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銀裝素裹,一大一小兩條玉帶縱橫相接,大的玉帶東西橫臥,小的玉帶自北而下,拚成一個丁字。在夏日,這兩條玉帶該是湍湍而湧的河流,而此時寒冬裏,河麵已被凍成堅冰。


    本該是沉寂的苦寒之地,此時卻籠罩在密集如雨點般的槍聲下,偶爾還有沉悶的雷聲轟響。就在南北向河流東岸,一座石木壘砌而起的營寨正是這風暴的中心,白雪夾著黑土升騰上天,拉起一股股斑駁之柱。


    悠長的號聲響起,大批套著號褂的兵丁踩過及膝深的雪地,朝那營寨跌跌撞撞前行。逼近到營寨數十步時,自壘牆射來的槍彈在雪地上濺起團團白霧,偶爾夾雜著一團猩紅的血霧,模糊了仆進雪中的人體輪廓。


    營寨後方兩三裏處,一人身著重裘,被大群軍將簇擁著,見到兵丁不斷倒下,前進之勢猛然一滯,他放下望遠鏡,露出一雙削瘦陰冷的麵目,如鷹隼般的眼睛正閃爍著熾熱之火。


    “推上去!把炮推上去!”


    大清燕國公,吉林將軍年羹堯高聲喊著。


    “大帥!冬日在這極北之地用兵,已是苦極!現在苦力凍死大半,再打下去,將兵都難撤下去啊!”


    “大帥,撤兵吧!”


    次子年富泣告,眾將也嘩啦全跪下來了。


    年羹堯厲聲道:“拿下尼布楚,剿滅羅刹人,死多少人都值得!”


    聖道二十四年,滿清道光二年二月,尼布楚之戰已持續三個月之久,年羹堯親至戰場,督著部下在冬日繼續猛攻,誓要畢其功於一役。


    “機會已至,我們必須盡快趕走羅刹人,穩定腹背,再進取大業!”


    見次子與部將都已動搖。年羹堯不得不吐露心聲。


    機會?大業!?


    部將們相顧愕然,年富一愣之後,眼中卻閃起精芒。


    對年富的醒悟很是滿意,年羹堯點頭道:“沒錯。聖道快要動手了。”


    眾人一時呆住,都覺心潮澎湃,而年羹堯自己也再生感慨。


    機會,終於來了……


    自南北簽訂《塘沽和平協定》後,年羹堯帶著昔日舊部從山東轉至寧古塔。聖道雖有過暗示,可允他自立,但年羹堯還是抵住了**。繼續套著滿清的皮,從滿清治下吸納資源。


    多年經營下來,年羹堯以寧古塔為中心,海參崴為出口,聚了數十萬移民,還沿黑龍江而上,控製了黑龍江城(璦琿)。一麵墾荒,一麵出口毛皮、人參以及藥材等商貨。換取英華的軍火。


    置身南北對立的漩渦之外,年羹堯撒開手腕,格外快活。背靠數十萬皆仰他鼻息的漢人移民。維持著一支三萬多人的精銳火器軍,力壓周邊鄂倫特等“新滿州”各族,還有力地震懾住了羅刹人。


    北地苦寒,但年羹堯心中一直揣著團火。他沒自立,不意味著他無此心,隻是時機不成熟而已。


    自去年開始,東西伯利亞的羅刹人一改往日老老實實作生意的性子,開始沿著黑龍江,向東向南大舉侵襲。與羅刹人交涉無果後,年羹堯判斷。羅刹人肯定跟滿清朝堂有了密約。紫禁城那頭妖婆一直在準備後路,這幾年為開發奉天和盛京,也下了不少力氣,自然會跟羅刹人有所來往,乃至訂立攻守同盟。


    英華定西域,國中議北伐。大勢漸漸成熟,人心漸漸炒熱,結合這些背景,年羹堯得出了結論:妖婆和羅刹人聯手,第一目標還是自己。收拾掉自己,妖婆才能保證後路,為此分給羅刹人一些甜頭也是不得已。


    年羹堯自然不會坐等羅刹人沿著黑龍江南下,他果斷出兵驅逐,先搶回雅克薩,再出滿清和羅刹在康熙時所議定的國界,將羅刹人圍在了尼布楚。


    極北之地打仗本就格外艱難,還是在冬日,年羹堯在這裏投入了五千軍隊,三個月下來,不但沒攻下這座簡陋城寨,還死傷上千。


    眼見無破城的希望,這一戰也已耗了大半積蓄,年羹堯正想退兵,待春夏時再考慮進兵,可一則消息從南麵傳來,讓他不僅決定增兵,還不計代價地拖來他的鎮山之寶:六門十二斤炮。這是他想方設法從英華弄來的,當然,更大可能是聖道故意漏給他的。


    這消息是什麽呢?


