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華在聖道二十四年三月起兵北伐,就軍事而言,北伐是倉促而為。但三個月不到,就已盡吞山東、河南、山西,同時內屬蒙古諸部也紛紛請降。相對大明伐元,這進度足以用風馳電掣形容。


    元至正二十七年(1467年)十月,朱元璋委徐達為征虜大將軍,常遇春為副帥,統兵二十五萬,由河南山東兩個方向北上伐元,一路勢如破竹,花了四個多月盡複山東河南。之後再入河北,到洪武元年七月兵臨大都,元順帝北逃,總計費時約九個月。


    複河北時,山西和陝甘還未入大明版圖,直到洪武二年十二月,明軍擊敗擴廓帖木兒,也就是王保保的西北軍勢,才算完成北伐大業,總計費時兩年有餘。


    英華北伐之勢,在後人評述中以“赤潮蕩澤”一類詞匯形容,之所以這般犀利難擋,不僅在於滿清已無死抗之心,還在於英華早早安定西北乃至北疆,河北之地已處於四麵合圍,隻餘遼西走廊的境地。


    與此同時,人心蕩動之深,也非舊世所及,軍事在英華北伐中已不占絕對力量。即便加上中途急調來的師營,英華北伐大軍也隻有十四個紅衣師,兩個藍衣師,總數十二萬,算上漠北兩萬蒙古騎兵,還未達到總帥部事前預計的兵力預估,跟在正規軍後的十萬義勇幾乎沒承擔什麽作戰任務。


    六月九日,第一軍的禁衛第六師抵達黃村,第三軍的禁衛十七師抵達宛平,第五軍的伏波軍左師抵達通州,第四軍的九十騎兵師遊騎營也過了八達嶺,此時出自羽林、龍驤兩軍的四個百字頭精銳紅衣師才剛從陝西入河南,自南洋調回的原虎賁軍一師才在登州上陸,自南洋調回的原鷹揚軍一師,還坐著海船剛過台灣。


    這六個精銳百字頭師是北伐的總預備隊。眼下看來是沒什麽大用場了,皇帝最初調遣他們,不僅是循戰略正途握著充足兵力,也存了一絲讓這些老部隊分沾北伐榮光的私心。


    而當日在北京百多裏外的涿州。北伐行營裏,幾個人的出現就是純純的私心了。


    “孟加拉已經盡吞入國,有宋總督和西洋公司在,天竺事務暫時沒什麽問題,臣此來是求陛下指點天竺乃至波斯的下一步方略。”


    西洋大都護賈昊一本正經地道,在他身後還有胡漢山和魯漢陝兩位海軍都督,見皇帝斜眼瞥到他們。都咧嘴露牙,展示著無辜笑容。


    “哈薩克中玉茲、土爾扈特人已經歸順,再加上烏恩齊人,我們在西域已是全麵進擊之勢,有方堂恒照應,沒什麽亂子,我……我是回來向陛下述職的嘛。”


    西域大都護吳崖賊賊笑著,身後還立著羅堂遠、王堂合等一幫西域大員。一個個你推我擠,生怕被李肆第一個瞅見。


    “我?臣不是要在北洋提調海軍事務麽?為什麽要跑到北京城下?這……這陛下到哪,總帥部就到哪。臣在這請印不是很方便麽?”


    海軍大佬,已過六旬的蕭勝拈著花白胡子,眯眼作嚴肅狀。


    李肆無語,再看看明顯心中有鬼,不敢抬頭對視的唐努烏梁海大都護張漢皖和北庭都護玉漢翼,心說你們這幫家夥,欺君慢上,該推出轅門,砍頭一百遍!


    西域、唐努烏梁海、北庭、西洋南洋,周邊局勢都相對穩定。即便不穩定,如西域,那也是被英華握著主動權翻攪起來的,軍政主官暫離幾個月也沒什麽大礙。這幫家夥以“休假”、“述職”等各種理由奏請回內地,他也允了。


    可沒料到這些人一日千裏,都掐在複北京城的關口趕了回來。而且還不約而同在這一日聚到他身邊,明顯是搞法不責眾。


    看著這幫都已不惑的家夥,蕭勝更是半頭白發,可投向他的目光卻如三十年前那般清澈,更含著即將功業圓滿的期待時,李肆心中那點嘀咕也瞬間消散,這是該他們得的,不僅是他們,不管是身負要職,難以脫身的部下們,還是那些已長眠於大地的英烈們,都有權分享這樁榮光。


    “北伐複土,華夏一統,這榮光非朕能獨受的,也非你們所盡分的,而榮光之下的血跡也同樣灼目,你們一路行來,這兩麵也該都看到了。”


