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疼痛自胸口漫開,接著幾乎撐裂了劉墉的腦子,意識恍惚時,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北京城中,團結拳揮舞刀槍,如擇人而噬的魔物,衝刷著街巷,民人橫屍累累,血流成溪。錦州城外,壕溝裏積屍如壘,而那個團結拳首何智的頭顱在地上骨碌碌滾著,到死都沒明白自己為何喪命。


    他劉墉就是從這屍山血海間走過來的,不,他就是翻攪起那地獄之世的凶手之一。


    在呂宋這二十年,他日日自省求仁,今日終於得仁了……


    一股徹底解脫了的輕鬆感驅散了痛楚,讓劉墉身心釋然,當他感知再度凝聚起來時,發現自己已被人扶住,而那個小夥子也丟了槍,滿臉驚駭,似乎不相信這一槍是自己打的。


    扶住劉墉的是鄉勇和頭領,鄉勇脖子爆著青筋猛喊:“快去找大夫!”頭領則咬著牙道:“把小六綁了!”


    鏢師們歎著氣,將那小六兩手一剪,摁跪在地,小六這才醒悟過來,淒惶地喊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有心的!老天爺,我幹了什麽啊!”


    “劉祭祀!”


    “他們殺了劉祭祀!”


    “跟他們拚了!”


    土人湧了出來,滿腔悲憤,劉墉既是他們敬仰之人,又是他們最後的庇佑者,華人連祭祀都殺,他們這些土人自覺再無生機,不如一搏。


    “是這些土人害死劉祭祀的!”


    “殺光他們!”


    鏢師和鄉勇們沸騰了,個個端槍舉刀,要將誤傷天廟祭祀的憋屈發泄到土人身上。


    “停……停手……”


    劉墉艱難出聲,兩方雖眼中噴火,卻都停了下來。


    “小六……是、是無心的,你們都聽好了,是槍走火……”


    劉墉看著被摁跪在地上的小六,臉上泛起慈祥的笑容,他記起來了,這個小六還曾在他的天廟裏讀過兩年蒙學,是個重情義的孩子,不能毀了他的前程。


    “劉祭祀……嗚嗚,我是昏頭了!我對不起你!”


    海外華人民風尚武,刀槍精熟,看這一槍的情景,大夫也救不回了,小六懊惱得腦袋重重砸地,哽咽不止。


    “你是對不起我……你們都是,你們不止對不起我,也對不起老天爺,對不起你們父母。”


    劉墉環視眾人,艱辛地說著,嘴角已泌出血來,頭領惶急地要他休息,他卻揮開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肆意殺伐,這是不仁。殺伐乃天刑,以**刑,就是不法,如此怎能立身為人呢?這些教誨,你們竟然都忘了……咳咳!”


    劉墉這咳血之語,讓華人和土人都默然了。當劉墉用正漸漸渙散的目光看住土人時,土人們紛紛跪倒,淒聲呼道:“我們願伏法!”


    劉墉再轉頭看向鏢師頭領,頭領拳頭握放不定,片刻後決然道:“祭祀放心,我們就送他們去見官,絕不對他們處私刑!”


    劉墉緩緩點頭,眼中神采點點黯淡,當恍惚哭聲響起時,他隻覺眼前光明大作,暖意透徹身心。


    將劉墉的屍體放下,鏢師頭領看向土人,冷聲道:“你們的命是劉祭祀換來的,就不知道他這麽做值不值得!”


    土人不言,就隻跪拜叩頭,另一邊,小六也淚如雨下,伏地不起。


    不久後,一尊石像在太子集天廟裏立起,駝背中年目含仁憫,默默注視著每一個拜祭者,既有華人,也有土人。


    按照說書人的路數,這個故事的結尾該是劉墉以性命點醒了人心中的仁善,就此華人與土人和睦相處,過起了和和美美的日子。


    但就如二十年前,團結拳頭領處死拳民,自己再被劉墉處死,而劉墉再麵臨高澄的屠刀一樣,曆史之潮下,每個人都隻是這股大潮的微小變數,並不知道自己會給曆史帶來怎樣的變化。


    劉墉的仁德事跡很快傳遍呂宋,不僅推著天廟更深地介入到華土爭端中,也逼得呂宋當局不得不降低明融暗逼土人的力度,呂宋華人被這大義名聲限製,也不得不自縛手腳,土人在天廟的努力下,也漸漸降低了鬥爭烈度。看起來,劉墉的心願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實現。


    可這僅僅隻是開始……


    華人越來越多,加之勤勞,無業不作。而土人雖不斷融入華人,但不願融入的也越來越頑固保守。這些土人地位低下,生活艱難,對華人恨意更盛。而因劉墉之名,華人基於仁人大義對土人的忍讓,他們又認為是華人畏懼自己的力量,鬥誌更為堅定。華土衝突雖不再那麽廣泛,烈度卻不斷上升。