    當然不是未央宮中極殿裏發生的東西兩院互毆鬧劇,而是聖道皇帝對此事的處置。


    聖道很生氣,後果也很嚴重。在隨後頒布的《兩院議定國是體製詔》裏,聖道皇帝批判兩院相互推諉,不願承擔一國重責。聖道認為,若是國人在處置滿人的方針上都難得取得共識,那就說明英華一國還沒有厘清滿清之害。


    而代表國人民意的東西兩院是真的沒有共識嗎?不,是兩院的院事出了問題。因此聖道皇帝第一次行使院務裁決權,解散這一屆兩院,修訂院事推選製度,擴大院事名額,重新推選,再來議滿人處置案。


    年羹堯的謀主左未生對這份詔書作了深入剖析,如何處置滿人,聖道已有腹案,而聖道本人不想擔責,要兩院頂缸。兩院表現不佳,聖道自然要換掉傀儡,重新運作。


    左未生的解讀還不止如此,他認為,聖道反應如此激烈,解散兩院的決定下得這麽快,這說明聖道已經準備動手了。


    年羹堯原本還不太敢信,西域剛剛平定,天竺那邊好像又擺了新攤,沒個兩三年喘息,怎麽也不可能再搞出這般大動靜吧?


    左未生引用了一句在英華國內流傳很廣的話:“胡虜無百年之運……”


    這話不僅經不起推敲,出處也不可考,但細細一品,一股不容置疑的天定之氣盈滿心胸。年羹堯明白了,若是把華夏淪喪定在崇禎死國,滿清入關時,到現在已經九十八年了。聖道皇帝心比天高,功蓋亙古,不管是一統天下的大業。還是驅逐韃虜的功績,他都不願落於其他皇帝,尤其是明太祖朱元璋之後。


    當時左未生的論斷讓年羹堯渾身發顫:“聖道北伐,就在年內!”


    這正是他和左未生所等待的機會!他年羹堯不僅要帝王之位。還要帝王之實。窩在寧古塔當皇帝,這笑話太冷了。英華起兵北伐,滿清潰決,此時才是定鼎的最好機會。


    若左未生的判斷沒錯,天下大勢即將演進到最後一步,要跟上這一步,就得解決掉後顧之憂。鏟除已跟滿清訂有密約的羅刹人,就成為眼下的重中之重。


    年羹堯不顧自己年過六旬,身體已大不如前,也不顧家底差不多快耗光的窘境,不僅沒從尼布楚撤兵,還親率三千精銳馳援,同時征調大批錫伯、鄂倫特等“新滿州”苦力拖炮運輜重,要盡快收拾掉羅刹人。


    如果把羅刹人比作胡虜。自己這一戰,也未嚐不是拿到“驅逐韃虜”的大義。


    劈啪的鞭子聲與慘呼的人聲灌入耳中,拉回了年羹堯的心神。


    衣衫襤褸的男女正列作長隊。嗨喲嗨喲喊著號子,拖著沉重的炮車,在雪地裏碾過深深車轍。皮鞭如驅策牛馬一般,不停落在這些人的身上,不時有人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監督的兵丁們麵無表情地扯著手足拖到一邊,也不管此人是死是活,扯下他們身上裹著的薄薄一層麻布獸皮,“好心”地丟給隊列中抖得最厲害的人。


    這些來自錫伯和鄂倫特等族的“新滿州人”是被年羹堯強征來的,原本隻靠火槍和刺刀也能辦到這事。可年羹堯還批著大清燕國公,吉林將軍的皮,壓榨這些人自然事半功倍。隻是如年富所說,三個月下來,數千新滿州人凍死餓死大半,再打不下尼布楚。都得用戰兵來幹這些力氣活了。


    一門門火炮被拖到陣地上,同時消逝的生命也不知有多少,可在場的將兵無一人關心。炮隊的隊長揮舞英華紅衣的舊式測距權杖,招呼著手下就位。


    咚……咚……轟……


    火炮鳴響,第三炮時還響起了雜音,就見一門炮在炮位上炸開,殘肢碎肉濺得滿地都是。


    “繼續!”


