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朝堂上終於炸開了鍋,立刻有人高聲道:“曹大軍機未免太過危言聳聽了,名存實亡的黑狄汗庭不也還有個幼汗在位?可賀蘭、祁連、渤海三大王帳各自為政,又有哪個真把幼主放在眼裏了?更遑論那西帳公主區區一個女人了,又如何能整合白戎七姓這些豺狼?”


    沒等曹憲之接口,便又有人替他反駁了回去:“黑狄汗庭雖居正統,然而勢力終究有限,可那西帳金帳兩家若是聯合,已然能壓服白戎之中的反對聲音了,又怎能一概而論?”


    這辯論一開,殿中一時間喧鬧嘈雜,便連天子也不得不咳嗽一聲,開口幹預道:“諸卿稍安勿躁,曹卿你且退下……朕聽說涼州北海將軍李龍城的嫡子今日也來了?是哪一個?”


    “末將在!”


    聲音雄壯,震得許多人雙耳中嗡嗡作響。


    群臣立刻安靜下來,隻見一個魁梧的壯漢自武將隊列極為靠後的位置走出,腳步沉重,硜硜有聲。


    “涼州北海郡射雕校尉李北海,參見陛下!”


    他向前幾步,推金山倒玉柱也似地撲通跪下,雙膝徑直砸在青玉地板上,接著順勢以額觸地,聲音之大令人側目。


    群臣之中立刻有人嘀咕:“李北海?隻看這名字,這射雕李家的心思昭然若揭啊。”


    “可不是,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涼州北海郡本就是先帝許給他射雕李氏的,隻要不謀反,陛下想必不會輕動李家的一畝三分地,不像那位……那是硬搶啊!”


    說話的人朝某個方向努努嘴,不少人下意識看過去,就見李北海出班跪倒之後,他原本所站立的位置立時空曠了不少,自然而然便露出一人。


    此人麵如冠玉,穿一襲華貴的白色錦袍,如今天氣尚未大涼,卻披了一件白狼皮做的輕裘,身形顯得有些柔弱,加之一雙細長眸子,眼神清亮,靈氣非常。


    此人周圍的武將都刻意站得遠了些,眼含忌憚、避如蛇蠍。


    “哪裏來的俊俏公子哥兒?怎的不穿官袍,倒像是哪個番邦小國來的使節,可看長相明明是周人啊?”


    “嚇,小聲些,那是甘州公西氏的少主——公西小白!他愛穿啥就穿啥,陛下都不計較,你咋呼個什麽。”


    嘶!班次靠後乃至門外不夠資格進殿的一群“小官”爭相伸長脖子打量之餘,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說起來,時下京中各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最是喜愛公西小白這等俊俏公子哥兒。


    隻是有句話叫人不可貌相,據傳正是這位公西少主,借住友人家中卻***女,被發現後狼狽逃走,隨後惱羞成怒,對外說是被人陷害,硬是親提大軍殺了個回馬槍,直殺得人頭滾滾,僅京觀就築起數座,凶名可止小兒夜啼!


    如今公西小白能宣之於口的身份,不過是甘州落霞將軍麾下一個小小校尉,然而大夥兒心知肚明,雖然公西氏原本在大周的轄地不過落霞一郡,但其後三萬狼騎以一個誰都不相信的荒唐借口悍然南下,實質上與朝廷平分了甘州。如此行徑,幾同扯旗造反。


    然而最讓大夥兒疑惑不解乃至驚駭莫名的事兒發生了,就在這節骨眼上,名門之後、青屏山鹿家竟然將自家明珠嫡女嫁予了公西少主,使其勢力得以覆蓋甘南,而朝廷竟無一點要平叛的意思,公西氏就此一舉奠定了甘州無冕之王的地位。


    更別提這位少主還擅起邊釁、從西戎手裏奪取了包括曲水河穀在內的大片豐美草場了。


    公西氏千年來無日不血戰、百般苦心經營,僅是放在明麵上的就有三萬戰力驚人的狼騎,終於成了氣候。


    公西小白名為校尉,幾與異姓王世子無異!


    大周上下許多人都相信,朝廷頭天跟公西氏翻臉,根本不用等第二天,公西氏立馬就能毫不猶豫地倒向戎人那頭去,那時糜爛的就不隻是一個甘州了。


    “公西氏當霸西戎!”


    這句話隨著甘州那場兵荒馬亂,早已經傳遍京師朝堂內外,無人不知了。


    當即有人冷笑道:“北九邊常年生事,耗費朝廷公帑無數,依我看究其原因,戎狄隻能占一半,另一半麽……嘿,不說也罷!”


