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王三言兩語之間,意氣風發、劃分河山,單論氣魄,已稱得上梟雄英主。


    即便晏浮生這等老於世故、親身經曆過二百年前那場風雲變幻的人物見了,亦不禁有些心神激蕩,撚須頷首道:“氣數輪轉,又到了風雲際會之時,老夫此生能兩次躬逢其盛,何其幸哉!”


    姬天行臉上帶著暢快笑意,殷勤道:“能與天下英才共圖大事,小王亦是與有榮焉,卻不知劉兄意下如何?”


    劉屠狗站起身來,笑容燦爛,眸光明亮,先是拱手一禮,而後轉身就走。


    這一下可大出姬天行與晏浮生的意料,直到二爺走到三樓的樓梯口,眼瞅著就要下樓,姬天行方才有些驚疑地開口問道:“劉兄意欲何往?”


    劉屠狗腳步不停,三兩步間已是下了樓,唯有爽朗的笑聲在匹夫樓中回蕩:“殿下所言,當真好大一張畫餅!劉某隻是聽聽便覺飽了,再不走,豈非要活活撐死?”


    聞聽此言,姬天行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許多,額頭兩側隱隱有青筋跳動,哢嚓一聲,他腳下一塊樓板竟而斷裂成兩截。


    晏浮生臉上倒無多少意外之色,隻是微微一笑,向蘭陵王舉杯道:“殿下可聽說過東海之中有一種名為吞舟的大魚?魚大方可吞舟,必先有吞舟之度量,而後方能成人事之大者,殿下勉乎哉!”


    卻說劉屠狗下到二樓,就見滿樓賓客皆無,連跑堂的都不見一個,隻劉去病與小藥童等在樓口。


    他向兩個孩子點點頭,笑問道:“都吃飽啦?二爺我可還餓著呢,走,換個地兒。”


    劉去病原本神情凝重,樓外暮雨落花異象、樓內雞飛狗跳散場的一幕絕非尋常,此刻見自家二爺神態自若,這才稍稍放心,隻是點點頭,輕聲說了句:“二爺,這樓裏的夥計掌櫃俱都身手不俗,確實不是個吃飯的好地方。”


    小藥童本就早慧,靈覺亦是驚人,此時便悶不吭聲地跟在兩人身後。


    三人邁步往一樓走,拐過彎來就見孟匹夫一手提了一壇老酒,靜靜站在一樓通往二樓的第一級台階上,正仰頭向上方看來。


    除此人之外,整層樓再無第二個人。


    孟匹夫五官樸拙、麵色黑中泛紅,粗重濃密的雙眉之下,一雙眸子沉靜幽深。


    他盯著劉屠狗緩緩開口道:“劉校尉,尚未品嚐過我樓中老酒,這就要走了麽?”


    劉屠狗居高臨下,對孟匹夫語氣之中的凝重之意恍若未覺,咧嘴笑道:“孟樓主先前殷勤留客,劉某已深感盛情,奈何樓上風大,著實不敢多待,這便告辭啦!”


    他說著,抬腿向下邁出一步。


    孟匹夫濃眉一擰,雙目中精光暴漲:“樓上固然風大,樓下的浪濤更急!”


    他在樓梯木階上一踏,骨節粗大的雄壯身軀跟著便是猛地向上一竄,周身氣機渾厚得不可思議,如一條大魚轟然撞破水麵,裹挾著洶湧的波濤躍上半空。


    “喝罷壯行酒再上路不遲!”


    這回輪到孟匹夫居高臨下,兩壇老酒仍被他提在手上,暴喝聲中,便如兩柄大錘,一左一右摜向劉屠狗雙耳。


    勁風大作,吹得樓梯上劉去病與小藥童衣發飄飛。


    劉屠狗微微抬頭,隻覺耳際風聲呼嘯,沛然大力充塞四麵八方、無有疏漏,齊齊向他擠壓而來,將他的衣擺袍袖死死地壓貼在身上。


    劉屠狗麵不改色,隻是深吸一口氣,整個人不退反進、迅猛躥向孟匹夫懷中,同時左掌作刀,斜向上戳向孟匹夫脖頸,右手成爪,狠狠掏向對方胸腹。


    兩位頂尖宗師,沒有比拚氣象、靈感乃至以虛化實的半步神通,而是如煉氣境的修士一般,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慘烈凶險至極的貼身肉搏。


    而與練氣境搏殺迥然而異的是,兩人的拳腳招式不再局限於體內靈氣加持乃至以氣機引動天地靈氣,而是將千錘百煉純粹至極的神意深藏其中,偶有些許神韻流露,立刻便能引得天地靈氣暴動,使身處匹夫樓中的寥寥數人生出天旋地轉、樓倒屋塌之感,雖及不上晏浮生那般舉輕若重、毫無煙火氣,但聲勢要浩大上十倍、百倍。


