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這似乎是真癲呢?


    “什麽兄弟?同盟會!嵇某就是同盟會的馬前驅!同盟會千萬仁人誌士,來自五湖四海,皆兄弟也!”


    再提到同盟會,軍將們心中都是一顫,高澄把他們河南三標的炮營丟在大名府,其實就知炮營裏有屬於同盟會的光複會,已不可靠,隻派他們這些步營來攻磁州。現在同盟會又瞄上他們,這是不是說大名府那邊……


    軍將們互相對視,片刻間就有了共識,雖說不容於英華,卻沒必要自絕後路,萬一跑路未及被逮著了呢?這同盟會似乎勢力浩大,還正為英華朝廷複土衝鋒在前,還是別得罪了。


    鬆了綁,軍將們婉言拒絕了嵇璜,要將他送出去。


    “嵇某勸諸位,正是將功贖罪時,諸位不要置天意於不顧,自絕於華夏!”


    嵇璜這性子顯然不是合適的說客,遞交了言辭強硬的最後通牒後,拂袖而去。


    就在眾軍將為這句話唏噓不已,覺得自己早沒了機會時,不料這嵇璜剛剛出帳,猛然轉頭振臂高喊:“諸位將軍真義士也!”


    不僅軍將們呆住,外麵正要看整治窮酸好戲的官兵們也愣住了,不知這家夥在玩什麽。


    接著嵇璜一嗓子讓帳中軍將們魂飛魄散,“將軍們願南投英華,要帶著大家解救磁州百姓,為將軍大仁大義而賀!為將軍英明之選而賀!”


    軍將們呲目咆哮,正要令親信將這瘋子拿下,卻聽帳外響起如潮歡呼,一浪接一浪……


    當帳中文吏也興奮對視時,帳中的副將、參將和遊擊們麵無人色,他們是不願南投,他們還能鎮著軍心,可這股由河南督、提、撫三標湊起來的綠營兵,人人已無戰意。說是攻磁州,其實一直蹲在磁州北麵看戲,正人人惶然不知去處。現在嵇璜就一嗓子,壓住軍心的蓋子居然就這麽破了。荒謬嗎,一點也不。


    官兵們紛紛湧入軍帳拜謝,臉上全是軍將們絕少見過的敬仰,這些軍將們暗歎一聲,心道大勢去矣,如今隻能硬著頭皮向南麵走了。


    大帳外,嵇璜掏出一把羽扇悠悠搖著。目望半空,似欲飛升成仙。


    嵇璜是江南人,以嵇康後人自居,跟一些仰慕魏晉名士風骨的人組了“閑社”,自詡“閑道中人”, 視那些入仕、經商、參軍和進天廟的讀書人為紅塵俗人。他們終日埋首於琴棋書畫,為尋靈感,有時還要吃點鴉片。放浪形骸至極。頂著複古派的名頭,行先鋒派之實,在國中是群爭議頗大的人物。


    但他們終究不是魏晉時的出世士子。雖隻求逍遙,卻還是心懷天下的。作為同盟會的積極分子,他們就喜歡單槍匹馬,去找那最困難之事辦,現在磁州生靈數萬堪憂,就他嵇璜搶在了同道前麵,竟然一舉“說服”了圍困磁州的這股清兵反正。


    “其實……我還是能跟蘇秦張儀比的。”


    嵇璜自得意滿地想著,嘴角翹得彎彎的。


    “什麽人!?”


    “還在畫圖,是紅衣探子!”


    磁州城南麵,亂糟糟的營地裏。衣衫襤褸,分不出是老百姓還是賊匪的民人正審問幾個英華衣著的男子。


    “我們是報人!是來采風的,憑什麽抓我們!”


    “報紙的畫師,快筆,報紙!你們不懂是什麽報紙!?”


