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五桂的憤怒隻是閑氣,他不過是下意識地覺得武人成了犧牲品。東洲生番是生番,對武人來說就是單純的征服之路,而生番成了一萬年前的親戚黎人,華夏武人在東洲流血流汗,最終卻隻是為了讓黎人也入天廟。羅五桂不算是天廟信人,但也覺得那是專屬於同胞的聖潔之地。


    可他不過是路過,沒有插手東洲事務的資格,所以這憤怒來得快也去得快。但當看到三年不見,氣質更硬朗更粗曠的範六溪一臉鐵青時,憤怒又翻卷了回來。


    跟羅五桂相比,範六溪的憤怒更是難以抑製,聽到王臨說什麽一萬年前的親戚,範六溪幾乎要咆哮出聲,這意味著自家兄弟的性命將成為“歸化”生番的祭品。


    除了他們倆,還有一個人也很憤怒,那就是狂狼。他數不出一萬年,因此他將王臨的話理解為“我們是你的祖宗”。


    祖宗……不管是易洛魁人、蘇人,科曼奇人還是阿帕奇人,所有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人,都視自己為祖宗的一部分,是祖宗的延伸,祖宗神聖不可侵犯!


    狂狼的名字來自於他的祖宗,這個名字是他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先在大草原時,連續獵殺了好幾波威脅族群的野狼所獲的榮譽。


    對科曼奇人乃至所有“黎人”來說,任何侮辱都比不上“我是你祖宗”一語,即便是委婉而富有技巧的表述,比如“你的祖宗另有其人”。


    狂狼咆哮了,他拔出腰間的小斧頭,無視對方劇烈反應而圍指上來的數十枝火槍,穩穩地用斧鋒在手掌上拉出一條傷口,手指沾著血,在額頭和顴骨上拉出道道血痕。


    “呃……我覺得不太對勁。”


    即便是仁心滿懷的祭祀//書迷樓最快文字更新.shumilou無彈窗無廣告//,王臨王老頭都下意識地感覺到不妙。


    “他要幹什麽?”


    羅五桂和範六溪的怒火也被狂狼的異樣驅散了,狂狼正用斧頭指住王臨。嘰裏呱啦念叨著什麽。


    狂狼喊了好半天,沒見王臨反應,而背後數十族人的目光又都火辣辣地盯住了他,他無奈地暗歎一口氣,揮起了斧頭,朝已被對方保護起來的長者劈過去。


    他是族長,任何對族群整體的侮辱,都得他一個人扛住。反擊。他又是個年輕的族長,當他不能以“成功”證明自己時,就必須以“犧牲”證明自己。


    他的決鬥邀約被拒絕了,他隻能更進一步。直接手刃侮辱自己部族的人,即便代價是死亡。而他也指示了族人,這是他個人的職責,不能來幫他。對方隻會對付自己,不會對付他人,這是大地的法則,任何一個部族都會遵守,對方肯定也會遵守。這些人不是白人,既然不是白人。那就是同類……


    正如蔡新王臨一廂情願地給這支科曼奇人找祖宗,狂狼也一廂情願地認為對方會遵守“大地法則”,結果大家都錯了。


    在王臨“不要殺人”的呼喊中,狂狼被難以計數的槍托砸倒,再被難以計數的皮靴踹踢,接著是無數人壓在身上,將他五花大綁。他鼻血橫流,天暈地轉,而他的族人則被數倍的義勇和伏波軍用上好刺刀的長槍指住,即便語言不通,也清楚乖乖束手就擒是最佳的選擇,雖然他們很意外,覺得很無辜。


    狂狼憤怒地暗想:“無恥!懦弱!他們就跟白人一樣!”


    羅五桂、範六溪和王臨相對無語,心中都道:“果然是野蠻的生番!”


    “殺了吧。腦袋都掛在烽燧台和營寨外麵,咱們在扶南和勃泥都是這麽幹的。”


    將這二十多個生番抓回天門,怎麽處置又引發一場爭論。範六溪的意見直截了當,羅五桂讚同,對於蔡新和範四海“找親戚”一策的破滅,他樂見其成。


    範四海怒斥道:“這裏是東洲!”


    王臨還在努力跟狂狼溝通。可對方卻緊閉雙眼,一臉自忖必死的決絕。


    蔡新看向同齡的範六溪,搖頭道:“如果十年之內,我華夏之人在東洲能十倍於生番,也未嚐不可,而這可能嗎?”


    王臨卻道:“便是如此,也不能濫殺無辜!佛魔二都督在扶南和勃泥之行,我們天廟絕不認同!仁者仁人,墨家兼愛,醫者救死扶傷,都是不分族類……”


    見範六溪還一臉曬然,王臨也不客氣了:“若是真不把生番當人,那是不是可如畜牲一般飲其血,啖其肉!?之前還有人侮辱生番女子,他們是在交牝乎?何不用豬羊?”