    李肆還是要敲打他們一下,北京未下,各路兵馬都在爭著敘功了,這些家夥不約而同湊過來,也存著不甘謝定北和張應這些人獨沾偉業的心思,這話是提醒他們,偉業之下,除了武人,還有其他人,而華夏為此一統所付出的代價,也不是他們所想象的那麽輕微。


    說到此來行程,眾人默然,他們這一路所見,的確撼動至極,即便隨著皇帝走過這三十年,一同定鼎英華,可親眼看到那一幕幕場景時,依舊難以置信。英華一國,朝野上下,竟然能爆發出如此磅礴的力量,一寸寸洗刷著北方大地,而這力量所掀起的腥風血浪也讓人頭皮發麻。


    四月,英華紅衣暫時止步,南北事務總署推動民間力量入河北,五月,皇帝與聖姑十年相會,紅衣之潮再起,而後就完全是一場風雲激蕩的浩大進軍。


    紅衣沿要道而進,留駐義勇,骨幹一截截搭起,英華官員也一府一縣入駐城市,拉起一張嚴密的大網。


    以這張大網為依托,英華官府進一步爭取北方人心,大發檄文,強調北伐複土是驅逐韃虜,不針對北方漢人。還頒布多項政令,減免皇糧賦稅,廢除苛政惡製。同時將英華仍有容儒之地,讀書人依舊有出路的文治之策宣導給北方子。


    官府努力之外,同盟會也在行動,沿著這張大網的經緯線,同盟會借各色馬甲的急遞所組成的聯絡渠道,一麵將官府的政令告諭廣傳鄉野,一麵也各展所能,行善的行善,立業的立業,即便不能把人心拖到英華一麵。也要推著各地安定,與團結拳以及唯恐天下不亂的賊匪豪強區隔開。


    懷柔一麵是國民齊上,強硬一麵同樣如此。在這張大網的經緯線之下,也就是鄉村或者偏僻府縣。官府以官員黑衣,民間以紅馬甲和還鄉客,上下兩路,一鄉鄉清理。


    河北大地,紅衣的推進也如山東山西河南一般,並未遭遇激烈抵抗,這張大網的經緯線上。血跡甚少。而在這張大網的網眼中,殺伐烈於他省數倍,可以說是血流漂杵。


    南直隸血色稍淡,北直隸已盡數被團結拳占據,甚至大部分都是頂著團結拳那層皮的賊匪。整個直隸的滿清官員、大地主大豪強,有旗人身份的大老爺都跑光了,膽子小的中小地主士紳和良善百姓都坐等江山變色,卻不想一並成為團結拳和賊匪豪強劫掠裹挾的對象。


    南北事務總署在廣昌、獲鹿、晉州、南皮、塘沽等地設立的難民營收容了不下百萬難民。都是被團結拳之亂害得家破人亡,不得不離鄉背井逃難的老百姓。因此河北的還鄉客不僅有從南麵英華來的,還有這些難民。二者加上紅馬甲,融成強力還鄉團,北上回鄉,對家鄉的團結拳和賊匪豪強展開了血腥至極的清洗。


    陳萬策當初對皇帝的提醒已完全變作現實,複山西的代價隻是數萬人頭,而河北大地,一府之地,滾滾人頭就能以萬計數。盡管英華官府以軍法管治還鄉團,約束著他們不大造殺孽,但這軍法隻能管到英華人。


    還鄉團裏。還未入國的北方民人,對上占他們家園,奪他們家產,殺他們親人,讓他們顛沛流離的仇人自是恨入骨髓,有了英華撐腰。殺起團結拳民和賊匪豪強毫不手軟,下手之狠,讓英華人都看不下去。


    可跟團結拳殺人害民比起來,還鄉團所為還是太仁慈了。


    團結拳在北直隸殺人,先還隻是要找跟英華有關的“蠻物蠻事”,才給人定罪,後來則發展為但凡看不順眼,或者有所欲求,就揮刀直上,連借口都不必找,帽子都不必扣。他們團結拳就代表著老天爺,那些男女順從他們,乖乖地獻上財貨、身體,不就什麽事都沒了嗎?為什麽要反抗呢,不知道反抗他們就是反抗老天爺麽,都是他們自己的錯!