    這幾人凜然叱喝著,讓那些泥腿子頓時矮了幾截。報紙……好像真聽說過呢。


    當一人抽出已揉成一團的東西,展為一疊印著密密麻麻文字的大告貼時,那些賊匪膝蓋頓時軟了,就算是團結拳,也沒敢把報紙列作邪物,甚至還將印有討伐英華文章的滿清報紙當作寶物,想到這些為天下人知的文章都是眼前這些大老爺所寫,頓時自慚形穢之極。當然,他們是搞不清這報紙還有南北之分……


    忐忑了好一陣,有人帶頭屈膝打了千,口稱大老爺,其他人有樣學樣,頓時跪倒一片,讓這幾個報人也呆住了。


    “好了,我們不是官,就是想來看看磁州這場苦難,你們既在這,我就有問……”


    領隊的該是個牙頭(采訪記者),下意識地就開始工作了。


    “我們都是跟著來的,他們搶了我們的家當,燒了屋子,我們還能去哪呢?跟著他們還能分到吃的,搶了東西也能沾一點。”


    “為什麽要殺城裏的人?上頭說他們是妖魔,是被南麵害了的,不殺了他們,老天爺就不下雨,田地裏就長不出東西。”


    這就是一幫被賊匪裹挾來的難民,不止他們,圍在磁州城外的賊匪,除了幾千核心外,其他全是如此來路,茫然不知為何而戰。


    報人們頗是興奮,他們此番是得了第一手的采訪資料啊,正議著該怎麽作出一份驚絕一國的報道,忽然有人道:“這些人隻為求活,同盟會的善業會在新鄉一帶已經搭起了難民營,咱們完全可以把他們帶過去,磁州民人就能得救了啊!”


    領隊牙頭下意識地道:“咱們是報人!報人隻管報事,怎能出手幹涉呢?”


    話音剛落,就見眾人直直盯住他,他楞了片刻,揮起巴掌啪地扇了自己一個大耳光。


    “我們先是人,再是國人,之後才是報人!”


    “咱們《正統報》也入了同盟會,別忘了國人大義!”


    “別忘了艾尹真先生所言,人不分南北,行不外仁義,我們得以人為本,以仁為先!”


    眾人很快統一了認識,開始商議起如何行事來。作為報人,如何讓這些無知民人相信他們,並且達成最佳傳播效應,他們就是專家。沒過多久,向南有住處有夥食的傳言就散於磁州城外十裏長營。


    四月二十日,許知恩一腳深一腳淺地向磁州城行去,身上的衣服已經爛成縷縷布條,各色傷痕遍布軀體,嘴唇幹涸,雙目空洞。如行屍走肉。


    他已完全絕望了,在新鄉跪地哭求,依舊沒得到紅衣的回應,天地會的人找不到。天廟的人一聽是白蓮宗就搖頭,他這一趟求援毫無所獲,他辜負了聖姑的信任,磁州數萬百姓的性命就要斷送在他手裏了。


    他還能作什麽呢?就隻剩下回磁州,與聖姑和百姓們同生死了,自小他就受著聖姑的教導,這聖姑的稱呼也隻是習慣。實際上他當聖姑如師長一般尊敬,聖姑所求,也是他所求。聖姑對英華的信任,也撐著他在南麵四處尋求支援。


    可結果卻這樣殘酷,看來英華是真拋棄他們了,就不知聖姑麵對這樣的現實時,會不會流下血淚……


    漸漸行進圍城的營寨,賊匪們果然還沒走。算算走前磁州城裏的情況,現在也是糧絕之時了吧。


    不敢見到聖姑的失望,不敢見到磁州城裏的慘狀。許知恩就呆呆走著,等著刀劍臨身,心中還低呼道,聖姑,知恩回來了,大家夥,知恩回來了,隻是沒臉見你們,就死在這城下,在地府再跟你們相會吧。


    走啊走。不知覺間,竟已步入賊匪的營地裏,眼前所見,讓許知恩摸了幾遍眼睛,懷疑自己是看錯了。


    空營,空蕩蕩的營地。滿地狼藉,什麽都有,就是沒人。


    打望左右,依稀有鼓噪聲傳來,再看城頭,也密密麻麻立著人,許知恩心中猛然掀起狂瀾,是援兵來了?