    年羹堯臉色未變,死死盯著堡牆被兩發炮彈轟得正在崩裂的尼布楚,冷冷發令。


    奉天府城外,大批衣衫襤褸,如丐兒般的男女擠作一處,在皮鞭的抽打和刀槍的引導下,朝著未知之地行去。但有腳下不利索的,兵丁一把拖出隊列,皮鞭和棍棒劈頭蓋臉砸下。偶爾瞧見隊列中有姿色女子,兵丁們也毫不客氣地拉了出來,單獨推作一堆。敢於攔阻乃至哭喊的,也是一頓猛揍,直到對方連呻吟都絕了才罷休。


    極目望去,隊列綿延數裏長,道旁臥者無數,這副場景竟似人間煉獄。


    道旁立著一隊頭戴冬帽,胸繡禽獸的文武官員,一個該是八品小文官將眼前這番場景盡收眼底,眉頭緊鎖,臉上浮著濃濃的憂色。


    這個五六十歲的小文官低歎道:“這些人都是信了朝廷的話,出關來墾殖求活的,這般處置……隻怕人心不服,要出事端的。”


    別看此人位卑,可一開口,其他文武官員都支起了耳朵。


    聽得他語帶不忍,另一個文官道:“造事的當場格殺!還能有什麽事端?”


    另一個武官附和道:“大人說得對!這些個漢人賤民,就該殺得血流成河,如今還留他們性命,已經很仁慈了。”


    老文官搖頭歎道:“何至於此,何至此……”


    前一個文官嗯咳嗯咳道:“這是太後諭旨,太後在替我們滿人備著後路,怎麽就你還裝著悲天憫人的女兒心氣呢?”


    老文官沉聲辯道:“我這哪是女兒心氣,我是為太後和皇上著急,為我大清著急!盛京已是我大清最後一隅容身之地,行事怎還如此孟浪?”


    他人語帶諷刺地道:“鄂泰,你可不是鄂爾泰,就是個小小屯主,怎麽還是開口就為大清計呢?連那蘇圖大人都沒你這般胸襟呢。”


    老文官一愣,再搖頭苦笑,是啊,他現在隻是鄂泰,可不是以前的鄂爾泰了。


    十多年前,雍正“駕崩”。光緒“維新”失敗,乾隆被聖道扶持上台,南北雙方簽立和平協定,其中一項協議就是將田文鏡、鄂爾泰兩人下獄治罪。


    田文鏡氣高氣傲。受不得這般遭遇,在獄中呆了兩年就一命嗚呼。而鄂爾泰心誌如鐵,硬是熬了七八年,熬到南麵對他再無興趣,茹喜才偷偷把他放了出來。


    茹喜倒不是對他另眼相看,純粹是基於常識,敵人憎恨的。就該是自家熱愛的,隻是一時不好把他放在台麵上,就讓他改了名字,再丟到盛京,當一個小小屯主,管著若幹流遣罪囚以及幾處皇莊。


    眼前這番情形是盛京將軍那蘇圖在奉天所行的新政,那蘇圖奉太後諭旨,清理奉天民戶。重新清田造冊編保。


    自去年開始,大清開關禁,允許漢人去關外墾殖。但這項待遇是有條件的。民戶必須去官府買出關的關引,而且戶籍還得改為“漢軍綠旗”。不少民戶不是沒錢買關引,就是不願改戶籍,徑直偷出關外,自顧自地屯墾。


    十來天前,朝堂一紙諭令發到盛京,要那蘇圖清理這些漢人。諭令倒是說得寬和,隻要補繳引銀,再入旗籍就不予追究,可那蘇圖怎麽會輕易放過?石頭都能榨出油來。何況是活生生的人呢。


    於是近萬漢人就被捉拿起來,等同逃奴處置。


    鄂爾泰也明白太後的用意,這是在鋪墊後路了。將盛京漢人梳理一番,以便後續事宜。而那蘇圖的打算他也理解,既然要梳理,就如剮血肉一般狠狠下力。將任何隱患扼殺於萌芽之時。


    他擔心的卻是,願望和打算都是好的,用來兌現願望和打算的手段卻有問題。乾隆時期,太後還是太妃時,其實就在盛京下力氣了。當時重點是在軍事一麵,建了錦州、海城、遼陽和沙嶺四個大營,移建或新練了兩萬多火器軍。


