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正迎來戰爭時代!而我們為戰爭供奉了什麽?沒有!皇帝陛下想要的發火藥,我們努力了十多年,現在還沒有下落!這是我們的恥辱!是我的恥辱,也是所有人的恥辱!我們如果能完成這項研究,帝國將所向無敵!唔……帝國本就所向無敵,可我們能讓帝**隊的犧牲大大減輕,可瞧瞧我們,這十多年來,我們到底作了些什麽?”


    西洋、天竺和西域的戰事煮沸了一國人心,也讓英華武人揚眉吐氣,但在南京羅浮山的天道院化學研究所的會堂裏,人人都滿臉愁容,正聆聽著他們的山長用腔調怪異的華語高聲訓斥。


    “這十多年,我們成了小商小販!肥皂、火柴、燈油,我們這些高貴的煉金術士,卻在繞著小市民的屁股打轉!哦,還不止屁股,我們某位可敬的先生,花了三年時間,研究怎麽用橡膠製造混元套……”


    山長金發碧眼,竟是一個老外,此人正是十二年前來到英華的法蘭西化學家陸盛諦。這十多年下來,陸盛諦以歐羅巴係統而細致的分析方法獲得了上層和同僚的認可,將歐羅巴科學分析體係引入英華的同時,也獲得了英華豐厚的回報,以洋人之身出任天道院化學山長是其中最顯赫的一項,但陸盛諦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榮耀還是他所獲得的“朝散大夫”爵位。


    羅浮山之人都已習慣了陸盛諦的狂噴,說到混元套和橡膠的不解之緣,大家還發出了曖昧而慨歎的低笑。正是那位色心飽滿的研究員在橡膠上動腦筋,而且上天也降下運氣,讓他“不慎”把試驗中的橡膠混元套坯子丟到了硫氣熏蒸爐裏,結果發現被硫氣熏蒸的橡膠在硬度和拉伸度上有顯著提升,因此橡膠的適用範圍也大大擴展。那位研究員不僅獲得了當年的“天道獎”,還如願以償地得到混元套生產廠的優惠:終生免費提供混元套。


    橡膠用在混元套上隻是旁枝末節,車輪、機械閥門等無數領域因橡膠的改進而獲得全麵革新。各類橡膠管在醫療、民生、工業、軍事上的應用已無處不在,南洋橡膠樹種植園的麵積每年都在翻番。也正如橡膠的改良一樣,化學研究所的諸多成就都是無心偶得,大多用來造福尋常的社會生活了。


    陸盛諦的狂噴幾乎抹殺了化學研究院在這十多年裏對英華一國科技騰飛所作的貢獻。除了科學分析方法之外,化學研究院發現了大量新的化合物,還完善了硝酸、鹽酸、硫酸、純堿等化學基本物的製備工藝。同時利用酸堿化合物,改進了金屬冶煉、造紙、印染、印刷等多個行業的工藝。就在前不久,研究所剛剛完成鎳的冶煉研究,跟鋼鐵研究所一同著手進行鎳銅合金冶煉的工藝研究,準備用鎳銅合金鑄造小額貨幣。替代傳統的銅錢。


    化學研究院的這些成就從未被忽視,皇帝通過中廷,國家通過將作監一直在關注和肯定研究院的工作。每年大把的研究經費和高額課題獎金,也刺激著研究院不斷推陳出新,研究陸盛諦嘴裏所謂“小商小販”的技術。


    可陸盛諦噴得對,研究所一直心懷愧疚,皇帝交下的課題:穩定而可靠的發火藥一直沒有麵世。而更遙遠的研究,比黑火藥威力更大的火藥。除了一些跡象的苗頭,也遲遲難以進入實用性的研究階段。


    聖道二十年將過了,如陸盛諦所說。帝國正在全麵大戰,如果研究所還不能在戰爭中證明自己,皇帝和帝國說不定會考慮改革目前的科研模式,比如說,讓那些已經有相當規模的民間化學廠,以及各家學院化學係的人馬也參與國家課題,這對一直衣食無憂,遊手好閑的研究所來說,還真是重如泰山的壓力。


    “擴大硫化物的研究範圍,硫路線必定勝利!”


    “黃磷路線還可以進一步改進!這是目前看來最有希望的方向了!”


    “雷汞路線是正確的!隻是純度問題需要解決。我們必須找到進一步純化的途徑!”


    陸盛諦揭了研究所的瘡疤,三個分支課題組都跳了起來,聲張自己的正義。


    陸盛諦並非天才,在法蘭西時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化學家,他的專長依舊在科學分析方法和實驗室體係。他將這兩套東西帶到英華後,英華本土培養起來的化學家才是真正去接蘋果的人。


    他們的皇帝後知三百年。甚至比三百年後的化學盲還懂得多一些,不僅隨口道出了“雷汞”這個名詞,甚至還知道用硝酸與水銀反應獲得硝酸汞,再與無水酒精化合得雷酸汞,也就是雷汞。


    可從硝酸到無水酒精都還是實驗室產品,先得解決原料的工業化,才能談雷汞的工業化。同時這個流程所得的還是灰雷汞,要保證軍用級別的可靠性,還得再進行純化得到白雷汞,這就非皇帝所知了。


    因此這個概念皇帝雖然在十多年前就拿了出來,化學研究所依舊沒能變成工業製品,研究中遭遇到一係列挫折,還讓研究所不得不同時進行幾條路線的研究。


    “我們需要盡快看到成果,不能再廣種薄收了,既然雷汞路線隻剩下純化的問題,研究所就該把所有資源都投入到這條路線上。先生們!這是團結一心的時刻,我們不能再隻考慮個人的榮譽和利益!”