    城頭上,依舊一身醫士打扮的許五妹也正不停地眨著眼,似乎完全不相信眼前所見。


    自昨日起,城外大動靜不斷,他們還以為是賊匪和韃子要攻城,全城動員,男女都上了城牆,就準備決死一拚。


    卻沒想到,鼓噪了一夜,卻沒人靠近城牆一步。到了清晨,南麵東麵的賊匪營地竟然已經全空了,就剩西麵還有上萬賊匪堵著。可那些賊匪似乎也正鬧著什麽,營地裏叫罵喝鬥之聲不絕。


    是援兵來了,還是賊匪內亂!?


    形勢不明,大家都還不敢出城,而且西麵的賊匪是老匪,大多還是許五妹剛起事時聚過來的,知根知底外加心狠手辣,之前堵殺出城民人也都是他們幹的。


    可終究是變了形勢,磁州從絕地裏拔了出來,現在就隻能坐看城外亂像了。想及苦守半月,總算有了脫困的一丁點希望,不少人都哽咽出聲。


    沒過多久,驚呼聲又紛紛響起,許五妹也捂住了嘴,眼瞳裏滿是驚懼。


    韃子,韃子打過來了……


    滾滾煙塵從北麵壓過來,自煙塵間隙能見到韃子兵的身影,浩浩蕩蕩數千人,像是要跟賊匪匯合再攻城。


    許五妹幾乎咬破了櫻唇,這就是最後一刻了吧。


    “其他三麵都已無賊了,讓大家速速出城逃亡吧!”


    她決絕地道,雖知在追殺之下,大半人依舊逃不脫厄運,可總能有一線希望,各自爭取,比全死在城中好。


    “給我找柄匕首來……”


    她再吩咐著隨身侍女,小姑娘使勁搖著頭,淚珠飛甩而出,像是全城人的希望般,摔碎在地,跟塵埃混為一體。


    接著驚呼聲再高一浪,可味道卻變了。


    “韃子兵在打賊匪!他們內鬥了!”


    “聖姑!我們有救了!”


    果如大家所言,城外韃子兵竟然麵向賊匪列開了戰陣,小炮火槍轟鳴不斷,賊匪正在大潰中。


    “不,那不是韃兵,他們肯定已反正了!”


    許五妹糾正著大家的稱呼,這話一人人傳下去,不多時,城中已蕩開一片歡呼。


    打個小半時辰,城外已是煙塵大作,正不知結果如何,忽然有人驚報,東麵有大隊韃子出現,軍容齊整,還拖著炮,這一下,許五妹和城中民人又如墜深淵,拖著炮?那肯定是從大名府過來攻打他們的精銳韃子。


    四月二十日,到了午後時分,磁州城下如開了百年不遇的大集市一般,而許五妹和城中民人的心也上上下下,來來回回蕩著,總是不得休息,這般喜樂哀愁驟變的煎熬非常人能受得住,不少年老體弱的民人已早早暈了過去。許五妹扛著數萬百姓的命運,心誌已很堅強。可堅持到現在,也已是臉色發青,不得不捧著心口,如病西施一般。


    從東麵來的韃子兵竟然也是援兵。費了好大功夫才搞清楚狀況,與城北反正清兵一同夾擊賊匪。沒多久,從東北麵又來了大股民人,頭戴紅巾,這肯定是援兵,卻視反正清軍為敵軍,雙方小有衝突。


    之後就更亂了。一隊隊人馬不停湧來,有民人,有商人,有韃子兵,之前西麵的賊匪早已盡數潰逃,城下被數十股總數不下四五萬的軍民圍得滿滿當當,卻不知來路。


    “是援兵!全是援兵!”


