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痞仰頭望著那柄柄鋼刀,感懷道:“有名的不是刀,而是用刀的人。二百年前鐵騎西征,曾有一支偏師五千人強渡渭水。當時打頭的便是幽州繡春衛左營,五百壯士口銜此刀,冒著箭雨操舟而渡,最終連同繡春校尉與左營校尉在內全營盡歿。”


    “恩,這上聯說的就是這件事吧?下聯又所指何事?”


    張寶太接著道:“湘戾王叛亂,糜爛湘州,正巧入衛京師的繡春衛右營南下平叛,在一名燕姓校尉的率領下搶先渡河,那名臨危受命的校尉單騎衝陣、斬殺近千,繡春衛右營五百人緊隨其後,頂住了叛軍最猛烈的反撲,事後僅餘殘兵十一人,繡春衛就此除名。”


    楊雄戟聞言也是歎息一聲:“可憐寧清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劉屠狗沒這許多感慨,看向張寶太問道:“既然繡春刀如此有名,如今更是連區區一間酒樓都能拿來做裝飾,又為何說是曇花一現?”


    “當時此刀乃是新製,隻裝備了繡春一衛且並未命名,結果繡春衛竟然很快全軍覆沒,這刀雖利,卻再無人肯用,就此成為絕響。也有傳聞說其中涉及朝堂爭鬥,具體因由到如今已經湮沒於歲月風煙之中了。別看這些刀光亮如新,其實都是當年舊物,若是細看就能發現許多刀劍斬擊而成的缺口。”


    張寶太指著眼前數百柄刀,感歎道:“一千餘英烈將士死在他鄉,屍骨多數就地掩埋,有軍中親友的也是將骨灰各自運送還鄉。唯有這幾百柄不曾斷折的繡春刀連同一些甲衣被送回幽州,原本是要立一座千人衣冠塚,不知為何不了了之,最終盡數給丟在武庫中蒙塵。還是此間主人尋來,於十年前建了這座私下裏被叫做繡春衣冠風塵塚的無名酒樓。幽州人尚武敬英雄,這座有些出格的酒樓不但沒有門可羅雀,相反成為一個極有名氣的所在,常有人一擲千金求一柄繡春刀而不可得。”


    劉屠狗突然對眼前這座殺氣騰騰的酒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與楊雄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邁步而入。


    酒樓內的陳設與屋簷下幾百柄繡春刀如出一轍,堪稱粗獷無匠氣。


    沒有書畫文玩一類附庸風雅的點綴,而是在正堂當中平放了一隻巨鼓,寬闊的鼓麵足可供數人在上起舞,巨鼓之外還立了一圈普通規格的鐵鼓。


    鼓後並不是慣常的酒樓櫃台,而是一麵巨大的木架。從地上延伸到天花板,見不到牆麵。


    木架上無數方形凹格內放了許多或完整或殘缺的頭盔兜鍪,木架前甚至還擺了一張香案,焚著一爐香火。


    櫃台設在東牆下,西麵也是一個巨大木架,格子內擺滿了大大小小貼了各色明目年份的酒壇,總算有了幾分酒樓的樣子。


    大堂內此刻已坐滿了人,推杯換盞、呼朋喚友,多是穿著火紅袍子的軍漢,還有些平頭百姓以及少數容貌與周人迥異的胡商。


    語浪嘈雜,熱鬧非凡。


    隻是在二爺一行人進門後,這聲浪就漸漸的低了。不少見到張寶太的軍漢恭敬起身,有些還想上來見禮,可一瞟張老太爺身邊麻衣少年和扛戟大漢的跋扈氣焰,就紛紛識趣止步。


    掌櫃的迎到門口,不過三四十歲的年紀,亦是身軀筆直,拱手道:“張老太爺,三樓的英雄閣已經收拾妥當,請。”


    張寶太斜睨他一眼,溫和笑道:“聽說公孫盟主也在朔方,卻始終緣慳一麵,可是瞧不起我這把老骨頭?”


