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不會鬧得太大了?”


    當朱一貴道出他的謀劃後,曹沾心裏有些發虛,他手裏這些賬冊主要涉及江南的“勞力公司”,這些公司的後台除了江南工商外,還涉及潮汕財團相關產業。曹沾的本意是捅出這件案子,以輿論逼壓這些勢力,讓律司、法院和地方官府介入,最好是政事堂也當作一件大事來抓。


    朱一貴的想法卻是借這案子彈劾西院和官府相關人等,借勢通過專門的廢奴法案,這不僅意味著要掀動一國輿論,還要掀動一國政局。


    “我就怕鬧不大!”


    朱一貴眼中閃著精芒,之前的東莞賬本被汪士慎掌握著,他無法染指,正為良機已失而煩躁,沒想到這個曹沾居然又送上一份賬冊。雖然沒直指國丈家,卻也能牽連到如今國中五大財團之一的潮汕財團,足以興風作浪一番。


    對這雪中送炭的年輕官員,朱一貴淳淳善誘,更熏以熱血:“不挖根,不動真章,惡德工商能痛嗎?不能!不立法,不讓代言天下黎民的東院握此權柄,就隻清理一批小角色,能治本嗎?不能!”


    見曹沾生出義憤之色,朱一貴再道:“哦,確實,鬧得太大,宣德郎的仕途就要斷了,這可不好……”


    曹沾的散階是宣德郎,聽這話他決然拍案:“我求的是仁義公道,可不是功名富貴!別說區區曹事,這宣德郎沒得做了,也於心無愧!”


    此時的英華官員,除非刑罪,不然就算摘了官帽,還能留散階。曹沾這話就明了心誌,不僅願意交出這份資料,也願意出麵作保,即便為此被問罪下獄。他都認了。


    朱一貴連連點頭道:“好!好!有曹宣德你這樣的忠義之士,我等何愁大業不成!”


    被朱一貴眼眶中的熱意感染,曹沾也覺熱血沸騰,將賬本鄭重遞給朱一貴。誠摯地道:“此事就拜托朱院事了,我相信你們還能為我英華守住仁義和公道!”


    送走了曹沾,朱一貴端坐書案,看著那疊賬本,冷聲笑道:“不是為功名富貴,又何必跳牆走這條路?這姓曹的小子也想一搏呢。”


    接著他再暢快地笑了:“你小子都敢搏,我朱一貴難道不敢搏!?”


    按照朱一貴“鬧得越大越好”的謀劃。被一股無名之火推著的曹沾真是搏了,他就在東京住了下來,靜待朱一貴掀起波瀾。


    蘇州,江南按察使署,李香玉從署衙裏出來,一臉迷茫。曹沾五日前跟她會麵,之後再無音訊,而她還在為曹沾會怎麽處置賬本擔憂。


    本以為曹沾即便不轉交地方。最多也是去找按察使署,就事論事,要追責與賬本相關的國內工商。可今日來按察使署一問。曹沾並沒有到這裏。


    “莫非表哥想通了,聽進了我的話?”


    理智告訴李香玉,這不太可能,可感情上她很強烈地希望如此。以曹沾的低微職位、淺淺履曆以及他那書生意氣,越過職權範圍攪和這案子,就是被人當槍使,吃得骨頭都不剩的下場。


    盤算著是不是托人查查曹沾的去向,李香玉神思恍惚地上了馬車,卻聽侍女驚呼道:“小姐小姐!曹公子上報了!”


    心頭咯噔一響,李香玉暗道自己一直不願麵對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表哥居然把這事捅給報紙了?這可是瀆職濫權之罪啊!


    急急接過報紙,還不止一份,三正都全了,還有偏向“清流”的《墨林》和《英華民報》,版首醒目大標題各書《無仁亂國》、《失道就在今日》等等危言聳聽之辭,說的全是南北販奴事。文章前言裏都提到,江蘇兵備道邊防司查獲南北勾結,販賣人口大案,巡邊曹事曹沾在東京親會各家報社,講解相關事宜……


    看到這裏,李香玉兩眼已開始發黑,再看到東院朱一貴再推《廢奴法》,與汪士慎當庭發生口角,胸口更是沉沉壓下一塊大石,呼吸無比艱辛。


    “快!快……快進宮,求見陛下!”


    李香玉擠出了這一嗓子後,渾身都沒了力氣,軟在座椅上,心道表哥啊表哥,你不僅要壞這一國大局,也要壞了自己前程。


    東院,朱一貴的辦公室裏,汪士慎兩手捏拳,把書案錘得咚咚作響:“我再說一次,你們這麽幹是壞了大局!我們解決問題是要先外而內,引火於外,你們怎麽能先燒起自家人!?”


