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並未告訴蕭峰這招叫什麽,蕭峰愣了一下,正想說自己也不知道叫什麽,忽聞那女子低吟道:“今日送君須盡醉,明朝相憶路漫漫。”聲音裏竟帶著一絲欲說還休的惆悵。蕭峰恍然大悟,對那自稱“我為書狂“的書生道:“這招叫作今日送君須盡醉,不知閣下可曾醉了沒有?”我為書狂一拍腦門,失聲道:“不錯!我為何就沒想到?”他滿臉羞愧,又朝蕭峰一揖道:“在下李風嵐,耽擱閣下良久,卻不懂閣下此招深意,實是該死!我本受朋友之托,要取這位姑娘身上的一種解藥,又聞閣下武功了得,才邀了幾位朋友相助,沒想到閣下實乃神人也,我等想不佩服都不行。”


    蕭峰連忙起身還禮道:“兄台武功很好,文才更是讓蕭峰佩服,不知兄台為何要舍妹身上的解藥,適才閣下喝了她一碗毒酒,也臉不改色,莫非……莫非閣下還是中了毒?”


    李風嵐搖搖頭道:“非也非也,酒裏的毒我倒能解,隻是這位姑娘向郭姑娘撒的毒粉我卻不會解,這郭姑娘的眼睛看來是不保了,而且毒液向下滲透,如果不及時解毒,恐怕連性命都難保。家師與丐幫素有淵源,我和郭大俠也曾有幾麵之緣,深為其俠義之心所動,所以當黃幫主托我來攔截閣下索取解藥時,我就自不量力地應允了。等閣下一出手,我就知道單憑力敵,我絕不是你的對手,唯有出了以詩論武這題目,誰知我還是輸了。”他伸手入懷,摸出那先前拿出來作賭注的晶瑩剔透的玉佩,遞給阿紫道:“姑娘,我願賭服輸,這玉佩是你的了。”


    阿紫見那玉中隱約有幾絲紅線,知道是罕見的美玉,於是接過去,拿在手裏撫弄著。


    蕭峰問阿紫道:“阿紫,你要是有解藥,就給這位李兄一些罷。”


    阿紫恨聲道:“這個姓郭的丫頭,砍了楊大哥的右臂,我正是要讓她吃吃苦頭!”


    蕭峰道:“她的眼睛要真是不保,吃的苦頭也夠了,她若是毒發身亡,我看你楊大哥也不願領你這份情。”


    阿紫從不把別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她撇撇嘴道:“我沒有解藥,這包紫色毒粉是我從前離開星宿海時從師父那兒偷來的,連名字都不知道叫什麽,更別說解藥了。”


    蕭峰心裏一凜,暗想倒給那女子說中了,阿紫果然沒有解藥。


    李風嵐歎了口氣,道:“連姑娘都沒有解藥,看來郭姑娘是沒救了。隻是這些話也不好和黃幫主直說,唯有告訴她我無能為力,請她另請高明罷。”他說完又朝蕭峰作了揖道:“在下告辭了,閣下此趟中原之行,恐怕甚為凶險,雖說閣下武功蓋世,但畢竟勢單力薄、暗箭難防,要是無甚要緊之事,我勸閣下還是回蒙古去罷,不要作無謂的涉險。”


    蕭峰聽聞此言,心下感動,道:“謝謝李兄提醒,蕭峰此行是為了回中原拜祭亡妻,無論多凶險,我也要到她墳前看看。”


    李風嵐道:“原來蕭兄的夫人是中原人,蕭兄對亡人的情義,讓在下感動不已。”他頓了頓,忽歎了口氣道:“雖然蕭兄不是蒙古人,但身為蒙古之將軍,中原所有的武林豪傑皆以蕭兄為敵,我不是漢族人,自幼隨師居住在西北一隅,於種族的紛爭無甚感觸,才得與蕭兄把酒言歡,但除了我以外,恐怕中原無一人不是蕭兄的敵人。”他連蕭峰不是蒙古人都知道,想必蕭峰的來龍來脈都已被他打聽得一清二楚。


    此話正說中蕭峰的痛處,但也隻有微微苦笑,個中苦衷世間又有幾人能懂?


    蕭峰拎起酒壺斟了滿滿兩碗酒,一碗遞給李風嵐,道:“李兄,今日送君須盡醉,你我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請再與蕭峰痛飲一碗!”


    李風嵐雖然臉現紅暈,顯是不勝酒力,但他二話不說,端起碗來向蕭峰道:“蕭兄請!”


    兩人一飲而幹,仰天而笑。


    李風嵐雙手抱拳道:“蕭兄,就此別過了,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蕭峰走前幾步,送至店門旁,李風嵐道:“蕭兄請回,不必再送。”說畢,轉身出門,衣袂飄飛,眨眼間已去得無影無蹤。


    蕭峰記掛著那二樓雅閣裏出言相幫的女子,他轉身徑直走上二樓,在雅閣前隔著珠簾施禮道:“在下蕭峰,求見姑娘。”隔了一會兒,裏麵卻毫無動靜,隱隱地見兩人個坐在裏麵。


    蕭峰知這種江湖奇人總有些怪僻,當下也不以為然,又朗聲道:“適才蒙姑娘出手相幫,蕭峰感激不盡,但在下心中有無數疑團,還望姑娘指點迷津。”


    那珠簾忽然一掀而起,卻是一個男子立在蕭峰的眼前,道:“閣下是不是認錯人了?這裏沒有什麽姑娘。”閣裏還坐著一個人,但也是一個男子,蕭峰微微一驚,一眼看去,小小的雅閣一覽無餘,根本藏不下人。他目光一掃,隻見臨樓的窗戶敞開著,心裏已明白,當下也不挑破,拱手道:“對不住,打擾了。”轉身下了樓。


    阿紫見他從二樓下來,奇道:“姐夫,你上去幹嘛?”


