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鬧得喧囂時,集子外行來一大隊人馬,李宏德老胡以為是那些大戶弄來的援兵,鼓噪一方以為是新朝官府派來彈壓的,兩邊都狐疑不定,叫罵聲頓止,半空飛揚的雜物也沒了蹤影。


    待這隊人馬進了集子,車是駑馬驢騾拖著的,人有男有女,有商賈有讀書人,竟不知來路,兩邊都是一頭霧水。


    “喲……還丟菜葉呢,靜樂的風俗真是古怪,呃……大夥把旗號亮起來啊!”


    領頭之人見著淩亂現場,先也是一頭霧水,再見場中人分作兩堆,紅馬甲和黑衣正攔作人牆,馬上反應過來,一聲招呼,各色旗招舉了起來。


    “四川印業聯合會助晉書香行”……


    “陝西布行南北共暖會”……


    “湖北五穀社山西興農路”……


    “湖南百貨總會善業團”……


    “湖廣樂善堂援晉團”……


    “英華女子助業會山西分會”……


    紅黃藍綠,煞是熱鬧,便是不識字的農人,見著這如林的旗招和旗下男女的和善笑容,也知對方沒有敵意。


    李宏德迎上那領頭人問:“你們這是……”


    領頭人一口晉北腔:“縣太爺不是說這靜樂縣裏,就夾山鄉先定了下來,大家就先來這行善業了。”


    他再壓低聲音道:“是出了什麽簍子?咱們呆這合適麽?”


    這人估計是英華在太原的商代出身,看出這裏的人心還沒搞定。李宏德跟老胡對視一眼,長出了一口氣,這是他們的援兵,至於後一問,兩人連聲不迭道:“合適合適,再合適不過了!”


    四**車拖進了場子,車門一掀,這些人就吆喝開了。


    “送書了!大人小孩都能拿!”


    “派衣裳!粗布衣裳。男女都有,貨倉裏直接拉出來的,十成新!”


    “麥種、粟種、苞米和紅薯種,正是春耕時。留兩三分田地試試新種,不要錢,還教怎麽種,登記了田畝土籍就有啊!”


    “老弱孤寡病殘的都可以領善券啦,憑券在縣城善堂取糧米藥物,等善堂建起來了,還有機會養病哦。不要錢的,在官府落了戶籍就好。”


    一輛車就是一個陣地,吆喝聲四起,讓民人們一個個全聽傻了。他們看這一車車的東西,還以為是商隊下到夾山鄉,可沒想到,竟然全都不要錢!


    書紙質地雖不怎麽好,可所印字畫的清晰程度卻是民人們生平未見過的。新嶄嶄,還散發著油墨香味。衣服都是粗布製的,但剪裁精細。針工也異常密實,疊印清晰,還真是十成新。至於其他車子上的糧種,那更是十足十的硬通貨。


    玲琅滿目的琺琅鍋碗瓢盆、水晶鏡子、蜂窩煤爐,這更讓民人心潮澎湃,兩眼放光。這些個“南貨”他們在縣城也見過,可都不是他們能問津得起的,現在竟然白送!?


    “平白送東西,定有陰謀!”


    “定是藏著邪氣,用了就害人!”


    人群中還有些陰惻惻的言語。可當一輛車子發下若幹精巧玩具,什麽鐵滾環、漆竹馬、玻璃珠,還派發糖詒和帆布縫的書包時,小孩子頓時沸騰了,圍著車子跳個不停,分到一件更歡喜地高聲叫嚷。


    小孩子一鬧。什麽懷疑什麽顧慮全都丟開了,民人們頓時分頭湧到不同的車子前,千百年來,民人都難自主命運,未來太飄渺,隻能緊抓著眼前。讓他們之前懷疑李宏德,懷疑新朝的就是這般心理,而現在心思猛轉,什麽陰謀什麽毒都顧不得,就隻為分得一些東西,也是出於這般心理。


    “排隊排隊,先老弱後青壯,就算不識字,也該知些做人的道理!”