    “正是呢,近年來北九邊一些個豪族是越發的不安分了,養寇擁兵自重也就罷了,現在都敢明火執仗地搶地盤了,若非天子施展雷霆手段,將孫道林為首的一眾幽州豪強犁了一遍,公西和射雕李能巴巴地派少主入朝?”


    “小聲些,青州龍額將軍可是親自來了,若是被他聽到給記恨上了,那可就不妙了。”


    “李卿免禮。”


    天子目不斜視,將直起上身的李北海打量一番,笑道:“李北海?倒是生就了一副猛將相貌,頗有當年朔方李飛將的風采。你家祖籍幽州,鐵騎西征時,李家兒郎傾巢而出,堪稱舉族從征、居功至偉,這麽多年過去,在涼州可還好?”


    李北海恭聲道:“射雕李氏蒙先帝不棄,奉詔紮根涼州、防備西戎,時至今日,李氏已然開枝散葉,包括射雕衛老底子在內,家中已有精騎兩萬。”


    他猛地磕下頭去,伏地不起:“李氏兩萬射雕兒,願為大周與陛下永鎮北海!”


    “北地九邊,你李氏獨當一麵,國之幹城,不過如此。”


    天子雖是勉勵,語氣卻是淡淡的,對於“永鎮北海”雲雲,更是恍若未聞:“二百年前,涼州之北尚屬西戎,如今卻是金帳戎人的地盤了,我大周在邊地的布置,自然也該因時而動。”


    李北海聞言一驚,未及說話,隻聽天子接著道:“李卿平身吧,你家世代與戎人交鋒,最知其底細,現在就給朕和諸卿說說,白戎當真可能重新一統?”


    李北海定了定心神,站起身來,身處大殿中央,越發顯得身姿魁梧:“如此軍國大事,陛下與廟堂諸公麵前,小臣豈敢妄言,隻不過……”


    “嗯?李卿但說無妨。”


    “是!隻不過臣聽說白戎兩單於聯姻,乃至金帳主動援助東帳、緩和關係,此皆係哥舒東煌一手促成……”


    他稍作猶豫,咬牙道:“小臣來時路上得知,哥舒東煌區區馬匪,竟敢詐稱神將之後,還一步登天,被詔獄征召。原本小臣今日要在殿上參他一本,請陛下治其欺君誤國之罪!然而方才,其人挺身而出,舍命護駕,又功法純正,確係神將後裔……臣一時間心亂如麻,不知這一本還該參不該參,隻好實話實說,伏唯陛下聖裁!”


    天子聽了不置可否,隻是微微一笑:“你倒是個實誠人。李卿初次入京上朝,且先下去,聽一聽諸王公大臣的高見。”


    “遵旨!”


    李北海如蒙大敕,連忙行禮退下。


    他回到原本位置,與公西小白對視一眼,見對方笑容古怪,不由得一瞪眼,小聲道:“小白啊,聽見沒,陛下誇我實誠呢。”


    公西小白無奈地搖搖頭,暗自傳音道:“你上去什麽有用的也沒說,卻先是拿兩萬射雕兒耀武揚威,說什麽永鎮北海,這是在逼著陛下親口保證不改先皇之意,將北海許給你家啊。其後見天子裝作沒聽見,你就懷恨在心,利用哥舒東煌給天子添堵外加出了個難題。要是這都能叫實誠,那天下間可再找不出一個虛偽之人了。”


    李北海貌似粗獷忠厚的臉上微露笑意,同樣傳音道:“咱兩家唇亡齒寒,我若是太過恭順,天子必然先撿李家當軟柿子捏,不是命我家打戎人就是跟你家的狼騎對上,我又不傻,自然是先一步擺明態度,背靠你公西氏狐假虎威來得實在。你我兄弟,就甭跟我一般見識啦,等散了朝,我請你喝酒!”


    公西小白歎了口氣,李家可以背靠公西氏,公西氏卻隻能靠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真到了危急之時,卻不知與這李北海又是以何等麵目相見。


    隻是李北海所言不無道理,他們這二人唇亡齒寒,且注定了不受天子待見,飛揚跋扈一些,做出藩鎮該有的尾大不掉、聽調不聽宣甚至待價而沽的樣子,在眼下大戰將啟之時,反而是最好的自保之道,總好過第一時間就被派去戰場當開路先鋒。


    隻是相比起這個大奸似忠的便宜兄弟,反倒是當初大雪原上的劉屠狗更令他心生親近。


    一路上,公西小白自然聽說了黑鴉校尉和曾經的侍衛長劉去病的事跡,此時此刻他最想一起喝酒的,不是李北海,而是劉屠狗。


    那個天生就不甘人下,一介布衣刀客卻毫無自輕自賤之意,真正與他這個世家少主平等結交,又能幾句話便交托生死的劉屠狗。


    那位,才是真正的飛揚跋扈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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