    樁樁擊破人類底限的罪行就在這段時間,這片大地上演。


    天津府青縣的團結拳占了縣城,商路未絕,糧米猶足,可拳民們卻紛紛爭吃人肉。原因是大師兄說,除他們團結拳的好漢外,其他人都已被南蠻邪氣侵染,已經不是人了,當作豬羊一般的畜牲吃掉,理所應當。而誰不吃人肉,就表示誰的反英衛清之心不堅決。這命令傳下去時,已經歪作吃了這些人,就可以防蠻毒……


    保定府容城縣的團結拳玩得更嗨,吳崖在他們麵前都隻能自慚形穢,這些人將人頭糊入城牆,要建一座人頭城牆,起因是神漢出身的狗頭軍師設計了一座“萬鬼噬魂陣”,要將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顆人頭嵌入城牆,如此整座縣城即可固若金湯,槍炮不入,而先完工的法壇是用九百九十九顆童男童女人頭搭起來的。


    京師香河縣的團結拳裏有眾多內務府包衣的包衣,也就是所謂的“莊裏人”,世代都是皇莊佃戶,他們的“革命精神”最為堅決,見了非拳民非旗人的人就殺,殺了後埋進田裏作肥料,號稱是“團結田”。先還是剔肉作醬,碾屍成粉,後來嫌麻煩,連坑都不願刨,直接堆田裏燒,香河連日黑煙衝天,都是這幫根號包衣幹的。


    還鄉團一到,就靠著紅馬甲以及義勇軍,最多求來紅衣炮兵援手,就將這些團結拳殺散,然後依鄉依村清理。但凡手腕手臂上有香疤(入團結拳的標誌),又難以自證清白之人,抓著就殺。幾處踞有城池的團結拳更被甕中捉鱉,幾千上萬人被草草甄別,婦孺不論,丁壯全拉到城外,一批批坑殺。


    跟著紅衣、義勇和各路還鄉團北上的同盟會,最初對這種血腥報複很看不入眼,儒墨之士以及各家報紙都還紛紛向南北事務總署呈情,要求嚴厲約束還鄉團。可當他們看到團結拳和賊匪豪強樁樁所為時,一個個也都沉默了。


    大亂大治間,必有矯枉過正,絕難持中守正。英華已由官府和民間上下合力,將能爭取的人心都爭取過來了,剩下這些死硬分子,已是非人邪魔,當拳民和賊匪豪強在還鄉團的刀槍下一片片仆倒,一顆顆人頭滾地,血水甚至沒了腳踝時,輿論也都漸漸退縮到呼號不要傷及無辜這條界線。


    團結拳禍害河北,不僅殺了無數人,也裹挾了無數人。英華北上,帶著還鄉團“清鄉”,同樣殺得血流成河。英華北伐複土,殞命於戰陣的不過是少數,絕大多數都是被這股大潮吞沒的。


    聖道二十四年,英華北伐,北方到底有多少民人殞命,這個數字一直有爭論。有依據官方資料統計而得的六十萬,有依據同盟會零散資料推算的五百萬,還有根據清時保甲戶籍與英時人戶統計資料對比而得的一千萬,總之絕不是一個可以忽略的小數目。還有野史稱,當年神通局的統計是最接近真相的,可那個數字隻有皇帝才清楚,而皇帝從未公告一國,隻以模糊的“百萬生靈”概稱。


    既不是小數目,總得有人背責,掀起團結拳之亂的滿清是主凶這點自是共識,但誰還該擔責,這也引發了絕大爭論。有說是北伐太晚造成的,有說是太早造成的。當曆史步入現代,一國熔煉成型的諸多理論學說也成熟時,一些激進的北方人宣稱是北方背負了華夏脫胎換骨入新世的血淋淋代價,這話似乎更接近蘊於冥冥上天的真相。


    聖道二十四年六月九日,當皇帝在涿州提醒心腹們這場偉業的血淋淋代價時,北京外城廣安門下,這代價還在直線上升。


    “殺賊!殺啊!”


    廣安門上,紀曉嵐與同窗們所組的君子會正個個目呲欲裂,滿麵漲紅地嘶吼著,城下喊殺聲更聚如怒潮,人影綽約來往,竟是一場大戰,可其間沒見到成片的紅衣或藍衣,更像是分作兩方的民人在混戰。


    “殺!殺個幹淨!”


    三裏屯,英華總領館大門處,陳潤已親自提槍上陣,與守衛總領館的官兵一同倚著沙袋防線拒敵,前方是無數呼喝著“團結神拳,刀槍不入”的拳民。而總領館裏則擠滿了避難的人潮,大多數竟是清人打扮。


    俯瞰北京城,這一日,城內城外一片混沌,就隻有幾乎被搬空了的紫禁城,還默默臥在大地上,似乎與這沸騰的殺伐無關。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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