    見形勢大好,李宏德趕緊順竿子往上爬,招呼著老胡帶紅馬甲和黑衣去維持秩序。


    後麵那幾個讀書人臉色灰敗,這股人心大潮他們還怎麽扭?他們這些出自大戶的,倒也不是想跟新朝官府為敵,純粹是瞅著李宏德拉扯貧苦農人來重新打理這一鄉而不滿,想弄出點動靜,凸顯出他們的重要性。待官府看到他們在鄉間的力量,再來借重他們,那時他們自會恭順了。


    可這番心思,在這十多輛大車前轟然垮塌,之前壓製李宏德老胡等人的嫻熟嘴功,在車上無數善物前,也顯得那般蒼白無力。


    “陰謀?你們這些滿腦子奴氣的人哪明白大英子民的心境?這不是官府壓下來的差事,是咱們念著南北一家,都是同胞,來這裏行善積德的。”


    “邪氣?是不是還要練團結拳啊?現在直隸團結拳可鬧得歡,真要鬧起來,看你們這些人還有好日子過?”


    “這還隻是施舍些東西,真正過日子還得靠你們自己,誰早一步跟上官府的步子,誰就早得富貴。”


    “天廟還跟在後麵呢,他們才是行善的大行家,咱們這就是毛毛雨。”


    送書的都是些讀書人,對還在強嘴的那幾個當地讀書人份外看不慣,紛紛出言洗刷。


    “你們南……南麵的就是不懷好心!這書上的東西,也定是教人入邪魔的玩意!”


    某人還在咬牙硬撐,其他同鄉湊過去翻了翻那些書,一個個目光都變了。


    “段子的《四書會注》、《華夏氣節百詩選》!”


    “呂小先生的《唐宋古文集注》!”


    “孔先生的《人初仁義諸知》!”


    “聖道……陛下的《勸學說》!”


    “都是錦官坊版,雖是善業版,也值得珍藏啊!”


    書是好書,南北交融多年,盡管大清治下讀書人對英華在天道和工商上的學理不屑一顧,多斥為邪魔之說,可在傳統儒學領域,有段宏時、呂毅中、孔興聿乃至天廟聖宗下的彭維新、劉綸等儒生發揚光大,心學、理學等儒家學知卸下了治國重擔後,反而獲得了廣闊的發展空間,學術成就遠遠比滿清理儒高得多。在教育領域,特別是基礎教育上,返璞歸真的儒學更占據著教導人立身處世的統治地位。


    因此北方讀書人一麵罵著南蠻已是夷狄之國。一麵卻對南蠻在儒學上的成就向往不已。段、呂、孔等人也被暗中奉為儒宗,甚至聖道皇帝的一些著作,北方理儒士子也不得不承認有很高的學術水平,例如《勸學說》。跟曆代勸學詩。尤其跟宋仁宗的《勸學詩》不同,聖道強調學不止在師,不止在學校,更在各行各業,雖然拉上了天道無處不顯的說法,而且隻將儒學擺在做人的層麵上,可重學之心也令這些讀書人心懷感佩。


    這幾個本地讀書人也瞬間轉投了陣營。個個腆著臉也去排隊拿書,就剩一個孤零零站著,正彷徨不知所為,車上一人忽然喊出了他的名字,竟是他在太原府進學時的同窗。


    “大英之下自有新氣象,看你頭上的辮子剪了,心中的辮子還沒剪,可是難在新世為人的哦!勸你放開心扉。多朝前看,也勸你爹別再盯著那十來頃田,大英收了北方。百廢待興,什麽機會沒有?”


    同窗既是嘲諷,又是勸慰,那人繃著的臉終於化了,期期艾艾地也湊了過來。


    “之前亂言蠱惑的,別想免罪啊,人人都到鄉公所來抄告示!”


    眼見一場風波化解,夾山鄉的人心被這善業車隊裹進了滾滾車輪裏,李宏德欣慰之餘,也學會了恩威並重。當然。他隻是高舉輕放,畢竟大好局麵已至,就不必太深究了。


    此時李宏德才知,為什麽知縣會這麽放心讓他鼓搗,收攏人心這事,可不是就放在他這還鄉客一人身上。在他身後。還有浩瀚的國中人心,雄厚的各業物力。


    正腰杆挺直,盤算著讓知縣盡快派下辦事文書,將一鄉人丁田地編戶入籍,就聽一聲嬌呼:“李大哥……你還真是個官老爺,欺得奴奴好苦!”


    後頸汗毛起立,李宏德暗自叫苦,潘姑娘!


    轉頭去找老胡,想拉他過來擋箭,卻見老胡正被一個漂亮小娘子扯著,兩人四目相交,仿佛天地再無他物……


    你怎麽也來了!?