    十年下來,對劉墉的評價就成了華土矛盾的一條基準線。讚同並敬佩劉墉的人,不論華土,都成了溫和派。而將劉墉罵作腐儒、漢奸、以仁禍國的華人,以及視劉墉為華人豎起來瓦解鬥誌之牌坊的土人,則是激進派。土人激進者出沒密林,成了“反政府遊擊隊”而華人激進者則自組各類武裝會社,暗中剿殺土人,被總稱為“三殺黨”(有害華人之行的土人,殺!有害華人之心的土人,殺!乃至所有土人,殺!)。


    十年後,宰相選人票從呂宋省下落於縣,適逢此時,族爭血脈論和大同新義相繼從北麵傳來,成為土人抗爭華人的最新理論武器。呂宋華土矛盾再度激化,而當局的政策卻因仁人大義而始終猶豫不定,隻以糊牆為主。


    這一猶豫就又是十年,呂宋本島東南部漸漸成了土人的“**據點”呂宋北部也因時局動蕩而人心惶惶,經濟一落千丈。而英華戰略重點又集中在了亞非之交,正為蘇伊士運河而竭盡全力,當局不得不痛下決心,希望一勞永逸地解決呂宋問題。


    此時人人平等之勢越來越入人心,國中“清流”之勢大盛,劉墉的形象愈加高大。以殺戮解決問題的政策難以擺上台麵,最終爭論下來的結果是,既然難以相處,就別待在一起了。


    當兩院通過《呂宋華土分立事案》時,一國沸騰,無數國人痛哭失聲,甚至有人衝上天壇自殘,軍隊都出現了不穩跡象。反對此案的上層人士更聚於未央宮大門前叩閽,要求皇帝出來主持公道。恰逢太子出事,皇帝臥床,若非如此,皇帝還真可能與兩院和政事堂幹一仗,英華國憲將麵臨重大考驗。


    讓國中人心近於分裂的原因在於,此案是一項議和案,英華與呂宋土人獨立勢力言和,將本已納入英華版圖的甘州(民都洛島)、丁州(巴拉望島)和沙瑤島(棉蘭勞島)割出去,設為外藩屬地,所有不願融入華夏的土人,全都搬去這三座島,自己建國。雖然名義上還是英華藩國,其實已是異國。


    這還是英華立國以來第一次言和退土,國人誌氣大受打擊,但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英華國體穩固,仁人大義漸漸占據主流,即便是王道派,也不好再妄論殺伐,這畢竟是一項大義,是“政治正確”同盟會漸漸勢大就是明證。


    不好大動屠刀,那就隻能趕出去,反正那幾個地方多年墾殖都沒什麽成果,殖民公司轉手無數,誰接誰破產,看似島子都大,其實毫無實利。英華最不缺的就是地盤,將這些荒島丟給土人,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


    此策雖損國人心氣,卻是兩廂折中的最佳辦法,即便丟了麵子,但執政的同盟會為了裏子,也顧不得這麽多了。以“棄虛榮,存實利”為理由,推動兩院勉強通過了此案。


    同盟會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不僅那一屆宰相隻作了五年,開宰相第一次未能連任先河,在兩院裏的席位也暴跌半數“腐儒賣國”的帽子更一戴就是幾十年。


    這項議案也開了中洲民族獨立〖運〗動的一扇窗戶,盡管之後執政的共和會更重王道和帝國尊嚴,但麵對南洋,尤其是馬六甲、蘇門答臘一帶那些被英華帶著初開民智的土著所掀起的獨立浪潮,共和會也不得不以利為先,依循呂宋先例,容土人獨立建國。西元十八十九世紀之交,中洲變動就來自於此,再之後天竺動蕩也源於此勢。一連串新國家出現,天竺也進入分治時代。


    劉墉作為此勢的道義肇始者,來曆也在割三島時代被國人連根挖出,形象從仁善大德淪為清遺漢奸,呂宋太子集天廟裏的劉墉石像,不是被潑上糞水,就是被砸掉手臂,甚至還斷過頭顱。


    曆史長河從來都是蜿蜒曲折的。當英華立國奔向百年之際,血脈族爭論和大同新義在中洲乃至寰宇生根開huā,中洲和天竺變動之後,國人回首,才恍悟當年同盟會之策的英明決斷。


    在英華所割三座島上創立的土人國家,不僅沒有建起領導者所謂的“土人天國”反而日日爭鬥,殘酷烈於與英華爭鬥百倍。原本是一個國家,不到五十年,就分裂為十多個名為國家,實為部落的群體,相互征戰不止。


    英華在呂宋本島人口已達千萬時,這三座島上的土人人口依舊沒突破百萬,除了一些粗糙的農業,經濟支柱全來自種植園,而種植園又由英華資本控製。這些國家的統治階層與英華資本緊密勾結在一起,歡快地壓榨底層土人。


