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椽聞言搖頭:“家父尚在,小弟可做不了南史氏的主,更何況在我家眼中,無論前朝今朝、舊帝新皇,又哪裏有什麽分別了,皆是他起時台上粉墨人、他亡時墳內斷腸鬼罷了。是以無論哪一位最終成事,南史家隻秉筆直書即可,犯不著對哪條有望登臨九重的潛龍假以辭色。”


    這便是聖人門庭的底氣了,哪怕在世人眼中南史氏隻是靠著祖宗餘蔭勉強位列高姓,仍是如此。


    “小弟所為,皆由自主,與南史氏無幹。”


    南史椽臉上忽地露出幾分自嘲的笑意:“當日家父見我所寫書帖中有‘素食則氣不濁,獨窗則神不濁,默坐則心不濁,讀書則口不濁’四句,搖頭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這四句看似脫俗,實則是敗筆,如此浮躁暗晦心性,不是史家以筆做刀、剛烈強健的風骨。嘿,就差說我不是傳家守業之人了。小弟年輕氣盛,當即反問家父,以筆做刀四字,南史氏尚能當之無愧,可這剛烈強健,那不是滅了族的大史氏才有的麽?家父大怒,一氣之下將小弟趕出家門,說何日能徹悟前非何日再滾回去。若非如此,小弟也無緣與二哥相逢於陽平郡。”


    “史筆如刀,直教人肝膽俱裂。情深不壽,唯見那蠟炬成灰。小弟自知性子浮躁,做不來史家棟梁,亦絕不願此生埋首故紙堆中當一個無足輕重的看客,否則縱能通曉萬古風雲之變,又有什麽意趣?”


    南史椽站起身來,在院中踱了兩步,回身笑道:“這正是……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我封侯!”


    劉屠狗啞然失笑:“你方才還說什麽台上粉墨人、墳內斷腸鬼,你能坐在台下安逸看戲,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這就叫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南史椽也笑道:“二哥真真是一針見血!但小弟竊以為,大丈夫立世,如能於台上粉墨春秋,令那乾坤翻轉,豈非天下第一等的快事?縱事敗身死、遺臭萬載,亦要成就一世鬼雄,絕不效彼輩枯骨,哀嚎於墳塚之內,唱那聲聲斷腸之曲!”


    “二哥問我蘭陵王有何特異之處,他自是少年英主,然而小弟最看重的,卻是他羽翼未豐,否則若是投靠太子、汝陽王那等根基深厚的年長之君,一來不能對小弟言聽計從,二來他成事太易、則我功名難顯,又怎能見出小弟的手段?”


    劉屠狗禁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眼南史椽,當日自稱囊中羞澀在茶館中說書的遊學士子阿椽、勾肩搭背於街市上一同遊蕩的世家子阿椽、瘟神天尊神像前大聲誦讀《聖章》的書呆子阿椽,與眼前這個為了一腔野心誌向而背離家族,隱於蘭陵王身後運籌帷幄、撥弄乾坤的青年謀士阿椽,竟是同一個人麽?


    他搖頭歎息道:“阿椽啊,這才多久,二哥都有些認不出你來了。”


    南史椽聞言先是有些不明所以,隨即反應過來,走回桌前坐下,也將劉屠狗上下打量一番,失笑道:“如今名滿天下、深不可測的黑鴉校尉,與當日那個才出山行走,連身上煞氣都無法盡數收斂,殺了幾個山賊便沾沾自喜、四處炫耀的少年刀客相比,又能有幾分相似之處?”


    這話說得劉屠狗一愣,先前劉去病說二爺如今是能跟神通大宗師掰掰腕子的人物時,他還沒有多想,此刻聽相識更早的南史椽一提才猛然間意識到,當日那個逢人便自稱“活閻王劉屠狗、病虎山二當家”、大言不慚以高手自居的小小刀客,真的已經成為世人眼中的絕頂高手了,也當真能理所當然地被許多人稱呼一聲二爺了,畢竟就連曾輸他一招的金刀魏叔卿都被人稱作“相州二爺”呢。


    世事之奇,莫過於此。


    劉屠狗眸光一閃,咧嘴笑笑:“甭給你二哥灌迷魂湯,方才匹夫樓中,姬天行就先是自憐身世,彷佛爭奪大位隻是為了保全性命的被迫之舉,接著就雄姿英發、推心置腹地給我許下天大好處,說得俺頗為心動,趕緊拔腿就走,以免一時嘴快就答應了。現下你又紅口白牙,拿這套不見半分實惠的說辭來誆人,真當你二哥是傻子麽?”


    南史椽聽了,臉上不見半分尷尬,反而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二哥,我知你喜歡聽書,還以為你對書中那些明君賢臣、英雄俠士惺惺相惜、共圖大業的故事最是熱衷呢,這才建議殿下有機會招攬你時如此行事,不想竟是弄巧成拙了。”


    劉屠狗搖頭笑道:“說你是書呆子著實不假,你們讀書人那一套,原也隻能對付晏浮生那樣的讀書人。更何況戲文裏那些人物,再如何豪傑義氣,最後不還得排個高低座次、分個君臣尊卑?那座次尊卑是隨便論的嗎,還不是要看誰來曆大、拳頭大,看誰能給大夥兒更多好處?”


    南史椽搖頭苦笑道:“是小弟想左了,我還道二哥年少成名、意氣淩雲,逢人遇事都是提刀便砍,在這些事上見識有限……該罰,實是該罰!”