    陸盛諦要拚了,研究所的化學家們也齊了心,不拚真不行了,陸盛諦的方案獲得了研究所一致認同,戰爭是科技第一推動力的法則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讓陸盛諦如此搏命的原因不止是戰爭,還有歸屬感。


    他正麵臨將作監總頭目田大由的“政治審查”,原因是法蘭西人在天竺正扮演著不光彩的角色,他必須拿出實際成績,來消除田大由對法蘭西人的懷疑。


    “弗勒裏那頭蠢豬,準是被不列顛佬給忽悠得敵我不分了!”


    想到自己的處境,陸盛諦就滿肚子氣,整日腹誹著法蘭西首相弗勒裏。


    這事源自於第三次錫蘭海戰的收尾事宜,不列顛人大敗。退出了印度洋,在可預見的未來,估計再沒力量跟英華爭奪印度。即便不列顛人發了瘋,要派出一半戰列艦來印度洋。麵對規模相當的英華海軍,也是沒一點勝算。


    不列顛政府被這場戰敗震驚得啞口無言,除了趕沃波爾下台之外,根本來不及對英華作出什麽回應。但已丟掉落腳點的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卻反應神速,幹了件缺德的事,或者說是早就作了這一手準備,他們把法蘭西人賣了……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通過公司特使波普爾的私人渠道。向英華通報了不列顛政府與法蘭西政府的非正式合約,不列顛東印度公司跟法蘭西東印度公司更有正式的合作協議,那就是雙方攜手抵抗英華對印度的“侵略”,在此基礎上,雙方瓜分印度。


    不知道是不列顛人忽悠技術太高,還是法蘭西人當時正為波蘭王位戰爭焦頭爛額,希望與不列顛人保持一定的和平狀態,或者是法蘭西首相弗勒裏對英華始終不開放羅馬公教的宗教政策不滿。如果再讓英華獲得整個印度,廣布福音的腳步就要在亞洲大步後退,羅馬教廷也將對身為紅衣主教的弗勒裏施加更大壓力。總之……法蘭西人不顧跟英華多年的友好交流關係,以及在印度已經達成瓜分協議的事實,悍然準備跟不列顛人一同驅逐英華。


    可惜,不列顛人失敗得如此徹底,法蘭西人還沒將背叛實施,就被不列顛人轉手賣了。


    第三次錫蘭海戰後,法蘭西人樂顛顛地要去“收複”馬德拉斯和聖大衛堡,卻被當地高掛的血紅雙身團龍旗阻止。當時賈昊等人還不知道法蘭西人跟不列顛人的密謀,隻是純粹基於“誰付出誰獲得”的法則行事。而當法蘭西人嚴厲指責英華違約的時候,西洋大都護府才收到不列顛人的情報。暴跳如雷的胡漢山帶領二十艘戰列艦和兩營伏波軍逼壓法蘭西人在印度的老巢本地治裏,要法蘭西人“給個說法”,法蘭西人才慌了陣腳。


    法蘭西曆史書上有一場本地治裏海戰,誇耀印度洋艦隊以弱敵強,擋住了賽裏斯人數倍於己的進攻。可在英華史料中,本地治裏海域所發生的戰鬥不過是一場小小“衝突”。六艘法蘭西戰列艦企圖奪港而逃,被英華戰列艦打爛一艘,餘者再不敢動彈。


    雙方在印度洋的衝突很快波及到了政治和經濟領域,在華的法蘭西人都被嚴密監視,並被要求接受定期審查。


    這就是陸盛諦的煩惱來源,為此他開始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該把法蘭西國籍換成賽裏斯國籍。


    “可我終究是法蘭西人啊,我愛我的國家,愛我的民族,我怎能更改自己的國籍呢?”


    夜晚,陸盛諦執筆躊躇,他正準備寫入籍申請,但腦子裏閃過這樣的念頭,原本輕飄飄的羽毛筆就如鉛條一般沉重。


    人是有國界的,科學是沒有國界的,再說了,國籍不管怎麽變,也改變不了自己屬於法蘭西民族的事實……


    “為了科學!為了全人類!”


    陸盛諦的思考沒有持續太久,之後毅然落筆,眼中還閃動著自我感動的淚光。


    法蘭西人陸盛諦毫不糾結於自己的國籍,而在北方,寒冬十二月的紫禁城裏,正進行著一場糾結難解的大辯論。


    “以農為本是華夏曆代祖訓,也是我大清根底,血可流,頭可斷,祖宗之法不可變!”


    “不變法,連供祖宗牌位的地方都要沒了!”


    “一麵讀著聖賢書,一麵行著禽獸事,這怎麽可能呢?國人之心該怎麽自處!?”


    “考慮國人之心幹什麽?就隻需要考慮滿人……不,棟梁之心!漢人禮教不過是咱們滿人用來粉飾一國的東西,你怎麽說著說著,連自己都信了呢?”


    乾清宮正殿,十歲的嘉慶皇帝怯生生地端坐在龍椅上,看著殿中王公大臣們爭吵不休,吵得不可開交時,小皇帝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身後。身後兩麵珠簾高掛,各自遮住了一個身影。


    居左珠簾裏,慈淳太後一直沒發聲。


    爆發這場爭論,她早有預料。大清全麵轉向,以工商立國,攀附英華工商,以求自保,這種就不是她一句話就能完成的。國中保守派不斷跳出來反對,甚至在朝堂上也開始匯聚出一股清流派的勢力,以道學禮教和聖賢正統,抗拒大清轉向。


    此時茹喜才品到掌握一國權柄的感覺,寢食難安,但又食髓知味,就如福壽膏一般,讓人難以割舍。


    見殿中吵鬧已有變成毆鬥的跡象,茹喜嗯咳一聲,盡管低若蚊蠅,滿殿卻瞬時寂靜。


    茹喜悠悠道:“國策要與時俱進,大義也要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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