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0年6月,經由正遭受列強瓜分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以及由賽裏斯保護的波斯王國,再穿越賽裏斯中亞諸藩屬汗國,我終於踏上了向往已久的賽裏斯國土。”


    “賽裏斯與普魯士有著數十年牢不可破的盟友關係,但我對賽裏斯的向往卻並非這種關係的延伸。當我成為康德教授的擁躉時,命運就已經注定,我必須在這個優雅而強盛的東方文明裏尋找到我的終極理性,完成我的智慧啟迪。這一趟行程雖是受沙恩霍斯特伯爵委派,前往賽裏斯吸取軍事變革的成功經驗,對我個人來說,卻是一趟朝聖之旅。”


    “原本我對賽裏斯的印象跟不列顛和法蘭西以及奧匈帝國這樣的世界強國沒太大區別,可當康德教授發表了《天道與純粹理性》一書後,我才意識到,賽裏斯與普魯士在靈魂上已經緊緊依偎在一起。康德教授將這本書作為他三批判係列【1】的最新注解,闡述了賽裏斯的天道思想與他二元論哲學的異同之處,當時我還隻是個普通陸軍上尉,卻覺得這一生的智慧之路已有了目標。”


    “我渴望透過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的戰場,去摸索到冥冥中主宰戰爭的純粹理性,用賽裏斯的話說,就是戰爭之道。過去我在賽裏斯的《孫子兵法》以及歐洲軍事家們的戰史和戰爭理論著作之間來回徘徊,始終找不到方向。康德教授為我指明了方向,這方向就在賽裏斯。”


    “賽裏斯西域大都護府治所浩罕城是我賽裏斯之行的第一站。在這裏我獲得了西域大都護王元帥的接見,王元帥是賽裏斯大英王朝開國元老王堂合的後裔,他在騎兵戰術上的造詣讓我萬分欽佩。由此也引發了我對現代騎兵的莫大興趣。元帥事務繁忙,沒有時間跟我作深入交流,他介紹了賽裏斯皇家陸軍騎兵九十師的師長李俊暘。由李將軍為我介紹賽裏斯在現代騎兵戰術上的發展沿革。”


    “李將軍與我的交流持續了一個星期之久,他的熱情和坦誠,以及向我請教歐洲騎兵發展的謙虛,讓我深感榮幸。殿下您看到這個姓氏就肯定會有所聯想,而您的猜測也是正確的,李將軍是一位親王,賽裏斯帝國第四任皇帝的第六個兒子。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按照賽裏斯的皇室爵位製度。他隻有在圓滿地履行了皇室義務,並且獲得皇室評議委員會的認可後,才能在臨終時獲得王爵,目前他還隻是一位伯爵。”


    “賽裏斯的皇子一出生就背負上了保衛帝國的責任,他們大多數都終生服務於軍界,而且各有專長,但專注於騎兵的皇室將領卻很少。能獲得李將軍的指點,這真是我的無上榮光。”


    “交流圍繞著賽裏斯騎兵的變遷展開,來賽裏斯之前,我就讀過一些賽裏斯西域戰史,產生了諸多疑惑。其中一個疑惑就是在1741年前,賽裏斯騎兵為何興起了一股複古變革。”


    “眾所周知,從上個世紀後期開始,騎兵的現代化改革在東西方同時推進,陣列線步兵的諸多特點一一引入騎兵中。簡化騎兵類別,統一騎兵戰術,強調整體機動乃至騎兵陣列線戰術,這種變革將過去各種帶著明顯地域特征以及民族特征的舊時代騎兵一一淘汰。從賽波戰爭到中東戰爭,賽裏斯騎兵在波斯大敗波斯騎兵,在埃及大敗馬木魯克,靠的都是簡化後的現代騎兵。”


    “但在七十年前,尤其是以1741年的西域戰爭為標誌,賽裏斯騎兵興起的變革卻近於逆時代的複古。直到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賽裏斯騎兵依舊還劃分為近十種不同類別,每種類別都承擔著不同任務,有不同的裝備,所用的戰術也有明顯區別。直到九十年代後,賽裏斯騎兵才開始步入真正的現代化,各種類別的騎兵融匯為現代正規騎兵,以統一的裝備和戰術,承擔各種任務,歐洲騎兵也在十九世紀後開啟了現代化的變革進程。”


    “關於這個問題,李將軍的回答展示了他不僅是一位高級軍官,更是一位睿智的社會學家。要把李將軍的回答說清楚就不是這封信所能承擔的任務,等我回國之後,會跟殿下您作詳細的闡述,在這裏我隻是簡單介紹一下。”