    他說著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劉屠狗嗬嗬一笑:“阿椽呐,既然你叫我一聲二哥,那二哥就不計較你這次的背後算計,畢竟你不是要害我,沒準兒事成之後還真有許多好處……”


    見南史椽張口欲言,劉屠狗抬手在對方肩頭重重一拍,接著道:“隻是罰酒哪裏能夠?你可別想著能輕易蒙混過去。剛才你也說了,現下又值大運輪轉、氣數演變的季世,二哥我才到京師不久,有些事情尚不清楚,你南史氏消息最是靈通,便罰你解說一下如今周天大勢。至於病虎山是個什麽章程,那就看二哥我樂意不樂意說了。”


    南史椽已先入為主,將劉屠狗看做病虎山的天下行走,聞言不疑有他,點頭道:“這些事平頭百姓自是不知,於你我卻算不得什麽秘密。二哥你也清楚,周天之下的神通高人,如病虎前輩一般不建勢力、純粹走以力證道這條路的可謂鳳毛麟角,哦,魯絕哀也算半個,他之所以肆無忌憚,除了後台夠硬,便是自身並不如何依賴宗門底蘊,還肯不要臉皮地對人家後輩和宗門出手,是以很少有人願意跟他一般見識。”


    劉屠狗心中一樂,暗道這些事二哥我還真不清楚,就聽南史椽繼續說道:“其餘絕大多數神通在成就時多多少少都是靠了氣運之助,或是憑借官職爵位所帶的世俗與皇室氣運,或是高姓大名門閥之運,或是宗門教派神靈之運,或是如戎狄那般占據了位於化外蠻夷之地、未納入神主管轄的龍脈,即便是天賦異稟的妖王,也多是靠了族群供養。又有極端的如陰山玄宗,同室操戈,最終同輩人中唯餘晁鬼穀一人,獨占酆都峰大玄天,甫一成就,便勝過尋常神通,那陰山地處周狄邊境,晁鬼穀在兩方之間搖擺,可謂好處占盡,即便未受穀神殿敕封,仍敢公然自封陰山主,霸道如姬家神主,竟也捏著鼻子認了,可謂異數。”


    南史椽所言神通事,比之草原上俞應梅、矮山上羊泉子及真定王府中鳶肩公子等人所言,又要詳盡許多,雖於氣運一道上說辭有些差異,但大體上差不離,至於那位明顯高出晁鬼穀這等狠人一頭的姬家神主,劉屠狗雖有心問個究竟,但此刻正在套話,卻是無法問出口。


    “氣運輪轉,又到了盛極而衰之時,天數之下,即便神通亦可能身死道消,從種種跡象看,這回更是非比尋常。於黎民百姓乃至普通江湖人,那就是可能改朝換代的戰亂末世,於門閥,亦麵臨著血脈道統此消彼長的算計爭奪,於頂尖修士,則要為了爭那渺渺一線卻未必存在的超脫機會而殊死一搏。”


    說到此處,南史椽緊緊盯著劉屠狗雙眼,鄭重問道:“病虎山本是台下看戲之人,二百年前鐵騎西征都未曾下場,卻不知二哥此次出山,到底所為何來?”


    劉屠狗看了一邊支棱著耳朵聽一邊不忘扒菜的兩個小子一眼,連忙也拿起筷子,又自顧自往身前酒杯裏倒了一杯酒。


    他扒拉一口菜,滋嘍一口酒,這才有些心滿意足地抬頭笑道:“就這麽幾盤殘羹冷炙,有啥好爭奪的?我大哥以力證道,我這個做弟弟的還能給他丟人不成?”


    “蘭陵王的馬夫老燕說過,大丈夫要為將為俠,不可與草木同朽,阿椽你剛才說,大丈夫立世,須得粉墨春秋、翻轉乾坤,嗯,聽著都挺提氣。至於你二哥我……”


    “劉屠狗自出山以來,萬丈紅塵過眼、千般因果加身,起初還有些迷糊,這些日子倒是愈見清明,才越發領會師尊當日那些驚世駭俗言語的真意,才看清心中所求,不過就是無悔二字罷了。”


    “我不修道、隻行路,不問善惡、隻順本心,不與這天下間的惡犬猛虎爭食,可也不許人笑我、謗我、謀我、阻我、殺我!”


    “今次若非是你,無論以何手段、有無惡意,都難逃二哥的當頭一刀!”


    他說罷,運筷如飛,如風卷殘雲。


    劉去病與小藥童對視一眼,連忙悶不吭聲地加入爭奪,一時間叮叮當當、杯盤狼藉。


    南史椽怔怔地看著劉屠狗與兩個孩子你爭我奪、風卷殘雲,三兩下將酒菜掃蕩幹淨,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陣羨慕來。


    他長身而起,一揖到地,誠心實意道:“小弟今日始知,這汙濁世上當真還有赤子真人!”


    南史椽直起身來落座,舉杯敬道:“他日若是小弟阻了二哥,下刀時切莫手軟,若是二哥礙了小弟,小弟必也不會心慈!”


    劉屠狗灑然一笑,舉杯與南史椽一碰,欣然道:“這酒……終於喝出幾分暢快滋味!”


    ********


    感謝笑看仙俠逍遙、絕版v爛人兩位道友的推薦票紅包!


    感謝瞎の子10、xsfmail588、雨王王王100、琞涎叔110、喔喔哦偶喔喔喔哦10、daybreaks10、longjindawan588、張煽風10、笑看仙俠逍遙100、打望10、書友160331004117323的10、萇瑞衫10、絕版v爛人100、二流偵探100、武晨先生10、古天墓50、筱溪的老公100、呦呦切切克鬧鬧100、03年開始看小說10、我的鬆子呢?100、我的鬆子真不見了100、遐邇xiaer100打賞!鬆子兄賬號丟了注冊個新的來支持俺,實在感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屠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屠龍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屠龍氏並收藏屠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