    汪士慎很憤怒,之前他跟皇帝已經談妥了,要搞一場人心運動。先從祭奠明末抗清英烈開始,漸漸烘托氣氛,後期再轉向聲討滿清苛待治下民人,以致南北人心相離,甚至出現大批工奴。


    祭奠活動之外,還有翰林院和各家學院準備出一係列文章,同時官民攜手,舉辦相應活動。輿論一麵也已有了規劃,從官方報紙《英華通訊》,到國中大報《越秀時報》、《中流》、《士林》,一同作輿論預熱。


    可沒想到,朱一貴居然自顧自地開了一局,召集清流小報另起了一股輿論聲潮,不僅直接討伐國中工商,還要借此勢以《廢奴法》再爭法權。更要命的是,朱一貴居然從江蘇兵備道一個巡邊曹事那弄來了一份證據,讓這股聲潮有了堅實憑據,一下蓋過了汪士慎和皇帝的溫和謀劃,眼見一場火熱風暴就在國中獵獵席卷。


    朱一貴躲閃著汪士慎那雙半瞎眼睛,爭辯道:“陛下也有言,要容大家都能發聲。眼下我們隻是一小撮人,若是這樣就能壞了大局,不正說明民意站在我們這邊,就惡那些貪婪無恥的商賈?我們發聲,正是天意啊!”


    汪士慎搖頭:“民意在為己利,在黑白兩分之事上是清醒的,可在這種法外之事上卻是愚氓!”


    他口氣無比嚴肅地道:“此事不容操弄人心!更不容把民意當作富貴權柄之梯!朱一貴,你若真還當我是社首,趕緊停下此事,與我一同把人心引向滿清!”


    朱一貴哈哈一笑:“我操弄人心?社首,你要做的不也是操弄民意?我是把民意當作權柄之梯,社首你何嚐不是把民意當作名望之梯?之前你毅然入監。以示國法昭昭,你敢說你沒有懷私心?”


    汪士慎臉色漲紅,咬牙點頭道:“好!好!既如此,我與你割袍斷義!你要做什麽。我自管不著,可你再別想以墨社之名而為!”


    說到墨社,就觸到了朱一貴的傷疤,他也錘起了書案:“墨社不是你一個人的,汪瞎子!是你我一同經營起來的,這麽多年,你就忙著攬名。大小事全是我在幹!我別想用墨社之名,我看你才別再想用這名!”


    汪士慎楞了好一陣,忽然仰頭大笑:“你要墨社?那你拿去吧!今日我就招報紙聲明,我與這什麽墨社,再不相幹!”


    目送汪士慎身影消失,朱一貴才如夢初醒,一拍自己額頭,無比懊惱:“怎麽自己就壓不住火呢!?這下可怎生是好?”


    兩院所謂墨社。都是靠著汪士慎的言行和名望,乃至汪士慎與政事堂和皇帝有相當信任,溝通暢通無阻而結起來的。朱一貴等院事不過是攀附著汪士慎。才能有今日。就算汪士慎孤身一人,朱一貴也沒辦法把整個墨社拉到自己身邊。


    朱一貴悶在書案後發呆,臉色連連變幻,當杜君英進來時,他已是一臉鐵青。


    杜君英惶恐地道:“汪瞎子說要退出墨社,這笑話可真不好笑,怎麽鬧成這樣了?咱們接著怎麽辦?”


    朱一貴憤然道:“還能怎麽辦!?也扮成瞎子,閉著眼睛往前走唄!”


    他像是立下了什麽決斷,沉聲道:“你不是在台灣同鄉會那找到了三合會的關係麽……”


    待他交代完畢,杜君英瞪眼:“這、這可使不得啊。要天下大亂的!”


    朱一貴冷笑:“混水才能摸魚,要的就是亂!越亂,咱們這種人才越有機會。”


    想到二十多年前,他們這對居於台灣一隅的亂賊本可以成就一番功業,卻被崛起的英華消融了,杜君英的心口又呼呼燒起熱意。朱一貴說的亂自然再非兵荒馬亂。而是棋局之亂。可亂局的道理都一樣,那就是破開舊勢,另起新勢。


    杜君英還有些擔心:“可一時難挖到證據啊……”


    朱一貴嗤笑:“要個屁的證據,那個曹沾帶來的賬本上,勞力公司的背後東家不僅有國內的工商,甚至還有海軍!鮮人日人賣到國中和南洋,沒有北洋艦隊遮護,能過得了海?北洋艦隊的白延鼎沒插手這買賣?他既買賣鮮人日人,能忍著不賣一個漢人?寧古塔的燕國公掌著滿清大半流遣罪人呢!”


    他斬釘截鐵地道:“事情既是真的,又何必一定要找到真的證據?咱們造出來的證據,那也是真的!這事本也不是論法,沒立起法文,這事他們也隻是傷天害理,還不是罪,咱們要的就是造起能把他們打成罪人的勢頭!”


    杜君英品了片刻,覺得是這個道理,能造起這勢,得一國民意,就能指誰打誰。由這條路走下去,英華新世的權柄格局由此一變,再非東西抗衡,而是東院獨大。東院獨大了,朱一貴和他又在東院獨大,那不就握住了權柄,直逼宰相甚至皇帝之前麽?到時就算是皇帝,怕也不敢與一國民意相悖吧。


    前程雖好,他卻看到了再明顯不過的威脅:“可汪瞎子那邊……”


    朱一貴冷冷道:“你就裝作跟我走不到一路,去投那汪瞎子。不止是看住他的一舉一動,必要時徑直壞了他的事!”