    蕭峰將剛才那雅閣裏的女子出言相幫的事說了,又說剛才上去卻不見人,想來是不想讓人知道身份,所以避而不見。阿紫聽後,笑道:“我才說呢,姐夫什麽時候成了才子了,竟出口成章,連那酸溜溜的書生都不得不佩服,原來是暗中有高人相助!”


    蕭峰忽心裏一動,想起這女子的聲音雖細如蚊蟲,但隱約記得在哪裏聽過,隻是一時又記不起來。


    結了帳,蕭峰和阿紫出了醉仙閣,天上飄起了雪花,路上的行人明顯少了,那原來跟在兩人身後的丐幫長老也不見了,蕭峰和阿紫騎上馬,沿著街道朝城外奔去。


    出了城,雪越下越大,兩人策馬奔了一會兒,天色漸漸黑下來,蕭峰舉目四顧道:“雪越來越大,我們得找個地方歇一晚。”四處白雪茫茫,卻望不到人家。兩人又向南走了一陣子,來到一片鬆樹林前,天完全黑了下來,從鬆樹林裏隱約透出燈光,阿紫喜道:“前麵好像有人家。”


    蕭峰道:“進去看看。”


    兩人進了林子,沒走多遠,果然見林中有一間小屋,屋裏亮著燈。


    蕭峰上前叩了叩門,道:“有人嗎?”


    屋裏一個蒼老的聲音問:“誰呀?”


    蕭峰道:“我們是過路的,天黑了,想在此借宿一晚。”


    隔了一會兒,那門慢慢打開,伸出一個白發蒼蒼的腦袋來,上下打量了一下蕭峰和阿紫,然後將門全部打開,道:“進來吧。”


    蕭峰道了謝,將馬綁在屋前的鬆樹下,和阿紫進了屋。屋裏的四方桌前,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他睜著圓圓的烏黑的眼睛看著蕭峰和阿紫,一臉驚恐之色,想是怕生之故。灶上正煮著一鍋東西,熱騰騰的蒸氣在屋裏彌漫開來,讓人覺得很是溫暖。那老人開了門後,就一直蹲在灶前,慢慢添著柴火,也不說話。蕭峰知鄉下人純樸,不擅言語,也不以為意。他在桌前坐下,問道:“老伯,您煮的是什麽東西?”


    “紅薯稀飯。”


    “這是您孫子吧?家裏還有其它人嗎?”


    那老人“嗯”了一聲,依舊背著身子,邊加柴火邊道:“沒有了,就我和我孫子,他爹早年病死了,娘就改嫁了人。”


    蕭峰聽後,看了看那小孩,見他臉蛋尖瘦尖瘦的,顯得那雙眼睛很大。蕭峰摸了摸他的頭,問道:“孩子,你叫什麽名字?”那小孩搖搖頭,眼睛竟有眼淚流出。


    蕭峰微感奇怪,問道:“你為什麽哭?是想爹爹媽媽了嗎?”


    那老人回過頭來,歎了口氣道:“他小時候病了一場,從此成了啞巴,他娘剛嫁不久,他整日都在想他娘,經常一個人流眼淚,這麽小的孩子,就受了這麽多苦,唉……”


    蕭峰聽了,甚覺可憐,從懷裏掏出一片金葉子來放在桌子上道:“老伯,這片金葉子你拿到鎮上換些銀子,想吃什麽就買些什麽吧。”


    那老人回過頭來,搖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怎麽能要你的東西?”


    蕭峰道:“你就收下吧,就當作是我給這孩子的見麵禮。”


    那老人遲疑道:“那……謝謝了。”他又轉過身子去往灶裏加柴火,喃喃自語道:“老朽今日可真是遇到貴人了。”


    阿紫見那孩子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和蕭峰,不由拍了拍他的臉蛋道:“小家夥,你睜那麽大的眼睛老看著我們幹嘛?我們又不是老虎,不會把你吃了。”


    那孩子經她一拍,又哭了,隻是哭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他直直地坐在那裏,從蕭峰進屋以後,他連動都沒動過。阿紫連忙縮回手,皺眉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愛哭?還是男孩子呢,動不動就哭鼻子,羞也羞死了!”


    此時那老人站起身來道:“稀飯煮好了,這位爺和小姐趕了這半日的路也餓了吧?老朽沒什麽招待客人的,兩位就將就吃碗稀飯吧。”邊說邊從籃子裏拿出兩隻碗來,盛了兩碗放在蕭峰和阿紫麵前,道:“趁熱吃吧,也好暖暖身子。”


    蕭峰起身道:“老伯您請坐,我們不餓,剛在路上吃了幹糧,我們冒昧打擾已十分不該,再吃了你們祖孫倆的晚飯,讓你們挨餓,可真是罪過了。”邊說邊讓那老人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阿紫見蕭峰如此,也將自己麵前的稀飯推到那孩子麵前,道:“小家夥,別哭了,吃飯了,姐姐讓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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