    見劉屠狗鋒銳掌刀與虎爪襲來,孟匹夫悶哼一聲,手腕一翻,雙臂向內一圈,兩個酒壇各自劃出一小截弧線,一上一下結結實實撞在一起,如封似閉,將劉屠狗擋在外麵。


    兩個壇子非但完好無損,反而發出轟隆一聲的大響,宛如半空中打了一個悶雷。


    緊接著劉屠狗一掌刀一虎爪遞至,幾乎不分先後地戳在兩個酒壇之上。


    這回便不是悶雷,而是夏季雷雨時伴隨著閃電而來的炸雷,哢嚓哢嚓的清脆響亮雷音之中,兩個壇子瞬間粉身碎骨,化作無數碎片,與散發著濃烈香氣的酒水一同向四麵八方激射。


    “大魚吞舟、無量度人!”


    幾番兔起鶻落,孟匹夫終於窺到機會,他雙手已空,真正環抱成圓的雙臂一振、一旋,神意洶湧而出,如大魚吞舟,將劉屠狗包了個嚴實,務求一錘定音。


    非但如此,四下亂飛的酒壇碎片和酒水為孟匹夫神意氣機所阻,先是紛紛停滯於空中,繼而掉頭飛向劉屠狗,雖然極為緩慢,卻是堅定不移。


    此時的劉屠狗,人雖在孟匹夫懷抱之外,卻生出了被那對粗壯長臂圈在當中的錯覺,直感到周身俱被天地大力束縛,血氣上湧、骨骼嘎嘎作響,明明近在咫尺,剛剛建功的一掌一爪竟是再也遞不出去,眼睜睜被酒壇碎片密密麻麻包裹成了一個球形。


    劉屠狗一路行來,於靈感境界之中所見,單論氣機之雄,坐鎮陰山萬人窟的高子玉竹杖撐天、推枯拉朽,於真定王府中破境的楊雄戟星河倒卷、衝陣無雙,隻可惜這兩人修為尚淺、能放不能收,而眼前這於京師西市開了一家酒樓的孟匹夫孟樓主竟能穩穩壓過高、楊二人一頭,雖不及高子玉鋒銳、楊雄戟剛強,卻勝在浩瀚綿密、掌控自如。


    他此刻被其以秘法圈住,隻覺這孟匹夫神意氣機之混元雄厚,舊力未竭而新力已至,簡直是連綿不絕、無有盡頭!若是無法擺脫,隻怕要步了那兩個酒壇的後塵,被碾壓得粉身碎骨。


    眼看即將建功,孟匹夫的臉色卻更黑了幾分,語氣中也頭一回多了些許慍怒之意:“劉校尉,再不拿出硬抗神通的真本事,就休怪孟某下殺手了!”


    碎片圓球之內,劉屠狗聞言歎了口氣,心道:“天下英才何其多也,二爺我入京這一路上所遇之人,羊泉子那般的老魔頭也好,魏叔卿這樣的前輩也好,哥舒東煌、赫連明河、竇紅蓮這樣的同輩人也罷,林林總總、數來數去竟沒一個好相與的,非得催發刀種才能壓得下,如今遇到個開酒樓的竟然也要手段盡出?說起來,以病虎鍛體三式為根基的虎爪是越來越吃不開了,畢竟隻是個鍛體練氣的法門,用在與頂尖靈感的搏殺之中便有些先天不足,差了那麽點兒意思。”


    這些念頭自劉屠狗心湖中一閃而過,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孟匹夫喝聲才落,碎片圓球中陡然光明大放。


    那光芒看似無色,卻又隱隱有七彩毫光流轉,極澄澈、極純粹、極鋒銳,卻又非劍氣、非氣象、非半步化實。


    在這看似無害實則淩厲至極的光芒照耀之下,酒壇碎片無聲消融,酒水蒸發、酒香滿室。


    樓梯、門窗、廊柱、桌椅,這許多的物件大的千瘡百孔、小的分崩離析,景象極為駭人。


    原本短暫懸停於半空的孟匹夫如遭重擊,向後倒飛而回,落地後踉蹌幾步,踩得一樓地板紛紛炸裂、木屑亂飛。


    劉屠狗身後兩個孩子卻是安然無恙,兩人原本麵帶憂色,雖有心舍命助戰卻被兩人交手的氣機餘波壓迫得連動彈下手指都做不到,至此刻方能自主,彼此對視一眼,已是喜笑顏開。


    孟匹夫終於站定,雙目圓睜,震驚之色溢於言表,脫口而出道:“這是……刀意生光?”