    杜君英一個哆嗦,沒立時回應,朱一貴目光如刀子,話語如無聲的槍子:“咱們的富貴路已走到生死關頭,要繼續走下去,就得有大決心!”


    未央宮,李肆久久沉吟,直到李香玉低喚,才悠悠道:“這朱一貴,也不知懷著什麽大決心呢。”


    話說得輕鬆,李肆心頭卻頗為惱怒,既是對那朱一貴,也是對自己。果然,現在國中格局穩了,可凝住這國勢格局的權柄格局卻還不太穩。剛跟汪士慎起了個頭。推動人心波瀾,就有朱一貴這種人跳出來想要借勢取利了。


    原本謀劃的是將國人之心引向滿清,把販奴事先扣到滿清身上,以此來拖時間。可朱一貴這麽一鬧。這人心波瀾就轉到國內,要去找工商的麻煩,要先內鬥了。


    李香玉急道:“陛下,我是擔心表哥,這般波瀾,還不知他要沉淪多深呢!”


    李肆皺眉:“我說……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這大訟師都沒把他攔下來?他不守本職,生生被人當了槍使。還要朕怎麽幫他啊?朕施恩於他已經夠多了,不是為你小香玉,朕才懶得理會他。”


    李肆這話百分之百口是心非,他是覺得曹雪芹再寫不出《石頭記》,覺得有愧曆史,才下意識地要補償曹沾。


    李香玉自是不知,聽得李肆這話,苦的酸的澀的一並發作。呆滯片刻,淚水淒然而下。


    李肆納悶了,上前拍拍姑娘削肩。柔聲道:“六車一個,你一個,在朕身邊當小文書的,都不得安生貨色。好了好了,朕幫他,別哭了。”


    聽得李肆溫言細語,往日隻在三尺外的氣息濃濃裹住自己,李香玉像是找到了港灣,多年壓鬱的愁懷有了泄洪之地,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李肆的袍袖。臻首靠在肩頭,放聲大哭。


    佳人入懷,李肆一怔,隻覺此時的小香玉才跟那書中的林黛玉氣質身影相融,憐意大起,低歎一聲。環住佳人,輕拍著脊背。


    許久後,哭聲漸止,懷中人身軀忽然發僵,李肆才意識到,似乎自己把人抱得太緊了,接著再有感應,以前的小丫頭真長大了……


    氣氛頓時曖昧,老男人和小姑娘的呼吸都有些混濁。好在李肆掌國二十多年,臉皮厚度隨一國疆域之增而增,不著形跡地放開了李香玉,還扮著風輕雲淡的模樣,給已不敢抬頭的李香玉遞過去手絹。


    李香玉捏著手絹,費了半天勁,才以蚊呐之聲道:“有陛下此言,奴婢就安心了……”


    丟下這話,她轉身就跑,似乎要逃離一隻正張口而噬的猛虎,已紅得發紫的俏臉上,淚水再度無聲淌下。


    李肆好半天才回過味來,難道是自己攪散了曹沾和李香玉的姻緣?那自己又該……嗯嗨,自己對李香玉隻有欣賞,並無**,冤枉啊。


    天人交戰不過一瞬間,接著李肆驟然失笑,並無**?剛才摟住小香玉時,回過神來那一刻,自己很是享受呢。


    若隻是為**,洛參娘那一類人已足矣,前日趁著三娘她們未回,再去大觀園寵幸了馬千悅,為的也隻是**,無一絲讓後園再開新園的想法。


    罷了,有時候缺憾也是美吧,自己還是得有些節製,別真成了昏**無道之君,就是……嘖嘖,該多抱一下的。


    花了老大功夫才壓下亂七八糟的念頭,李肆將注意力轉到眼下這股將起的人心波瀾中。細細看了報紙和秘書監整理的文報,冷冷一笑:“也好,既有人願當掃帚,就容他們先把這一國打掃打掃,有些味道確實太臭了。”


    當於漢翼被招來,接下了新的任務時,他都有些吃驚,看住汪士慎和朱一貴?


    於漢翼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官家,臣想問一聲,臣有所猜測,不知是不是官家的心意?”


    李肆皺眉:“你對我還需什麽猜測?我對你又何須打禪機?”


    於漢翼似乎明白了,沉沉點頭,語氣也分外鄭重:“臣明白了。”


    待他退下時,李肆眼皮直跳,這個在自己身邊守了二十多年的心腹子弟,到底明白了什麽?他可不是很明白。


    琉球,北洋艦隊總部後堂宅院,須發皆白,人也發了福的北洋艦隊總領,海軍中將,輔國侯白延鼎放下報紙,身體沉在搖椅裏,嘎吱嘎吱搖著,臉色雖沉靜,目光卻隨著身體的搖擺而變幻不定。


    “這聲潮真看不明白,我會不會是第二個周寧呢?”


    他低低自語著,再閉上眼,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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