    “李將軍從騎兵的基礎:馬說起,他認為,現代騎兵跟古代騎兵最大的區別來自於戰馬的出產。古代騎兵是馬選擇人,而現代騎兵則是人選擇馬。”


    “他重點說到了戰馬養育體係,基於技術條件,古代戰馬養育體係非常簡陋,除了數量之外,育種也是個很大的難題。這就讓人們很難改變馬的地域性,歐洲的冷血森林馬,阿拉伯的熱血沙漠馬,以及東亞的蒙古馬,在不同的地域,不僅隻能出產不同的戰馬,還很難長期持續地跨地域存在。”


    “現代騎兵最大的特點是什麽?是高度的統一性,由此可以累積為龐大的總體,訓練、作戰、指揮調度不存在繁雜的類別障礙。基於這樣的特點,現代騎兵才可能像陣列線步兵一樣,不僅可以組織為有力的陣列線騎兵,還可以承擔各種複雜多變的任務。”


    “要做到高度的統一性,就不止是現代軍事訓練體製能完成的任務,因為騎兵不止有人,還得有馬。基於現代騎兵的使命,對馬的要求比對人的要求還嚴苛得多。可以說,沒有現代戰馬,就沒有現代騎兵。”


    “靠古代戰馬養育體係顯然不能培養出現代戰馬,即便數量能滿足需求,可戰馬類別卻不符合要求。請注意,現代騎兵是將古代各種類別騎兵的職責融合在了一起,因此就要求戰馬在力量、耐力和操控以及養育成本等各項指標上都達到一個相對均衡的水準。而這正是古代戰馬所不具備的。它們大多都在某些指標上非常突出,某些指標卻又很大缺陷。少數全麵而均衡的戰馬,卻又難以大規模養育。”


    “因此。尋找和培育混血戰馬就成為現代騎兵的基礎,俄羅斯人在頓河馬上的嚐試就是一個例子,一種適合大規模養育。各方麵能力相對均衡的戰馬,才能最大程度地降低訓練和使用成本,從而確保騎兵在數量和組織程度上達到現代水平。”


    “李將軍說,賽裏斯帝國從1741年西域戰爭後,就開始著手基於汗血寶馬的培育,到現在賽裏斯騎兵能馳騁歐亞,就是從那時開始打下的基礎。”


    “但李將軍的深入解說將此事從軍事層麵提升到了社會層麵,他認為。現代戰馬養育體係不僅僅是育種和牧養技術的變革,而是步入到現代社會的整個國家體係在支撐。這就意味著,一個還處於舊時代的國家,即便獲得了現代戰馬育種和牧羊技術,以及現代騎兵的訓練體係,也不可能支撐起現代騎兵。”


    “他舉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他所統領的騎兵九十師。也稱禁衛驍騎師,所用的汗血寶馬不僅來自西域和中亞,還來自東亞的漠北草原,甚至南洲也是一個重要的放牧地。在如此遼闊的牧養地域裏,戰馬的主要食料都是統一的。這使得戰馬隻需要經過短時間的氣候適應,就可以在不同環境下作戰。”


    “經過嚴格育種,保證產品盡量一致的苜蓿、燕麥等海量農產品背後,是有大規模商業資本支持的農業,加工儲存和運輸等環節又需要現代工業體係保障,能確保戰馬獲得充分補給,這更是現代國家才具備的能力。”


    “在舊時代,將一種戰馬轉移到新的作戰區域,不僅需要適應不同的環境,還需要適應不同的食料,死亡率是非常驚人的,後者的影響更為致命。而現代戰馬在育種上提升了環境的適應能力,食料則需要整個國家的現代化進行保障。”


    “李將軍再舉了步兵的例子,隨便一個人拿上一杆來複槍就能變成現代步兵嗎?顯然不是,但隻是將現代步兵理解為依照教典,用棍棒操練出來的流水線產品,這種理解也是片麵的。李將軍就認為,現代國家在很多細節上作了保障,這才有了現代步兵。比如說統一的製服,統一的裝備,甚至統一的食物,隻有通過各種高度統一的物質條件,訓練教典才有具現出效能的作用,從而將不同生活背景,不同性格的人打磨為戰爭機器上的一顆小螺絲。而這些物質條件,並非舊時代國家所能提供的。”