    掌櫃的臉色不變,答道:“東家說了,張老太爺一切花銷都算他的,有一位才出師的舞劍娘子恰在樓內,正好一舞以饗貴客。”


    張寶太聞言笑意更勝:“哦?隻看這間小小酒樓,便知公孫盟主座下確有能人,總能別出機杼。”


    他轉向劉屠狗與楊雄戟,道:“兩位想必聽過北四州綠林公孫盟主的名頭,他出身劍州,自然懂劍,隨手創製的幾套劍舞已是非同凡響,今日倒是有眼福了。”


    劉屠狗當真煩了這個心眼兒多多尤其偏愛煽風點火的老兵痞,先前既然已經承了自己的相讓之情,來這一出又是為何?既有那麽點兒帶著二爺這個愣頭青過江龍來砸場子的意思,又似乎是要借公孫龍之勢壓人,一時還真看不透他意欲何為。


    二爺倒沒急著發作,他抬頭看了看,一樓二樓上下打通,二樓沿著遊廊欄杆被分成了十幾個隔間,拉開門可以清晰看到大堂的景象。除了樓梯三樓的景象則根本看不到,那類私密雅間,本就不必經由大堂而入。


    老兵痞進門前啥也沒說,當真其心可誅!


    見眼前這名麻衣少年突然咧嘴歡笑,老神在在的張寶太心中莫名一突。


    隻聽二爺笑道:“咱們算啥英雄,我看二樓就挺好,那個舞劍娘子何不就在這麵鼓上舞一曲,也好叫大家夥兒同樂?”


    話音不大,但足夠傳遍隻餘竊竊私語的大堂,當下就有好事之徒叫道:“公子盛情,我等謝過!”


    一時間歡聲四起。


    趁著這個工夫,楊雄戟捅了捅劉二哥,低聲道:“咱們既然接了朔方將軍的信劄,就該有所取舍,總不能各方都討喜。”


    劉屠狗微微點頭,心中恍然:“這是要投名狀了。”


    畢竟自家名義上算是慕容氏的棋子,與朔方將軍及大旗門的首次接觸也並不算融洽,若自己真是大門閥中人,早就應該有所表示、交割清楚,而不是什麽立誌報國的虛言。


    也難怪常兆清交待兩句扭頭就走,張寶太不厭其煩再三試探。


    細細想來,還是劉屠狗的心態一時間沒有擺正,仍是之前穿州越縣時的過客心境,說話做事並不太計較後果。


    酒樓掌櫃臉上變色,不冷不熱道:“舞劍娘子算是東家的不記名弟子,並非尋常歌舞姬。”


    張寶太還未開口,楊雄戟卻已經先一步瞪眼。


    這廝可不管掌櫃的這話是衝著誰,聽了對方狗眼看人低的言語立刻怒發衝冠,把大鐵戟向下一壓,刃尖與對方脖頸僅有一線之隔:“怎麽著,當了婊/子還想著立牌坊?這是看不起誰?”


    酒樓掌櫃麵色鐵青,當下閉口不言。


    到此話不投機,各方都有些騎虎難下,江湖中的意氣之爭大抵如此,起於微末,由鮮血澆灌,結成仇恨之果。


    楊雄戟的憤怒自然是半真半假,劉屠狗也不怪他的自作主張,既然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分量,被老兵痞試探之餘,其實二爺也存了借機試試深淺的念頭。


    感覺到大堂中暗潮湧動,劉屠狗不由地輕笑道:“老張你這就不地道了,此類彎彎繞繞的小心思一多,也難怪這境界上就止步不前。奈何二爺平生最不喜歡欠人情,今日也隻好欺人一回。”


    他又看向酒樓掌櫃,歉然道:“我這兄弟有些魯莽,但話糙理不糙,若能請動舞劍娘子一展絕技,自然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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