道,範六溪卻不服,生番就是生番,死多少都如螻蟻,怎能跟自家人一概而論。


    “既然他們頭人都在這,現在一股腦收拾了正好!”


    羅五桂臉色也猙獰起來,朝部下暗使眼色,就準備著動手。


    “頭人,這些人到底是哪裏來的?”


    “他們長得有些像我們,可感覺更像那些白人,都很狡詐!”


    “不好,他們想動手!”


    狂狼這邊,族人也在跟他犯嘀咕,而對方的異動,他們也有所察覺。


    想到眼前的危機和自己這個部族的前路,狂狼不由悲從中來。自己的部族在南方無法立足,隻能邊走邊找適合狩獵的生存之地,前些年就跟北麵的“海邊人”發生過衝突,結了死仇。這些年白人繼續向北擴張,自己這個部族在南麵更難立足,就隻能硬著頭皮北上,要在北麵殺出一塊棲息地。


    可前年跟這些打扮和裝備很像白人的同族遇上,探路的先鋒隊死傷過半,證明了這些人的強大,他也隻好停下了腳步,就在南麵海邊的平原狩獵。但兩年下來,那塊狹小平原的野牛和野果都沒了,他也不得不鼓起決死之心,再朝北麵衝擊。


    這一次帶著精幹分隊過來,就是想探查清楚這些“海邊人”的情況,結果發現,自己遇見的好像不是海邊人,而是更凶猛的陌生人。讓他奇怪的是,對方卻有跟自己一樣的膚色和眼瞳,他們到底是什麽人?


    這疑問或許是永無解答之日了,見對方目露凶光,狂狼就準備招呼部下拚死一搏。


    王祭祀高聲道:“別胡來!忘了我們之前議好的事嗎?”


    羅五桂頓時一臉糾結,範六溪皺眉問:“什麽事?”


    王祭祀走向狂狼,連比帶劃,向狂狼傳遞著這樣的信息……


    “我們……是親戚,嗯,沒錯,親戚!”


    王祭祀一身長袍,長須博冠,麵目和善,在狂狼看來,就是先知一類的領袖,他的話有莫大的權威,當然,這信息也格外地震撼,讓他懷疑自己理解有誤。


    “我們是失散了一萬年的親戚啊!”


    王祭祀伸展雙臂,擺出一副擁抱親人的模樣,狂狼終於確定,自己沒理解錯。


    失散了一萬年的親戚……


    狂狼使勁比劃著自己的手指頭,還想用上腳趾頭,一萬年是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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