    可不管是移建還是新練,兵員都來自滿州八旗,而滿州八旗子弟現在是個什麽情形,鄂爾泰出獄時在京城所見,令他瞠目結舌。京城三大營根本已是鴉片營,鴉片館就開在營門外。營中不僅缺額嚴重,存額裏真正是兵的也隻有一半,另一半竟然是旗兵雇的“槍仆”,旗兵嫌背著槍累……


    加之無人願離開這花花世界,去關外盛京那苦寒之地,盛京四大營的火槍兵,大半都是“漢軍綠旗”。


    太後也知情弊,為確保四大營的戰力,這幾年逐步淘換出漢人,換成來自吉林和黑龍江的新滿州諸族兵,也就是以前所謂的“野女真”。這些人倒算彪悍敢戰,可不服教化,跋扈異常,頻頻造出**擄掠之事,危害地方的本事更不小。


    此時那蘇圖用這些兵來梳理漢人,鄂爾泰很擔心惹出禍患。


    怕什麽來什麽,憂心剛起,就見隊伍中一片喧囂,隱隱聽到“橫豎一死!寧可站著死!”


    無形的漣漪在人群中蕩開,張張麻木麵容上湧出生氣。敢於偷出關外墾殖的人自有一分膽氣,有人帶頭,氣勢頓時就不同了。


    眼見兵丁被一個個撲倒,十數人壓住一個人,腳踢膝砸肘擊甚至嘴咬,現場頓時亂作一鍋沸油,零星的槍聲不僅沒有壓住亂子,反而像水滴入鍋,讓油星爆得更高。


    “快逃啊!”


    “救命啊!”


    官員們驚得抱頭鼠竄,鄂爾泰咬牙暗罵這幫廢物。眼見一個管隊軍官策馬而過,卻是奔著城外方向,顯是也隻想保命,鄂爾泰豪氣猛生,撈住那軍官的衣角,一把就扯下了馬。


    鄂爾泰翻身上馬,在那軍官的怒罵聲中,縱馬狂奔入城,直驅將軍衙門。


    “鄂中堂,亂民肯定入城了,此時不逃,更待何時啊!?”


    自鄂爾泰這聽到噩耗,那蘇圖也慌得一跳而起,就要招呼人護著他逃走,卻被鄂爾泰拉住。跟鄂爾泰那雙沉冷眼睛對上,那蘇圖也顧不得身份差別,一把抱住鄂爾泰的腿喊開了。他是知道鄂爾泰身份的,更清楚這是個連南蠻都要頭痛的狠人。


    “慌什麽!那幫亂民手無寸鐵,城中巡丁差役和護兵足足兩三千,全調來這裏,難道還護不住將軍?”


    鄂爾泰真恨不得把這家夥一腳踹開,太後遣來照應後路的就是這等人物!?


    那蘇圖機械地點著頭:“是是,我馬上安排……”


    鄂爾泰又道:“這隻是小事!怕的是亂民四散而逃,鼓噪其他人反亂!”


    那蘇圖又哆嗦了:“鄂中堂救我!”


    他跪地哭喊道:“鄂中堂……救救我大清!太後剛傳來消息,說聖道快要動手了,我們得為大清保住最後一塊容身之地!”


    前一句鄂爾泰根本沒理會,後一句才讓他心神一震。


    聖道要出手了!?


    鄂爾泰心中淒然,果然啊,胡虜無百年運,這讖語真是要應驗了。


    那蘇圖大概就是被這消息慌了手腳,做事才這般慌亂,以至出了簍子吧。


    鄂爾泰咬咬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眼前的亂子好解決,可後麵怎麽辦?


    南蠻可渡海而來,**,東麵又是心懷叵測,異心昭昭的年羹堯,這塊容身之地真能守住?


    隻論軍事的話,絕不可能守住……


    交代那蘇圖趕緊調度兵馬,鄂爾泰在將軍衙門後堂裏負手踱步,緊張思索著。


    問題要歸結為能不能保住大清,不,甚至要不要大清都是其次,問題的實質是,能不能保住滿人。而這個問題,光算軍事帳肯定是絕望的,隻能算政治帳。而算政治帳的話,水越渾越好摸魚,那麽……


    鄂爾泰猛然停步,目視南方,若有所悟。


    千裏之外的南方,山東濟南府,巡撫衙門裏,劉統勳在師爺麵前轉了許久,才壓著嗓子道:“慈淳要我抓一個人,你覺得這是試探呢,還是……試探呢?”


    師爺問:“誰?”


    劉統勳道:“徐州都統白道隆!”(未完待續)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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