    不止範六溪目光躲閃,不敢再言“生番如牲畜”,羅五桂也老臉微紅,尷尬不語,他本是這一論的堅定支持者。


    雖然聽不懂在說什麽,可眾人的爭吵態勢卻很明朗,就連狂狼都聽得出來,這個長者是在護著他們,他微微睜眼,看向長者的目光也複雜了。


    桑居九打了圓場:“言語不通,什麽良策都白搭,還是先解決這個問題為好,在此之前,不宜言殺。”


    狂狼和他的族人暫時保住了性命,隻是暫時的,他和他的族人既憤怒又惶然。而羅五桂則將精神用在了浦州的科學考察活動上,蔡新則跟範四海等人和大洋公司駐員詳細了解西班牙人在東洲的勢力情況,這才是他們此次東行的真正任務。


    隻是在閑暇功夫,羅五桂才去看看那些“黎人”,見王臨帶著年輕的見習祭祀,以及學院的學子,艱辛地跟對方比劃著吃飯睡覺乃至屎尿的手勢,了解他們的語言,羅五桂就覺得上天造人真是絕無一致,換了他,怎麽也不可能去幹這種徒勞無益的事。以南洋的經驗看,每一窩生番的語言都不一樣。


    範六溪看王臨和狂狼溝通的眼神更是超然,這幾日生番又在附近活動,該是想救出他們的首領,卻又畏於天門的防備。天氣越來越冷了,天門不可能繼續在狂狼這些人身上花費人力,更不可能供養他們一冬,所以……當雪花落下來的時候,如果還沒什麽進展,狂狼和他族人的人頭就要掛出去了,這是範四海的決定。


    生番是不可能溝通的,範六溪很確定,但他同時又被另一件性質類似的事困擾著,他跟那匹黑馬也是無法溝通的,幾乎摔裂的屁股和險些折斷的腿都證明了此事,那匹還是狂狼幫著捕獲的頭馬,怎麽也不願被範六溪騎。


    努力了半個多月,範六溪還是沒有進展,但他沒有放棄。這一日,他一如往常,依舊在緊靠寨子的馬場裏跟“大黑”鬥法,也一如往常地被大黑甩下馬背。這一次雙方都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大黑直麵人類,馬蹄朝這個企圖征服自己的異類狠狠踹去,而範六溪則拔槍在手,準備把這頭頑冥不靈的畜牲槍斃。


    嗷嗚的狼嚎聲在馬場一側響起,大黑打了個哆嗦,退了幾步,似乎真以為有狼來了,朝後緩緩退去。


    這當然不是真的狼嚎,範六溪側臉看到了狂狼,他戴著腳銬,被兩個護衛押著,剛剛閉上了嘴。


    接著狂狼又張嘴,吐出了清晰的兩個字:“再……來……”


    範六溪皺眉,但見大黑情緒穩定了不少,正是好機會,隻好依言而行,一邊朝大黑走去一邊暗道,這家夥是在討好自己,以求保命麽?


    “朋友……”


    狂狼再道一語,更印證了範六溪的想法,可他看向狂狼時,對方正用手指著大黑。


    手指在大黑和範六溪身上來回點著,狂狼肯定地道“朋友……說話……”


    是不是該理解為……將大黑當作朋友,跟它說話?


    範六溪的理解是這樣,但前半截好說,後半截是不是太荒謬了?馬能懂人話?他粗淺所懂的馴馬術裏可沒這一條,有也隻會當是傻話。


    算了,反正都這樣了,死馬姑且當活馬醫,範六溪張開雙臂,清了清喉嚨,一邊朝大黑小心翼翼走去,一邊說著漫無邊際的話。什麽“跟了我就有吃有喝,好酒好肉相待”、“你想要多少馬姑娘,我都幫你找來”、“你的天命就是跟著我征戰沙場,你逃不掉的”……


    不知道是畏懼一邊的狼嚎者,還是被範六溪的嘮叨嚇住,大黑竟然再度後退,範六溪無比震動,不一樣了!大黑的反應,甚至大黑的眼神,都跟之前他隻想著在馬背上以蠻力征服大黑時的反應完全不一樣了,有門!


    這時他猛然記起大黑是狂狼幫著抓住的,沒了繼續下去的心思,看向狂狼,忽然覺得,這狂狼也像是大黑,不,也許在狂狼眼裏,自己才是大黑。


    “狼?這裏也有狼……嗷嗚?”


    範六溪比劃著問,心中還道,我不是要寬恕這個仇人,隻是想知道更多。


    “王……天邊……嗷嗚?”


    狂狼笨拙地回應,他是想說,王祭祀說你們來自天邊海對麵的另一個世界,就像白人一樣,你們那也有狼?而他也心道,這個人才是我的決鬥對象,是他殺了我的族人,我必須讓他答應決鬥,為了這一點,我必須跟他談下去。


    於是,盡管兩人依舊言語不通,但彼此都在努力地了解對方的意思,同時也努力地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大黑在遠處歪著腦袋,默默看著,也許在疑惑,為何那兩個看起來是同類的人,也像是在跟自己說話一般的溝通,他們也是要騎在彼此的背上嗎?那到底是誰騎誰呢?


    寒風拂過,寨子裏有人低呼道:“下雪了!”


    馬場邊,交談並未被這雪花打斷,嗷嗚的狼嚎聲依舊不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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