    “李將軍開了一個小玩笑,說如果一個連隊裏,三分之一的士兵光腳,三分之一的士兵穿草鞋,三分之一穿皮靴,要確保在每分鍾八十步的緩行軍速度下,連隊陣型依舊完整,官兵克服障礙所消耗的勇氣和素質,已經足以讓他們獲得一場英雄般的勝利。”


    “到此我總算明白了在西域戰爭前後,賽裏斯騎兵為什麽呈現出複古趨向的原因。騎兵在西域和中亞戰場扮演著關鍵角色,賽裏斯必須大力發展騎兵,但是戰馬以及各方麵條件都還不具備,因此賽裏斯騎兵隻能先走一段老路,這也使得賽裏斯騎兵的麵貌在那個時代繁雜多變,似乎全世界每一類騎兵都能在賽裏斯騎兵身上找到影子。”


    “李將軍非常讚同我的觀點,他特別說起了一件戰史上從未澄清過的事情,那就是1741年西域戰爭裏,俄羅斯的準噶爾軍團,也就是哥薩克騎兵,為何在禁衛驍騎師麵前不戰而逃。”


    “1741年賽裏斯在西域輪台附近打敗了準噶爾和俄羅斯的聯軍,這一戰奠定了賽裏斯對西域的統治,準噶爾汗國也為之瓦解。歐洲軍事家們對這一場會戰非常關注,出版了不少著作,但在這件事情上的說法卻紛紜不一。有的人認為是葉夫秋欣臨時下達了撤退命令,導致戰術素養不高的哥薩克騎兵緊急變陣,這才陷入崩潰。也有的人認為是前線指揮官穆拉維約夫個人畏怯逃離,使得哥薩克軍心潰散。”


    “我之前也關注過這場參戰兵力總計十四萬之巨,但戰鬥僅僅隻持續了四個小時不到,一方就全線崩潰的會戰。時代的差異在這場會戰中顯露無遺,賽裏斯一方傷亡不過千人,其中陣亡162人,而準噶爾和哥薩克人卻死亡七千多人,被俘超過四萬,其中俄羅斯的四個哥薩克騎兵團死傷過半,被俘上千人。”


    “準噶爾汗國的汗王噶爾丹策零倉皇逃離,之後更在賽裏斯大軍的追擊下,向西逃入中亞諸汗國,最後逃到波斯,也埋下了賽裏斯進軍中亞的伏筆。中亞和波斯的命運,乃至賽裏跟俄羅斯的關係,就由這一戰奠定。”


    “這場會戰的關鍵轉折點正是哥薩克騎兵的無故潰散,但在1741年,賽裏斯與歐洲還沒有深入的軍事交流,東西方戰爭智慧的碰撞得等到1756年九年戰爭爆發,賽裏斯與不列顛、普魯士等國結成聯盟後才正式開啟,因此沒誰能探究到哥薩克騎兵到底為什麽表現反常。”


    “當李將軍調來一個連隊,為我展示了他轄下禁衛驍騎師的古典盛裝時,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麽哥薩克騎兵會不戰而逃,太像了,禁衛驍騎師的古典盛裝跟波蘭翼騎兵太像了。哥薩克對波蘭翼騎兵的恐懼已經深入骨髓,他們當然會轉頭就跑。”


    “李將軍說,賽裏斯也是在接觸到波蘭人之後,才真正明白這個原因。而外界之所以不太清楚,是因為在那場會戰後,禁衛驍騎師再沒有對陣大股騎兵的機會,於是那種羽翼也就很少再出現在戰場上,成為閱兵時的禮儀裝束。”


    “和李將軍的交流是我到賽裏斯後獲得的第一筆寶貴財富,這也鼓舞著我,對接下來的行程滿懷憧憬。1810年7月,我到達輪台後,還刻意去了古戰場,而輪台城那座高塔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已經成為輪台電報局的高塔,據說在當時是一座燈號塔,賽裏斯人用蘊涵著無盡智慧的古老信號,向數千裏外的帝國腹地傳遞消息。”


    “殿下,您不必再對日後的賽裏斯之行感到忐忑,獲得這樣的財富,這樣的智慧,足以讓任何一個人衷心喜悅,即便是身為普魯士王太子的您,也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卡爾?菲利普?戈特弗裏德?馮?克勞塞維茨,1810年7月11日,於賽裏斯西域輪台。”


    七十年後,克勞塞維茨在已成為繁華都市的輪台城裏,向他的學生,普魯士王太子寫去這樣一封信。透過他所住旅館房間裏的玻璃窗,那座高塔依舊穩穩地矗立著,似乎一點也沒受時光的侵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草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草上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草上匪並收藏草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