    李宏德隻好苦臉應付,潘姑娘臉上溢著異樣的光彩,不過是平凡女子,此時看起來卻添了一層麗色,讓李宏德這鄉巴佬一麵心馳神搖,一麵痛責自己已成衣冠禽獸。


    “女子興業會也來了靜樂,現在奴奴也有生計了呢……”


    潘姑娘顯是極度興奮,如歡雀一般嘰嘰咕咕把事說了個大概。


    這什麽女子興業會來頭好大,不僅有諸位皇妃娘娘,還有英慈院、金陵等多家女子學院以及各行各業崛起的女子產業,甚至有飛天藝坊這樣的舞樂社。這個會的宗旨是救護孤弱女子,本著授人以漁的理念,她們創辦了不少職業學堂,讓孤弱女子能有一技之長,自力更生。


    李宏德在夾山鄉忙乎之時,女子興業會山西分會也來了靜樂縣,潘姑娘這樣的人正是救助對象,而潘姑娘另有一樁長處,她很清楚本地還有哪些孤弱女子,到底麵臨著什麽困境。於是她搖身一變,成了會裏靜樂縣的辦事委員,前幾日幫著官府清查完縣城青樓,現在要到鄉村探查婦女情況,公私兩便,選了夾山鄉。


    “那……方大姑娘?”


    李宏德指向還作雕塑狀的那對男女,潘姑娘道,方大姑娘是會裏平陽府的委員,借著來太原府幫忙的機會,也來找冤家了。


    “現在這麽忙,你看……”


    李宏德怕她又說起入門的事,趕緊支吾著封門,沒想到潘姑娘連連點頭:“是啊,現在奴奴很忙呢。”


    接著潘姑娘低頭轉腳尖道:“奴奴現在可以自力了,來這裏就想跟李大哥交代一聲。李大哥,你是個好人,奴奴不該再害你了……”


    喀喇一聲,李宏德就聽自己心口像是碎了一角。


    那邊老胡也正心如刀絞,方大姑娘淚眼婆娑地也剛說道:“哥,你是個好人。”


    李宏德和老胡眼睜睜看著兩個姑娘抹了眼淚,轉入人群,忙開她們的一攤事,眼眶也濕潤了。不經意對視時,又趕緊擺出一張如釋重負的笑臉。


    “好啊,等鏢錢結下來,我就在平陽府置家,我們夫妻……”


    那邊文書小霍正跟方二姑娘濃情蜜意地規劃著未來,李宏德和老胡再對視一眼,同時抽了自己一耳光,一同大步流星地朝姑娘走去。


    南北相匯時,無數糾纏不清的恩怨上演,而在發書的那輛車裏,一幫讀書人的感慨更為糾結。


    “你們若是早來,也不至於跟不曉事的農官扛上……”


    之前的死硬讀書人找著借口遮掩顏麵,可他這話倒是引得同窗有了同感,的確,在河東道,都還有讀書人配合還鄉客一起工作,太原府這邊,人還沒跟上來,就隻有還鄉客撐著,而且這樣的情形還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也不能在山西久留,北直隸太亂了,陛下想讓大家都出力,我們自己也是這般心願。”


    同窗語懷憧憬,說到北直隸,那本地書生知得團結拳之事,也是義憤填膺:“便是兩國相爭,也講一個仁字,這些拳民,連人都不做了!小弟也願附驥!”


    同窗遺憾地搖頭:“你還是先在靜樂作些事吧,蒙學夫子,鄉鎮公所文員,官府用人的地方多呢。要去北直隸的都是會裏的,你這樣的,暫時還入不了會。”


    本地書生又沮喪又好奇,什麽會?


    “我們太原的書生組了同道社,是認仁學孔先生一脈的,河東道還有綠營組的光複社,南直隸還有商人的平安會。從大英來的會社就更多了,仁學的、天廟的、有親族在北直隸的,想的事各有不同,能辦的事也差很多,不過大家都是一股心願,讓北直隸不再流血,讓北直隸能回歸華夏……”


    同窗加重了語氣:“既是心願一致,所以大家都聲氣相連,聚成一個大會,就叫同盟會!”


    本地書生呆了片刻,深深感慨道:“大英朝廷真得人心啊,竟能聚一國人心為其用。”


    同窗搖頭道:“我們不是替朝廷辦事的,同盟會的人都沒有官身,朝廷也不發薪餉,有些事還經常跟朝廷撕擄,可北伐複土,華夏一統,人守仁義,這不僅是朝廷的大義,也是我們的大義。”


    那書生久久無語,就覺這大英所開的新世竟是如此廣闊,這頭頂的天,這腳下的地,從未有這般浩瀚。(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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