    三座島所聚起的幾座稍具規模的城市,乃至日後馬六甲、蘇門答臘興起的土人城市,全都是英華勢力範圍。華人在這裏盡享貴人待遇,土人自甘為奴。不僅租界林立“土人與狗不得入內”的華語牌子更四處高掛。


    百年之後,第二次世界大戰陰雲密布時,南洋土人國家已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這些國家裏的“**派”不斷呼號,懇求英華“接納遊子”甚至有國家全民投票,百分之九十讚同“回歸母國”可得來的全是英華的冷臉。


    這時候在英華國內,誰要抱著開疆拓土的虛榮之心,鼓噪接納它們,誰就要被罵作國賊。


    南洋的百年變動,被英華曆史學家概括為“吐故納新”而英華為什麽能完成這樣的吐納,國人不得不承認,是劉墉這樣的人所堅持的仁人之義,是天人大義應於國家和民族內外時的延伸。有這樣的大義,英華才能守住根本之利。若是沒有這一道人心底限,隻圖快意恩仇,以屠刀相向,土人蠱毒終究會留在英華〖體〗內,不知什麽時候發作,潰及心肺。


    於是劉墉的形象再度轉變,不僅呂宋太子集天廟被修繕一新,石像變作了銅像,這一段曆史也成為夫子們教導學生仁人大義的典範,成為英華治政的寶貴經驗。


    若是劉墉地下有知,回首自己前生,再看自己身後世事,不知會有何感慨,就如同時代著名政論家袁枚所評那般:“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這一番曆史之漾,在劉墉去世時,就連正將《論文明》傳授給李克載的李肆都預料不到,李克載本人更是毫無所覺。


    李克載正為《論文明》中的一論而震撼:“今人世,人人平等浩浩蕩蕩,其勢如江河入海,絕不可逆,其表就在仁人之義。所謂‘文明”就是一個‘仁’字。此‘仁’何謂?無他,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此而已。看一個國家是否文明,就隻看它對國民,以及國民相待之間是否作到了仁,而不是將國民還劃分幾等,按等相待,尊卑有別,甚至還將國家視為一類人統治另一類人的工具。”【1】


    “比照舊世,此論很容易誤解,那就是將腐儒之仁與今世之仁混淆。腐儒之仁謬在何處?在內外不分,仁施於外而損及內,也即言,仁有界線。就如人倫一般,也有親親尊尊之分。”


    “今人世將起的最大動蕩,就在這仁人的界線該怎麽定。因這界線,才有內外之分,有敵我之分。這界線不是一條平直之線,隻要有公利,就有相通之仁,例如人與天地,這仁也在寰宇間。但仁普及寰宇該在未來世,今世人看今世事,寰宇之仁,我們隻能看到零碎,我們更需要注意的是以國家之器來載這個仁。”


    “但是不是仁隻在國家之內,國家之外就是非仁之所呢?非也,內外是等次之分,而不是有無之分。若是國家之內有,國家之外,那仁之等次,就要在國家之內展開。如此國家,不就回到舊人世了麽?”


    “今人世的國家,就是讓這國家之器能均平於仁,再將次仁推之寰宇。沒有次仁於外,仁又何以在內均平?由此來看,今人世與古人世又有一差:國家這個器,與仁正好相契。我們還可由此推及,有國家之器承載,仁才能發於國家之外,寰宇相連,讓今人世走向未來世,到未來世時,寰宇一體,仁及於所有人。所謂文明之路,就在於此。”


    “提到仁之內外,先賢早有言:內聖外王,這條界線,這個道理,先賢早已論透了啊,我們要去把握的,就是這樣一條變化著的界線,在變化中求知,在動蕩中求穩。而這靠君王一人,靠權係於君王的官僚,都是辦不到的。隻能靠人心相競,在競中看到這樣的界線。”


    看到這,李克載深深感慨,這就是父親所說的“智者之思,總是在走鋼絲”吧,看來父親真是要將大英皇帝之位,打造為一位徹世智者,而非治世王者。


    還好,這任務還輪不到自己變現……


    李克載微微鬆氣,如果當皇帝就必須先成一位賢士的話,他這輩子都不及格。合上書,再翻開總帥部轉來的報告,父親的論述是任務,可總帥部的軍事調度,對他來說,卻是一種享受。


    “建州朝鮮,危在旦夕?”


    看到軍情部發來的這份報告,李克載眼瞳緊縮,心口卻漸漸熱了起來。


    “滅了好!滅了好!建滿死光更好!”


    “不不,不好,〖日〗本就已亂了,朝鮮再亂,北洋全亂了,這怎麽行!”


    矛盾的心緒在李克載心中衝撞著,他捏著這份報告,在演武廳裏出神良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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