    劉屠狗輕飄飄落在樓梯中段,整個人顯得光明澄澈,微微頷首道:“正是。”


    正是刀意生光,正是靈感初境甚至個別驚才絕豔之輩於練氣境即可能掌握的意氣生光,正是魯絕哀恃之摧破天門峰的刀意生光。


    他四下環顧一眼,見遍地狼藉,經不住赧顏一笑:“初學乍練,一時沒收住手,對不住對不住啊……”


    劉屠狗的屠滅刀意,以屠滅鍛兵術孕養出的心刀靈根為基,經受了包括魯絕哀神通一刀在內的無數搏命廝殺的打磨,亦經受了包括鎮北鼎氣運枷鎖纏身在內的夜以繼日的洗練純化。


    到了今時今日,先是有感於晏浮生心意不出而靈氣相隨的玄妙境界,繼而受孟匹夫雄渾無匹的神意氣機所壓迫,終於首度以本來麵目現於人前,既無絢爛洶湧刀氣為憑,也無猛虎銜刀、刀種生發一類異象相隨。


    也正因如此,才顯得境界高妙,令孟匹夫這等人物都禁不住見之色變,即便是二爺自己,亦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也正是自今日始,屠滅刀意終於突破了魯絕哀萬古刀意的藩籬,自成格局、自生異象,雖離著飛仙觀主的境界相去尚遠,但終究在本質上無限接近,可謂之神通雛形!


    此時天光早已暗淡,因樓中夥計掌櫃都早早被趕了出去,竟是無人掌燈,孟匹夫獨自站在陰暗處,聞言臉上並無頹唐挫敗之色,反倒是若有所思。


    他抬頭看向劉屠狗道:“孟某幼時翻閱祖父藏書,得了一本《大逍遙天河經》的殘卷,其中提到四種模仿魚類的功法或者說是四種境界,鯤化鵬飛、鯉從龍去、藏劍心腸、吞舟度量。”


    “孟某百般拚湊摸索,至今隻僥幸練成了其中留存最多、排名最末的大魚吞舟圖錄,今日與劉校尉切磋一場,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之下,方知何為藏劍心腸,何為魚腸劍。原來這胸腹心腸之內,確是可以藏下刀劍的。倘若練成,未必不能再現史冊上那次以‘彗星襲月’、‘白虹貫日’、‘蒼鷹擊於殿上’等語句描述的刺殺。”


    末了他又補充一句:“孟某尚非你敵手,劉校尉請自便吧。”


    劉屠狗啞然失笑,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孟樓主雖然出身不凡、所圖非小,但說到底隻是武癡和書呆子一流,難怪身為孟夫子嫡孫,卻要靠晏浮生執掌孟門門戶。不過話又說回來,隻看姬天行、晏浮生行事,便知這些人個個奸猾似鬼,孟匹夫未必不是在裝傻扮癡。


    他不再理會這位孟樓主,徑直帶著兩個孩子走下樓梯,一把推開了有些破損卻依舊緊閉著的匹夫樓正門。


    門外,原本樓中各色仆役人等七倒八歪得躺了一地,個個麵色蒼白、神情驚駭,這些人被樓中交手的餘波特別是最後的屠滅刀意波及,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傷。


    劉屠狗邁步而過,恍若未見。


    他走在街上,遙遙望去,但見不遠處已是燈火輝煌、喧嘩熱鬧,似乎並未受到暮雨落花的太多影響。


    曾幾何時,在街市上廝混的狗屠子亦大言不慚要跟蘭陵王親近親近,但其實心裏隻盼著能像燕鐵衣一般為將為俠就心滿意足。


    今時今日,王侯國士皆同座,哪怕還不能在真正意義上平起平坐,卻能憑手中刀留住自家的風骨與膽氣。


    非是蘭陵非英主,非是意欲待價而沽,任你是藏劍心腸還是吞舟度量,大丈夫心中所求,二爺俺隻願提刀自取。


    劉屠狗突然停下腳步,扭頭問道:“來時你說人配衣裳馬配鞍,進了京須得換身好行頭?”


    劉去病點點頭,不知二爺怎麽突然又提起這茬:“對啊,可二爺你說,咱爺們不是為了那些隻看衣裳貴賤的睜眼瞎而活。”


    就見劉屠狗撣了撣身上黑衣,笑道:“一來呢,二爺我覺著吧,這行頭就挺好。二來呢,咱爺們非但不為這些睜眼瞎活著,還得教他們瞧清楚嘍……”


    他朝劉去病和小藥童眨了眨眼:“瞧清楚什麽叫布衣麻鞋、豔壓錦繡!什麽叫遍數天下須眉子,不肯折腰是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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