    許知恩被綴上了城,見著許五妹就興奮地大呼。


    “是同盟會帶領的各路人馬聚了過來。來救我們的!”


    許知恩的歡呼如最終宣判,籠罩在許五妹和全城民人頭上的陰霾一散而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軍會來的,會來救我們的!”


    許五妹熱淚盈眶地呼喊著,她終於作到了,她終於救護下了這數萬心向英華的百姓!


    “呃……下麵的情況有些不對勁呢……”


    歡呼之餘,有人卻冷靜地道明了現狀,沒錯,下麵全是援兵,可來路紛雜,大家相互沒有聯係過,煙塵大作間。好像還有衝突,這可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這也不怪下麵的各路援兵,同盟會就是個聯誼會,根本沒什麽嚴密組織,一張大網灑出去,各路人馬都翻攪起來。湧向磁州城,相互之間毫無照應,更談不上什麽調度,誤會不斷,人人戒備。


    “我得出去,讓他們都停下去,可不能傷了自己人!”


    許五妹很焦急,怎能讓救命恩人因誤會在城下大打出手呢,真有死傷,她一輩子都難心安。


    部下和民人攔住了她,這個說太危險,那個說沒必要,許五妹正耐心說服他們時,就聽城外響起更高一波歡呼,那是一道道呼聲綿延而來,銜接而起的,就像是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正在繞城上演。


    “萬歲!萬歲!”


    “陛下萬歲!”


    “吾皇萬歲!”


    側耳仔細聽,竟是這樣的歡呼,眾人急急望去,不多時,一支齊整如一人的馬隊繞了過來,就百人左右,馬是白馬,人則一身紅黑軍服,馬刀在手,泛著春日暖光,一麵大旗在馬隊中迎風招展,大紅底色,正中是金黃雙身團龍。大旗一旁,還有象征殺伐之犬的節旗大旄。


    這製服,這大旗和大旄,隻要稍知英華事的都一眼能明,人是聖道皇帝駕前的侍衛親軍,大旗自是英華國旗,大旄則是北伐行營軍令標誌,三樣齊上,這就象征著皇帝親至。


    皇帝軍駕一出,各路人馬紛紛收拾行至,城下再不複混亂景象,而在城頭上,許五妹和民人們捏著城磚,都已哭作淚人,皇帝來了!皇帝來救他們了!先是同盟會的同胞們,再是皇帝,英華天朝真沒有放棄他們……


    李肆去了磁州?


    當然沒有,那隻是他的軍陣儀仗,磁州解圍之時,兗州行營,李肆正將一份報紙丟給陳萬策。


    “朕要聽聽你的解釋,為何不上報此事?”


    李肆倒是沒火氣,而是疑惑:“朕還想知道,為何同盟會動起來時,你卻又一改初衷,與他們方便,還要朕趕緊派儀仗過去?”


    直到派出儀仗,李肆才知道有這麽回事。


    陳萬策淡淡一笑,笑意中既有無奈,也有遺憾,還能見到一絲欣慰,他隻答道:“民已起,國就不能逆,但此時還非萬民之國,人心還隻能先收在陛下這裏。”


    這話很是模糊,李肆沒怎麽明白,正要深究,三娘匆匆而入,手裏也捏著一份報紙,正是雷襄的《越秀時報》,頭版就是《磁州萬民將死》。


    陳萬策匆匆告退,三娘蹙眉道:“這許聖姑……跟之前那江南的米五娘有什麽關係?”


    李肆聳肩,他怎麽知道,這得問天地會或者軍情部。不過三娘這一問,他也來了興趣。儀仗是派出去了,就象征著他皇帝出麵救了許聖姑這一股民人,按照程序,還得接見一下,以示撫慰。


    “到時就跟我一起看看吧……”


    李肆隨口說著,米五娘那張俏臉又在腦子裏升起,卻已經非常模糊了,而另一張麵孔,還是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的麵孔,他更是壓根已丟到了九霄雲外。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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